第4章
一
老田头站在自己房前的干道上做着深呼吸,一溜小汽车忽然就开到了他的跟前。只见从中间那辆小汽车里走出一个人,老田头揉了揉他那昏花的眼睛,有点惊诧:这不是县委书记吗?老田头握着县委书记的手并没有感到有多少激动。想当年学大寨运动中,他当标兵的时候,也没少跟县长县委书记握手。但今天领导要他继续发挥余热,帮助城市维护治安,为城市精神文明建设多做一些工作。老田头心想,撇开“老干部”这码事不说,他现今也是城市的一员,就应该为阳城县这座城市做些有益的事情。汽车开走了,老田头急忙从屋里找出那支当社长时常用的土喇叭,站在生产队一处最高的土坎上,敞开喉咙大声地呼喊道:“社员同志们,开会啦——”
老田头从床上坐了起来,揉了揉那双眼睛,怔了怔神,这才想起自己刚才只是在做梦。他想起梦中的情景,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今天中午,女儿秋秋给他做了一顿可口的饭菜,他破例地喝了二两烧二锅,酒足饭饱后倒在床上,感到比医院里的床舒服,睡上去顿时觉得十分安逸舒展。他刚才做了个好梦呀!老田头这时还在喜滋滋地回味起梦中的情景。不管咋说,老田头曾经是干部,领导近三百多人的社长。在过去的岁月里,老田头也曾经风光过,荣耀过,在县上的农业学大寨的会议上也曾经跟书记县长同排坐过主席台。
唉,老皇历翻不得哟!现在生产队的土地全被建设新城市占去了,生产队已经不存在了,我老田头只能算是一个在城里吃闲饭的废人。这该死的城市,占那么多的土地做啥?这土地是不会下儿子的,只有越占越少,将来众人还吃不吃饭?中国现在是十二亿人啊!
老田头当初从心里是不愿意把全生产队那么多的土地交出来筑路修高楼修街道的。但是,这却不是他老田头能够阻止得了的事情。土地没有了,老田头陷入了一种失落感的深渊之中。可生产队那些年轻人却是欢欣鼓舞,奔走相告。他们在为当上了城里人而欣喜若狂。他们将永远地离开土地,永远地脱掉了农皮。从被人瞧不起的乡村圈跳进了城市经济圈。他们的生存似乎就永远有了保证,包括自己的子子孙孙也都有了生活保证,都成了高贵的城市人。老田头眼看着这一切,只是无可奈何地长叹了口气。这些人欢天喜地庆贺成为城市人也无可厚非,谁叫中国实行的是城乡二元经济?谁叫有那么巨大的城乡差别呢?生产队曾有那么些漂亮的姑娘们,哪怕是城里的残疾人也愿意嫁,这些姑娘看重的是城市户口,她们是嫁给城市户口而非嫁给某个人。也难怪城里那些残疾人也能娶上花儿一般的农村姑娘。唉!一个户口便造成了乡村和城市的悲剧,造成了严重不平等的社会制度。唉,这就是实实在在的中国现实啊!
老田头下了床,从屋子里走到院子里,午后的太阳就要一直这样火热下去似的。现在,秋秋恐怕早就去上班了,这院子里清静得有点儿过分。难道自己就这样孤独地守在院子里吗?老田头顿时感到有些悲哀。不行!他在心里抗拒着这样的决定。他也要出去喝茶,这么大一座县城难道没有老田头玩耍的地方吗?
老田头一身光鲜地出了门,沿着门前这条干道走着,干道两边还在搞建设,那塔吊高高地矗立在那儿,把预制板、砖和砂灰提升到那么高的楼上去了。他用手掌挡住倒西太阳看,那些砖瓦匠像蚂蚁样,好小喔!他还想多看几眼,但那双眼睛却有些不争气地昏花了。老田头放下手掌,揉了揉眼睛又朝左边看去:只见那一块曾经是改土时的样板田,也在修楼房了。这是哪家单位在这里修建办公楼呢?看见这块原来生产队的样板田,他又想起了很多很多的故事……
这块样板田是当年全生产队的坟地,那里有几百座坟呀!每开一座坟,就有一大家族来找当年的生产队长老田头闹事,竟诅咒他姓田的挖别人祖坟以后不得好死!有些坟的后人还在县政府当官,其压力也就可想而知了。老田头顶住了,为了生产队多打粮食,为了社员的工分多几分价值,他领着大部分社员把这几亩坟地开垦出来了。老田头那时在全县开坟造地也属先例,县委就在这城郊生产队召开了现场会,一个开坟地造田的运动从此便在全县兴起来了。老田头于是也成为了全县当年的新闻人物……
老田头现在回忆起来,心里仍然充满了甜蜜的感觉。“现在这基础也是当年我们这一代人打好的。”老田头正走着,一辆汽车在老田头面前急刹住车,司机从玻璃窗内伸出头来骂道:“你不要了命嗦?走路时就要把细些!”
