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飞机扑向大地
人生忧患情动起。从你那里得到的一切,假若有一天因为你失去,我又该如何?
这个问题一旦浮现,就此生根。
中间还有一个暑假,我们奔赴外省。
在外省的郊野,我们去看群星的闪耀,然后看它们消亡。
1
你是我的同学,平时我们没怎么搭上话。
那天我问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你说限量版的蓝胖子。
我明白了,你说的是哆啦A梦。
我大笑了:“你这个人真幼稚。这么大的人,还喜欢那只机器猫。A梦?我还A片呢!”
你急了:“你说,方梧你一个女孩干吗不讲文明,我就是喜欢哆啦A梦怎么了?”
我一脸无辜,假装天真:“你们男生不是就喜欢聊这个吗?电脑里一堆日本老师,还偷偷摸摸躲躲藏藏的。”
你目瞪口呆,像个哑巴。我忽然心软:“你别急啊,一头的汗,我跟你开玩笑的,我这人不瞎掰就不会说话。”
你火冒三丈、急火攻心、无言以对,看到你一急我也急了。我急了就会使出撒手锏,我的撒手锏不太高大上,我一冷场就开始搞笑,我掏出一坨柚子:梁翔,给你吃,消消火。
其实,我挺喜欢看你急的样子。我们就这样从一只外国的猫接头了。
我知道,我们开始了。
2
男孩像你,非常倒霉。你遇到了我,烈日炎炎的体育课晒得万物稀烂生灵涂炭,你的步伐没跟上节奏,被身材彪悍的老黑飞踢了一脚。这一脚众目睽睽,所有人忍住笑,仿佛焖烧肘子一样汁液饱满内心愉悦。很遗憾我笑出来了。
你回过头恶狠狠地瞪我。
老曹,也就是你的体育老师,大吼一声,“梁翔,你还敢瞪女同学,你自己做错了动作就别怕人笑啊!”
后来我在元旦欢聚活动上,表演了一个顺手牵羊偷别人橘子的人。我看见你被逗乐了,乐不可支,笑得头皮上的小卷发都在颤抖,挺像一束花。
女孩像我这样,走谐星活宝路线,在你人生里实在没有几个吧。奇葩吗?也许吧。如果奇葩能够让人印象深刻,为什么不奇葩?
3
22岁的时候我辞职,从发现自己的户籍被公司弄丢,办不了新身份证新银行卡。有一笔收入即将发钱,但放在哪儿才安全呢?父母离异,我不愿意相信他们了。我找你暂时保管,你答应了。那个时候我们分手四年了,整整四年都没见过面。
从提款机取了钱的时候,我像《红楼梦》里的空空道人摸着宝玉那样唏嘘,想当年,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就因为锻炼通灵了,是非苦恼全来了。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也不仁,我们互为熔炉,我遇到了你,我们相互锻炼,我们通灵了,牢笼我们自己建造好了,钻进去,再也不愿意出来。
我在想拿到那笔钱的时候,想过了很多人,但这些人全不足信。我却信你,偏执固执。
你接到了我的短信果然遵照我的意思,办好了事情,后来我办好户籍,你转给我,不多吭一声。你是个嘴巴很牢靠的家伙,这才算男人。
守口如瓶,是一种很高尚的品质。
4
我们分手的时候,世界上发生了很多事情。要你帮我转钱的时候,世界上又发生了很多事情。我梦见你的时候,世界上还在发生事情。没完没了,叫人痛苦厌倦。
日本的地震之后,福岛核辐射事件又过去了几个月。东京之旅的团体报价跌到历史新低,既然这么便宜,我就报名了,在周五的晚上抵达上海,紧紧地跟着同伴的队伍,我心想,不要命的人真多,不止我一个。同去,同去,管它世界末日还是原子辐射。
报名之前,我发邮件问你,你在东京干吗呢?但你却完全不回复。
所以我又给你发了邮件,我管你是死是活?关我屁事。你仍然不回复。
我忽然意识到,对,你就是我人生中最大的一件屁事。
5
当年我们报考了同一所大学,你差两分,被调剂了。我要你别去,再考一年,跟随我。你不干,你胆小如鼠。你没选择复读,我们也就分道扬镳了。
按理说,长大了,成年了,就不要再把可怜兮兮的人生责任,推卸给过往的岁月,以及路过的打酱油的人。因为没陪你长相厮守的人,都是酱油党。
但我心中还是长满了草,许多的草,荒芜寂寥,我想起郑智化的歌了。草,草,草,迎风飘摇,不屈不挠。
生命匆匆交替短暂的一生。我没哭,你也没哭,两个傻子相对不说话。我冷笑了,离开逐渐冷清的教室。
走出教室,你没跑出来追我。我自有我的世界,走向末日。听最钟爱我的老师说,你在教室坐到最后才走,表情淡漠,上了你父亲的车。调剂了也还是名校,为什么不去读呢!听家长的话,都是好孩子。很好。
1999年,诺查丹玛斯预言1999年7月将是人类的世界末日,时间最爱抽这些神棍的耳光,每过去一天抽一耳光,响亮无比清脆动人。
人类天生犯贱,最爱末日情结。隔几年就有人嚷嚷末日,1999年末日,2012年也末日。买不到船票,别操这份心,因为操了也白操。
我越来越容易爆粗口,我风风火火,轰轰烈烈,我职场打滚,我又谈了恋爱,我要死要活,我笑中带泪。我变得不像我,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江湖历练多,我亦飘零久。
6
我做梦了,梦见很多事,很多人。包括你。
在我做的第一个梦中,你活着,我死了,寿终正寝的那种死。遗憾啊,你比我更加长寿,你家遗传基因好,姥姥活到了92岁还健在。你来哭我,哭得稀里哗啦,以至于我不知道我是死得喜,还是死得悲。最爱的人为你哭成这样,值得了。可是阴阳相隔终无生趣。
在我做的第二个梦中,我梦见了前任男友,他不知道在乐着什么,一个劲儿傻笑。奇怪的是,我没有骂他笑个屁啊。我跟他说,我们去潜海吧!我们去登山吧。他说好啊,我愿意陪你上山下海,在所不惜。醒来以后,我山海俱忘。
直到做了第三个梦,我才想起来第二个梦。然而,前任男友,因为我的爹妈希望他家多出一份钱,以便两家集资可以在光怪陆离的大都市,共同为子女建一个小巢穴。他的爹妈腹诽不已。闹腾几次,散了。他不会为我赴汤蹈火上山下海,他不是这种人。我怜悯他,就像怜悯我自己。上山下海这种事情,怎么能够指望前任那样的男生?
