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尼采在现代西方哲学史和思想史上的重要性毋庸赘言,但是,要对尼采哲学做一个简明的解说却是一件难事。别的哲学家,尤其别的德国哲学家,都有意识地构筑体系,仿佛已经亲自把展厅布置好,导游只需带游客循序参观就可以了,能否看懂则另当别论。尼采相反,他拒绝体系,他的多数著作是格言的荟萃,其风格又是充满反讽、跳跃、矛盾,这里没有现成的展厅,无论谁当导游都必须自己动手布展,凭自己的眼光把纷繁的展品整理出一个秩序来。
和别的哲学家的另一大区别是,尼采的哲学与他的内在精神历程有着最紧密的联系,倘若对这个历程没有切身的感应和同情的理解,任何解说都只能是隔靴搔痒。也就是说,要对尼采哲学做出中肯的解说,解说者必须调动和带入自己的主观精神体验,不应该是所谓纯学术的客观研究。
因为上述原因,尼采哲学的确给不同的解释留下了巨大空间。但是,这绝不意味着解释者可以任意发挥,而是必须把握好文本和解释者之间的“视界融合”的分寸。我对尼采哲学的一本好的入门书的基本要求是,能够抓准尼采所思考的主要问题和解决方向,以此为基本线索阐明其哲学的演变和发展。英国学者迈克尔·坦纳的《尼采:一个简明导论》(中译名《尼采》)就是这样的一本入门书。
作者认为,尼采一生的根本关注是痛苦与文化的关系,其立足点不是回避或消除痛苦,而是为了肯定人生而肯定人生必有的痛苦,据此对文化的价值进行评估和分级,并寻求一种真正能够肯定痛苦的有内在力量的文化。我不是引用原话,而是做了某种归纳和补充,并且需要强调一点:尼采主要关注的是人生的根本性痛苦,即生命意义之缺失,这既是折磨他自己的最大个人问题,也是他后来定义为虚无主义的最大时代问题,而他寻求的则是一种能够为生命创造意义的文化,或者退而求其次,一种勇于担当生命之无意义的文化。
依据痛苦与文化的关系这个线索,作者对尼采生前发表的正式著作进行了梳理,试图标示出尼采解决这个问题的走向。下面我简要地描述一下这个走向,应该说明的是,在描述中仍然必然会加进我自己的认识。
处女作《悲剧的诞生》是一个清晰的起点,尼采在其中想要解决的正是怎样肯定人生包括肯定人生必含的痛苦和毁灭的问题。他在希腊的酒神精神和悲剧文化中找到了答案,相信唯有艺术能够拯救人生,并把希望寄托在悲剧文化通过德国音乐的复兴上。但是,这个希望很快就落空了。
在从《曙光》到较晚期的《论道德的谱系》一系列著作中,尼采致力于分析历来道德对抗痛苦的各种方式。其中,有两种基本方式最值得注意。一是同情,即企图通过剥夺个人在痛苦面前的尊严来消除痛苦。二是禁欲主义,即企图通过扼杀生命的本能来消除痛苦。
尼采关心的是伟大而不是善,二者的区别在于,伟大包含着对痛苦的肯定和有效利用,善则一味企图消除痛苦。在《快乐的科学》(作者视为“尼采最令人振奋的一本书”)中,他描绘了他心目中的伟大,便是“赋予个性一种风格”,艺术地规划自己天性中的长处和弱点,甚至使弱点也悦人眼目。另一种表达是,“要成为生活的诗人——尤其是成为最琐细、最日常的生活的诗人”。这实际上是提出了一种新的道德,就是要做一个能够自我支配的强者,包括支配人性的弱点和人生的痛苦,以此来使生活变得美好。也许仍然可以把这看做一种审美人生观,但显然已经脱尽了《悲剧的诞生》中那种生硬的形而上学逻辑。
但是,究竟如何面对人生最根本的痛苦即生命的无意义呢?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有三个概念是人们在提及尼采哲学时谈论得最多的,也是理解得最有歧义的,便是超人、永恒轮回和权力意志。其实,这三个概念正是要解决这个问题的。按照永恒轮回说,在宇宙的永恒流变中,每个人生命中的每个瞬间都将无止境地重复回归。这与其说是一个假说,不如说是一个考验性的提问,尼采仿佛如此问:即使生命毫无意义,你愿意它无限次地重复吗?作者正确地指出,尼采在很大程度上是用永恒轮回来定义超人的,超人就是那个通过欢欣地拥护这个信条而对今生今世的一切都说“是”的人。而一个人能否如此全盘肯定人生,则取决于内在生命力是否足够强大,尼采大多是在这个意义上使用权力意志概念的。
我们终于来到了尼采的晚年。在神志清醒的最后一年,他突然又频繁地谈论酒神。在《偶像的黄昏》中,他如此宣告:“这样一个解放了的精灵带着快乐而信赖的宿命论置身于万物之中,心怀一种信仰:唯有个体被抛弃,在整体之中万物得到拯救和肯定——他不再否定……然而一个这样的信仰是一切可能的信仰中最高的:我用酒神的名字来命名它。”(译文据尼采原著)在转了一大圈之后,尼采似乎回到了青年时代的酒神信仰。但是,正如作者所指出的:酒神是无限肯定之神,而肯定的语境已经迥然不同,因此所需的肯定的类型也和《悲剧的诞生》几无相同之处。最大的区别也许在于,青年尼采孜孜于要为肯定寻找某种理由,晚年尼采只是肯定,他不屑于寻找理由,似乎也不再需要理由了。难以判断的是,他这样做是出于无比的自信,还是出于彻底的绝望,抑或二者都是,是从绝望中产生的自信。
在以上的粗略描述中,我不得不舍弃作者的许多有趣见解。事实上,作者在阐述过程中经常是议论风生的,包括对尼采提出质疑。例如,他对尼采最广为传颂的作品《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评价颇低,责备其戏仿《圣经》的预言式文体背离了一向具有的嘲弄与试探的风格,并导致了后来者的可笑模仿和狂热崇拜。他最推崇的尼采作品是《论道德的谱系》,赞赏其用对学术程式的嘲弄式模仿的笔法论述极为严肃的内容,辩证性逆转运用之娴熟已臻完美。作者显然是一个有自己的独特眼光和明确趣味的解说者,因此我相信,他一定希望读者在听他的解说时也坚持独立思考。
最后我想指出,尼采在认识论领域有重大建树,启迪了现代哲学中反本质主义和语言哲学的潮流,而本书对这方面的内容甚少涉及。作为一本尼采哲学的入门书,这或许是一个不足吧。
2010年1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