司机骂完,脚踩油门一溜烟跑了。老田头顿时气得发抖。他对着开得老远的汽车骂道:“狗杂种,你晓得这么宽的干道是哪里来的?当年我姓田的……”
老田头也晓得自己没办法骂了,这汽车一辆辆地从他的身边开过去,他到底应该去骂谁呢?司机也是为了你好呀!汽车要是把你撞了,那可咋办呢?莫老在这干道上打晃晃哟,找个茶馆去喝茶乘凉才是正理咧!老田头便再也不敢在干道上打野眼了,脚步也迈得大步些了。他直朝一家茶馆走去!
二
悦来茶馆是本生产队老秦头开的。这老秦头当年曾经当过生产队的作业组长,属于老田头的下级。老秦头因为说话有些沙哑,就被人取了一个外号叫秦鸭公。秦鸭公此时提着开水壶朝干道上一看,只见老田头直朝他的“悦来茶馆”走来了。他顿时觉得稀奇,便迎上老田头:“田队长,快来喝茶哟,你硬是稀客。”
老田头进了茶馆,见大部分人都是原先生产队里的熟脸面。众人纷纷从衣包里摸出渣渣票子高声喊道:“田队长的茶钱我开了……”
老田头很是感动,抱拳谢过众人。他刚刚坐下来,老秦头扯起鸭公声音,将盖碗茶端到了老田头面前的茶桌上说:“田队长,你好利索没有?”
“谢问了。这半年的医院硬把人住安逸了,唉!”
牛贩子刘老头说:“田队长,听说如今的医院住不起,只有那些吃皇粮的才敢进医院,这些人硬是怕哪瘟神病。有啥莫有病,没啥别没钱,下啥别下岗,上啥别上当。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把合作医疗的重点放到农村去!’”这牛贩子说话一溜一串,文革中还学会背毛主席语录。生产队的人给他取了个“顺嘴”的外号。
秦鸭公问道:“刘老表,你还怕下岗?你下啥子岗嘛!”
“我说你老秦头人霉又把瞌睡栽,背时打不起主意来。如今这田被城市占去修了街道,还有啥子搞头,未必你还想栽秧打谷嗦?”
“你就不晓得改行,做其它的生意?”
“我修得庙来鬼都老了,还改你个‘先人板板’的行!”
秦鸭公到底天天在这茶馆里泡,五马六道的消息都会汇聚到这里来了。他放下开水壶,走近刘老头说:“现在有大生意你不去做,听人家说炒股一天要尽赚几倍的本钱。你还可以自家开它个信用社来赢利,你还舍不得贩牛儿的生意呀?”
王芹菜接口说:“你龟儿子秦老头是撵狗下粪坑,挣钱有那么撇脱还不把脑壳挤烂?你只晓得野猫子偷鸡,就没有看见野猫子挨打嗦?听说那纸片儿今天进来,明天又飞出去了。”老田头没有想到王芹菜现如今也说得那么“顺嘴”了。
顺嘴刘老头说:“你难得听他说些哄鬼的话。我们都是傻瓜,枉自还住在这城边上,祖祖辈辈也算郊区农民,现在也是城市人了,哪个也麻不到广广。毛主席教导我们:‘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了解这一点,就不能得到起码的知识。’”
秦老头笑道:“是嘛,人说世间好风光,七仙女不下凡就是你各家的事了。”鸭公转过脸来又对王芹菜说:“你也只晓得整些水来增添芹菜的斤两嘛!”