结婚计划破产,那就算了吧。次要的人次要的事终于退场。我有时间去想一想,人生中那些最重要的事,最重要的人。在我想着的这段时间里,日本地震了,排山倒海,摧枯拉朽。
你在日本。
没有原因,我就是知道你的行踪。我心中有一颗星球,运行不息,但不为人知。像曾经的冥王星,天文学家不发现,它还是存在的。
梁翔,你还记得吧!我们约定过一件事情。在我们年少无知,爱得无以复加的时候,我们说,将来我们要一起死!因为爱如闻道,朝生暮死。我们相信自己说的话,虽然都是过期作废的话。
古人也傻,说什么朝闻道,夕死可矣。我跟你打赌,说这话的古人晚上肯定没去死。说不定他会邀三请四,以牌会友。就像泰坦尼克号沉没,杰克死了露丝却活下去。盗梦空间拆穿了真相,妻子死了丈夫没死。
我情愿无知快活脑残欢乐,也胜过耿耿于怀。
7
你很平常地死了,沉默无比,就在一瞬间。你不在东京,你去了沿海。你居住的民宿在几秒钟内,被卷起,被巨浪拍碎,一个生命连带这个生命毕生经历的全部喜怒哀乐,顷刻倾覆。
现在,我就把我应该为你流的泪,一次性献上。
在你意外死掉的地方。
与此同时,我还是说说那个黄昏的事吧。十年前的那个黄昏,我们翘课,走出中国一所最寻常的高中,校外的马路空阔寂寥。
穿过一条流淌污水的街道,我们步入茂密的树林,穿过树林当中,你不说话,你是千千万万不善言语的男生中的普通一员,你抓着我的手,温热略烫,我有一点心慌,我想说话,打破沉寂。我看你的侧面,又不想开口了。
我们来到了树林后的水塘。我们没做什么,我只是注意到夕阳的光芒令世界泛着奇异的辉煌,这光芒在你头皮的小卷发上,曲折闪烁,变幻出了彩色。你,一个彩色头发的男孩,双臂环抱了我。被抱紧的我,平静如安全饱足的婴儿。
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忧患。
人生忧患情动起。从你那里得到的一切,假若有一天因为你失去,我又该如何?这个问题一旦浮现,就此生根。
中间还有一个暑假,我们奔赴外省。在外省的郊野,我们去看群星的闪耀,然后看它们消亡。
来自各地的天文爱好者们拥着被子,躺在地上。我们抓着彼此的手,此起彼伏发出惊叹。我忘记了,到底是哪个星座的光芒照耀了天空,我转过头,你的脸,你的呼吸,在这个世界上,如此深刻。我们嘴巴啃嘴巴。你笑了,我也笑了。
我出国了,走过你出事的地方。眺望海面,风平浪静。世界如此广阔,个人这么渺小,世界完全没有影响,不改运行。
梁翔,你的名字,出现在遇难记录里,永远记录着。登机的时候风很大,我压低帽子,我要回到我的祖国。
飞机悬浮天空,从飞机的窗口望出去,大地倾斜,俯瞰众生。多少人之中,才有一个人默然入心。我突然很害怕,害怕飞机忽然掉下去,我就死掉了。
你不在了,永远不在。多年前,我们发誓要永远在一起,无论生死贫穷与疾病。哪怕飞机扑向大地,恋人也会扑向你的怀抱。
我们被死神分开,然后,我一半为你,一半为自己,好好活下去,永远记住你。
人生忧患情动起。
从你那里得到的一切,
有一天因为你失去,
我又该如何?
我会好好活下去,
牢牢记住你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