王芹菜有些悲观地说:“我还做啥子菜生意喔,如今连一分地都没得了,总不能把芹菜栽到房子上头去嘛!”这王芹菜是很有些名气的种芹菜能手,他的菜常在市场上卖出最高的价钱而得名的。可如今……
老田头终于发言了,说:“这世道变得真快哟,我们生产队前几年在这季节里还是一片快出胎的谷子,现在到处都是高楼矗立,大干道跑汽车。我看再有两年,再有几千亩地也不够城市吞占哟!”
王芹菜说:“田队长,你说对了。这世道变化得太快,可是把我们城边上这些农二哥害苦了。前几年我那二分自留地种芹菜,再孬也要出产一二千元钱。现在咋样?一月百多块钱的生活补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万一有灾害病疼我看只有喊皇天。依我说当初那田的补赏费就是给得太低了”。
老田头听出这王芹菜有报怨他的意思,急忙澄清说:“话可不能那么说,未必啥都要让国家包起?现在各家都是儿大女成人的,也该给老人家尽点孝嘛!”这一番话使老田头自己也感到吃惊,这一席教训人的话竟然说得这么顺畅。
顺嘴刘老头说:“不管咋说,现在是和尚的脑壳——没发了。”
秦鸭公又笑道:“咋个,现在是不好贩牛了嗦?”
“还贩个鬼!现在都机械化了,那些牛都怄死了。现在的人都爱吃牛肉,牛肉含高蛋白,买牛不看牙口看膘头。”
“如今这年头,有钱的操大哥,还可以找几个婆娘,硬是有点理扯火。”
老田头说:“没得那么凶哟,当真话没得王法啦?”
王芹菜说:“你田队长还不相信,你家春春就是一个大款,莫看他那烧腊卤肉生意还做得可以,也该那种操法。”
老田头虽然也风闻大儿子春春在外头喜欢拈花惹草,可如今都当爸爸了还这么晃荡就太不成体统了。你这把老骨头又拿他有啥办法呢?想到此,老田头不由得长叹了声。
顺嘴刘老头又说道:“这些还不算,如今我们生产队还有人做皮肉生意哩,简直是枉披人皮了。毛主席指出:‘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老田头又是一惊。住医院这半年,生产队就变得不成样子啦?不,不可能,他曾经是这个队的队长,他相信这个队的社员是勤劳善良、遵纪守法的。他不相信地问:“刘老头,你莫掉起牙巴乱说话哟,莫把我们本生产队的人形象说得太歪啦!”
顺嘴老刘头说:“田队长,你不相信就到卢家院子去看看嘛,我几十岁的人啦还扯谎卖白嗦?”
秦鸭公提着开水壶给众人加了一次开水,给老田头倒水时也接过牛贩子刘老头的话头说:“田队长,你还不晓得,现在有些人为了钱,硬是不讲良心了。”
王芹菜说:“是呀,你是我们生产队的老领导,应该管一管这件事情,莫让他们把我们生产队这些人的名誉都给污蔑了!”
“对头,田队长就是应该去管一管。”秦老头简直是睁着一双期盼的眼睛看着老田头。其实,根本用不着这些老哥子的激励,老田头浑身的血已经沸腾起来了。他心里已经决定要去管一管这件有损全生产队名声的事情!
三
卢家院子与城市的居民住宅小区仅一墙之隔,因为这里是城乡结合部,许多外来人也在这里租房住宿,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鱼龙混杂之地。派出所干警也难得光临。
老田头再也坐不住了,从茶馆里出来,一路朝卢家院子走去。他在心里愤愤地报怨道,这些人不晓得那心里是咋想的,才成为城市人,就无法无天了。我老田头曾经是生产队长,是干部,就该去理抹,我不能枉自当了这么多年的干部。老田头一路想着一路走,不一会儿,他就来到了卢家院子的大门口了。老田头打起脑壳往里面一看,这卢家院子如同一个不大规则的杂货院子。那些三轮车,包车,自行车放得满院子都是,靠围墙边还放着一台炒爆米花的机器……
老田头刚往里头跨,忽然就被一个陌生的声音叫住。他向吼叫的声音望去。只见一个十分妖艳的女子站在门口。只见那女子的裤子穿在肚脐眼下面,像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危险。那肚脐眼像一个枪把子的十环,中心鲜红得刺眼,好像是涂了一层厚厚的口红;她的胸口挺得老高,两个乳峰像两座小山似的,深深的沟壑好像随时等着人去攀登。这女人好像只有三十来岁的样子,一双眼睛正色迷迷地审视着老田头……老田头只看了一眼就把目光转移到另一边去了。
老田头浑身不自在起来,那女人开腔说:“喂,你是不是要买洗澡票?咋低着脑壳就往这院子里钻?”
老田头木纳地说:“这是卢家院子嘛,好久又在开洗澡堂?”
“看来你还是生客。这样吧,你今天可以先洗澡后买票,保证你洗得安逸、舒服、巴实。你咋个还稳起喃?老爸子你到底想不想洗澡?”
老田头感到十分吃惊,这女人咋这么出得色?他想,这还是我们生产队吗?难怪这卢家院子的名声不好,原来这院子里有妖精,真是岂有此理,进门还要买票!
“喂,老头子,你看神了嗦?问你洗不洗澡,价钱一点也不贵,你听清楚没有?”说着,那女人就往老田头跟前走了过来。
老田头终于回答说:“还没听说进这院子要钱哩!”
“这院子里本来就不是随便可以进来的,何况你这把年纪了老牛还想吃嫩草嗦?就不晓得你包包里有没得人脑壳大钞票?”
老田头见这女人朝他走来了,心里顿时就提心吊胆地虚惊起来。他现在衣包里的确没有人脑壳大钞票,但自己今天又不是来逛窑子,我是来做政治思想工作的?老田头一下子就正经起来了,腿也直直地站着,对女妖精大声训斥道:“你是哪里来的人?有没得身份证?我是来找卢家的人。”
妖艳女人刚要伸手去拉老田头的那只手又缩了回去。她再一次把老田头认真地端详了一阵,觉得老田头不像是来给她送人头钞票的那种嫖客。她迅速转过身去,对着一间房屋大声地喊道:“卢婶,有人找你!”她喊完就进屋里去了。
老田头听见另一道门响起了开门声,一个女人的喊叫声也响起来:“哎呀,原来是我们的田队长。怠慢了,怠慢了。”
老田头回过头来一看,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半年多没见这个卢老二的婆娘,仿佛一下子就变成了大胖子。她挺着一个将军肚,颤摇摇地朝老田头走来,那两束精明的目光在老田头的脸上扫来扫去。老田头定了定神,才忽然想起他今天来的目的。他对这个胖女人说道:“卢二嫂,我今天来是有一点小事找你。”
“哎呀,啥子大事小事的,先进屋坐。”她见老田头站着不想动,又说道:“田队长,如今我们都农转非了,有城里的户口,都变成城市人了,再也不是原来的生产队,今天开会明天开会,还能有啥事呢?”
老田头吃一个闷头,卢二嫂刚才说的那些话就是傻瓜也听得明白。如今连生产队都不存在了,还有啥子队长?难道还要召集这些城市人去开个社员大会?老田头今天来管这些事,显然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老田头像半截木桩了扎进土里似的站在哪里一动也不动了。他凝望着卢家的四合院子,几年前的往事便浮现在他眼前……
那天晚上,卢家两口子几乎是跪着求他到卢家院子去坐一坐。老田头晓得卢家是为了屋基地的事。但老田头到底还是来到了卢家。卢家原本的屋基地是比较紧,在老田头看来是属于可解决也可以不解决。但后来老田头看卢家两口子说得可怜兮兮的,终于给卢家解决了屋基地。卢家在这块地皮上修起了四合院瓦房,后来遇着城市占地,卢家大概凭出租房屋也发财了……
老田头一想起刚才卢嫂子说的气话,心里就有一股怒气往上冒。如果就这样走了,他老田头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哪里还有脸面?难道正神还怕你恶鬼?想到这里,他强压着心中的怒火说:“卢嫂子,往天生产队普法学习过有关的条款,犯法的事做不得。”
卢嫂子连忙说:“我们只收点房租费,才不管人家做啥生意咧!只是不晓得田队长是不是公安局的官,可以随便查人家的户口?要是哪个想在卢家院子里捡便宜那就走错门啦!”
老田头气得半天也没有回过神来。但他一想,是呀,自己凭啥来理抹卢家人?等这婆娘把事情闹大了就自有人来管了。你闲事少管,走路伸展。老田头转身就朝门外走去。卢大嫂见老田头走了,心里一高兴便大声地喊道:“田队长,咋又走了喃?进屋喝茶嘛,你还可以洗澡,田队长……田……”
四
田秋秋下班回来,只见大门还关着。她想,今天下午老爸会到哪里去耍呢?田秋秋把大门打开,这才想起今天这田家院子咋连个鬼影子都没得喃?许孝东这几个鬼也不归屋了。老爸才出院也跑到远天远地不回来了。唉,这个田家院子。田秋秋将来找到了归宿也会离开这田家院子的。秋秋心里在想。
田秋秋把门打开,又把屋里的电灯拉亮,准备煮晚饭了。正在这时候,只见她爸气呼呼地从外面跨进屋来。老田头黑着脸一直走进了他那间睡房,倒在床上,连脚上那双塑料凉鞋也没有脱。
田秋秋不知老爸发啥脾气,如今只有她们父女俩。她虽然在老爸面前十分的任性,在解决个人婚姻问题上目光也颇高,父女两也常常为这些事闹得互不理踩,但最终是父亲让步了。田秋秋心想,难道今天……
田秋秋正给老爸盛饭时,听见大门外又走进了几个人来,田秋秋晓得是许孝东几个人。她转过头去看时,对面电灯已经亮起来了,可就少了那个作家许孝文。兴许这位作家又回到文化馆去写文章了吧!田秋秋又想到老爸还没有吃药,便先倒了一碗开水送到了老田头的房间,喊道:“爸,吃药。”
老田头现在的心情已经平静了许多,听到女儿的喊声后便从床上坐了起来。田秋秋见父亲满头是大汗,便将电风扇打开,她说:“爸,你在做啥嘛?这么大热的天,这么早就睡在床上了”。
老田头自言自语地说道:“唉,我这人不中用了,我这人不中用了。”
“爸,啥子中用不中用,你先把药吃了。”
老田头还是很听女儿的话,从床边的一张抽盒中把药拿出来吃了。田秋秋又去给父亲把饭盛过来,忍不住又问:“爸,今天下午你在哪里去了,咋天黑才回来?”
“你莫问了,狗日的卢家屋里不认黄,不认黄啦!”
田秋秋又问:“爸,哪个卢家不认黄啦?”
老田头已经手拿着筷子开始吃饭了,他扒了一口饭菜在嘴里,结结纳纳地说:“还……还有哪个卢家?你说我们队上有几个卢家人要钱不要脸?”
田秋秋说:“爸,你没得事跑到人家卢家院子去做啥?你晓得人家在做歪生意你去做啥子嘛?”
老田头咽下了嚼烂的饭菜,这才气急地说:“这卢家太不像话了,咋个做那种生意?要是往天还是生产队的话,借给他们二十四个胆子也不敢做歪生意!唉,现在农转非了,都变成城市人了。难道城里人都可以违法犯罪?”
田秋秋猜想,老爸今天是因为去卢家院子管闲事,怄了一肚子气,才回到屋里来生闷气。她望着父亲,实在有点可怜老人家。现在哪里还有生产队,你去管人家啥子闲事?卢家人犯了法也只有派出所去理抹,关你老人家屁事?但田秋秋也觉得父亲一个人的确有些孤独,他似乎也该找些事情来做。田秋秋想到这里,也不忍心再去责备老爸了。她等着老爸将饭吃了,便收了碗筷出了老爸的寝室门。田秋秋又往对门看去,只见许孝东他们还在电灯下谈论,田秋秋便毫无顾忌朝对面走了过去。
田秋秋来到门前,许孝东和许孝西立刻停止了交谈,两人同时望着这位不速之客。许孝柱脸上有些过意不去了,忙给田秋秋端来一根凳子请她坐下。
许孝西开玩笑说:“田小姐,今晚是啥子风把你吹来了喃?”
“这是我们田家院子,未必走不得?”田秋秋扫了一眼这屋子问许孝东说:“你们那位当作家的兄弟咋没有到这里来?”
许孝西一口接着说:“田小姐想跟我作家兄弟摆龙门阵嗦?”
田秋秋一下子就来气了,说:“小姐在娱乐厅,小姐在美容按摩厅,你许老板咋不去找?”
许孝西又十分认真地问道:“你咋晓得这些地方有小姐喃?给我们介绍一两位嘛!我一定你红包谢红!”他嬉皮笑脸又很认真的央求,弄得田秋秋哭笑不得。
许孝东见田秋秋气急的样子,叉开了话题问田秋秋:“我看你很忙的样子,是不是在给你爸煮晚饭?”
田秋秋立即回过头来对许孝东说:“快莫说啦!我们屋里那位老神仙今天不晓得哪股神经又发作了。今天下午竟然跑到卢家院子去管闲事情。不但没有管下来,可能还让卢家的人奚落了一顿,心里就像被人戳了一刀,肚子里的气就只好跟我发作,你说笑不笑人。”田秋秋在许孝东面前说话的声音,既显得很夸张又带着温暖的柔情。
许孝东问道:“你爸是不是那病还没有好完全?”
田秋秋摇了摇头。
许孝西道:“田秋秋,我晓得你爸生的是啥子病。”田秋秋见许孝西又是刚才那一副嬉笑而又认真的面孔,量他狗嘴里也吐不出象牙来。她迅速把脸转向一边不打算理他了。许孝西却继续对田秋秋说:“当真我晓得你爸那病,错了我许孝西愿意包你爸以后的药钱。”
田秋秋又回过头来问道:“那你说我老爸是生的啥子病?”
许孝西很有些神秘地说道:“给你老爸找个婆娘他就莫球病了。”
“许孝西,我就晓得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只吐狗屎。”田秋秋说道。
许孝西申诉道:“向毛主席保证,不相信你田秋秋就试一试嘛!”
田秋秋见孝东没有说话,再也不反驳了。老爸他真是想找个老伴么?她正想着,忽然外面一个女人大声喊道:“秋秋,帮忙!”
五
李大容卖完烧腊卤菜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她推着一辆人力三轮车,背上的辫子一甩一甩地,缓缓地往田家院子走。车上是一个用木条做的镶有玻璃的小方箱子,里面放着菜板,菜刀和一些装调料的碗钵。一路推着三轮车走来,李大容显得格外小心。
李大容这个既漂亮又不多言多语、爱扎两条辫子的村姑嫁给田春春已经好几年了。她从边远的山沟里嫁来,无疑是从糠箩筐跳到了米箩筐里了。她在不知不觉中又转了城市户口,变成了真正的城市人,这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好事情。她从内心感激田春春,如果她不是嫁给田春春,她能从一个边远的山村进入到城市里来吗?但是喜悦只是短暂的。李大容所进入的集体企业不久就垮掉了。这打击也实在太大了,李大容几乎没有反应过来。她万万没有想到,城市并不是所有人的天堂,至少不是她李大容的天堂。在一段时间里,李大容失去了工作,她感到有些六神无主了。勤劳惯了的女人忽然轻松下来,便觉得浑身都不自在,竟然有些磨皮擦痒。她既不会打麻将,又不会玩纸牌。她在这座城里这一站或者那一蹲像啥子话?
李大容的男人田春春上班也觉得毛烧火燎的,两口子讨论了半个月才决定干个体卖烧腊卤肉生意。李大容从此每晚都要认真清点她白天经营赚的钞票。她做梦也没有料到自己会挣这么多的钱。她点钞票时也觉得是一种高级享受。那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两条辫子好像也在背上兴奋地舞蹈。但是,今年以来,田春春再也难得跟她一起在外头街沿上摆摊了。男人有钱就开始变坏了,到后来田春春只管把那些鸡、鸭、鹅等活物采购回来便再也不管啥事了。李大容打早起来就鸡,鸭,鹅弄这些卤菜,到了中午十一点钟,她便推着这辆人力三轮车上街卖烧腊卤肉了。卖完收拾回家,又开准备弄晚上要买的卤菜。直到太阳偏西,李大容又推着三轮车上街了……
李大容就是这样周而复始地做她的生意,男人在外头是咋混的,她也懒得去管!她连自己的娃娃都让娘家母亲带着,因为妹妹正好是教幼儿园的阿姨。她有一个梦想,她要挣好多的钱来把田家院子好好地改造下。她也要穿金戴银,做一个真正的城市女人……
但是,今晚上她心里怪不舒服,她回来的时候,一个街娃竟然因为她没有多放辣椒油而当街跟她过不去。她几乎受不了街娃那些侮辱的言语。那时,她多么希望男人田春春立刻出现在她的面前给自己撑腰,为自己出一口气。但是,田春春不知死到哪儿去了,这个时候竟然也连个人影子见不到。现在,也只有现在,她对男人才产生了一丝儿怨恨!
李大容由于生气,也因为累,这一路上她都觉得浑身无力。她仿佛快要坚持不住走回田家院子了。她在推车进门时便大声地喊道:“秋秋,快来帮我。”这声音有几分凄楚又有点悲哀。
第一声叫喊因为屋里的说话声把李大容的叫喊声淹没了,当第二声、第三声叫喊时,田秋秋才听见。她一听见嫂子在喊,便立即从许孝东的屋子里跑了出来。她来到大门口,有点惊慌地问道:“嫂子,你做啥了。”
李大容艰难地说:“你帮我把三轮车推进来。”
田秋秋不太好多问嫂子,她理解作为一个女人自然就有许多难言之隐。她忙着帮嫂子将三轮车推进来,又帮嫂子将玻璃柜搬进楼下的一间屋子里。李大容便上二楼去把门打开,她一屁股坐在那把简易沙发上便再也不想起身了。田秋秋将嫂子的东西放好后便爬上了二楼,只见她嫂子很累的样子。她关切地问道:“嫂嫂,你咋啦?是不是生病了?”
李大容对着小姑子摇了摇头,过了片刻,她缓了一口气问道:“你哥哥呢?”
田秋秋望着嫂嫂,同情之心油然而升。她觉得嫂嫂也太放任哥哥了。她晓得嫂嫂心里是很苦的,也希望能从自己的回答中得到一丝儿慰藉。她又能告诉嫂嫂啥呢?望着嫂子期盼的目光,田秋秋只好沉默不语。
李大容看见小姑子欲言又止的眼神,她几乎失望地闭上了眼睛。这是李大容意料之中的事,但当事实证实了她的判断,她仍然觉得十分伤心。现在,李大容在问,自己一切努力价值何在?李大容将双手抬起把自己的双眼遮住,尽力不让那悲伤的眼泪,当着小姑子从指缝间溢出来。田秋秋见嫂嫂这样的悲伤,她也在心里报怨哥哥也不太珍惜这样好的妻子。田秋秋忽然想到许孝西跟哥哥一样是在外漂荡的人,兴许他晓得哥哥到哪里去了。想到这里,田秋秋说:“嫂嫂,我们去问问许孝西,他可能晓得哥哥到哪里去了。”
李大容放下了那双遮眼睛的手,抬头望着小姑子。田秋秋明显地感觉到了嫂子那眼里充满了希望的光束。田秋秋一把就将嫂嫂从沙发上拉了起来,便要去找许孝西打听哥哥的下落。
许孝东见田秋秋拉着她嫂子来到门口,开始感到十分不解。这位田家的老板娘是很难到他们这屋子里来的。许孝西看见田秋秋又回到了这里,并还拉来了一个女人,心里很高兴。许孝西还不等许孝柱搬椅子,自己就为这两个女人尽起了义务。他想,今晚这龙门阵有摆头了。“请坐,请坐。孝柱,把电风扇搬过来。”
田秋秋还没有坐下来便问许孝西说:“许老板,你今天看见我哥没得?你不是往天经常说在外面碰见我哥哥吗?”
许孝西开玩笑说:“你哥那么大的人哪个小姐能背走?他是不是故意在跟你们开玩笑,看你嫂子是不是当真挂念他。只要你嫂子在这院子里大声地喊两声:田春春,我爱你!那他就会从天上跳下来了。”
田秋秋说:“哪个有时间跟你说笑话。”
“你不信嗦,你不信就叫你嫂嫂喊一声,马上就能兑现。”现在许孝西一心要把这个愁眉苦脸的李大容逗笑。田春春这婆娘的眼睛好大好漂亮啊。可就是一天愁眉苦脸的,我要把她逗笑才甘心。许孝西又说道:“你不好意思喊那我就帮你喊哈。但我不敢保证他听见我的喊声会不会出来哟!”许孝西学起电影里的女人腔调大声地表演起来:“田春春,我爱你!”这一声喊叫果然把屋里所有的人全都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