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过了一会儿,底层有一个房间的门被吱呀推开,一个女人出现在门口,她可能已经透过窗帘的缝隙窥视我们好久了,她微笑着招呼我们进她的房间。朋友走在前头,我几近晕厥、浑身冒汗、不由自主地紧随其后。女人讲的是带斯拉夫口音的匈牙利语,但别的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甚至记不得她是不是年轻,是胖是瘦,金发还是黑发。房间里有一张布满污渍的长沙发,估计她刚刚起床,因为床铺上面还凌乱不堪,冒着身体的热气。铁皮盥洗池歪斜不稳地靠在墙边,墙皮剥落;在盥洗池的上方,贴着一张用图钉固定、字母是印刷体的《卫生忠告》。我认真地阅读起来,与其说是感兴趣,不如说是出于尴尬和局促。“用简便的方法就可避免感染”——这是政府部门颁布的《卫生忠告》里的第一句话。床前扔着几双男式皮靴。我们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朋友努力表现得轻松自如,漫不经心,其实他心里也很害怕;女人跟我们要了一支香烟,她坐到床沿,坐在我俩之间,微笑地望着我们俩,一声不语。
什么也没发生。后来,朋友给了女人三枚六克拉伊卡[38]的硬币,我们从房间里溜出来,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的逃跑,天色已近黄昏。那次历险抵消了马伊·卡洛伊[39]小说里令人亢奋不已的色情描写,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对这类地方都失去了兴趣,尤其对我那位“阔绰”的朋友感到深深的失望。出发之前,他用小说般的谎言欺骗了我,“在那里面”,他跟我一样紧张得牙齿打颤,跟我一样不知实情。比方说,他告诉我,男人和女人的性接触跟我们以为的截然不同(其实,我当时什么都没有以为,一切在我的脑子里都云里雾里,所有不体面的东西纯属胡思乱想),最重要的是,男人要用力抱住女人,攥住女人的胳膊,然后咬女人的鼻子。鬼知道这是他从哪里听来的。后来,我对他的谎言产生了怀疑,于是我开始瞧不起他,不再乐意搭理他。
城里还住了两个“窑姐”,两位年龄较大、并不怎么漂亮的女人。她们在一条小巷里租了一套住房,两个人总是一起进出,如影随行,脸上罩着面纱,戴着大风车似的帽子。她们俩在业内的男人圈里,很受城里那些风流男士们的尊重。其中一位绰号“柠檬”,另一位被学生们戏称为“橘子”。她们向那些有幸获得她们恩典的男人索要的钱数,很可能超过鲜花大街的那些情爱街贩和那些吉卜赛女郎或独身女仆。或许也正因如此,她们被赐予“窑姐”的荣衔。不管怎么说,“柠檬”和“橘子”是城市社会生活的一部分。在鲜花大街有一位看上去颇像家庭主妇、看不出具体年龄、身材丰满健硕的站街女郎,好几代男人都从她那里学到过情爱的秘诀。这位名叫“兰凯”的老姑娘,城里所有穿大衣的男人都认识她,就连严肃、寡言的警察们也都很怵她。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位老妓女赢得了某种类似家庭成员的承认。她曾是生活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每个人迟早都会跟她产生瓜葛。
但是,关于“红蟹”的传说我只是耳闻,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在上个世纪末的80年代,红蟹饭庄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欢乐谷,既神秘又华贵,城里最高雅的绅士们爱去那里。那里经常发生奇怪的事情,这些事我是从一位乐观开朗的叔叔那儿听说的。那家神秘的“红蟹”——要比碉堡大街的老房子和我们楼下的夜店神秘得多——是作为国道旁的客栈修建的,位于几公里外的城郊地带。“主顾群”的男性成员大都是已有家室的丈夫们,所以我叔叔也在其列。如果想要放纵一下自己,他们就会到那里去。当我也开始追逐这类销魂的场所时,城外这家夜总会已经变成一家摇摇欲坠的乡村小酒馆。
婚外性生活就发生在这般简陋的环境下,如果谁感到了饥渴,就在这类浅浅的泥洼中解渴。“通奸”和有夫之妇的“堕落”,似乎只在小说帝国里才有。我在小的时候,从来没听大人们传过关于哪个“通奸”的“堕落妇人”的闲话;就连当地剧团的女主演们也处于严厉目光的监视之下,人们会“敌视”那些被发现“出轨”的人。
7
公寓很大,房间宽敞,窗户密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的记忆里,仍旧感觉到光线昏暗。也许是因为在我小的时候,白天大多是跟兄弟姐妹们和家庭教师一起挤在“壁龛”内,在那个拱形棚顶、没有窗户、堆满带栅栏的童床和学生桌椅的小屋里度过的。“壁龛”将父母的卧室和饭厅连接到一起;彩色的玻璃门把临街的饭厅分隔开,以防阳光投进屋内。我们就睡在那间屋里,在那里做家庭作业;倒霉或者“受罚”的时候,大人禁止我们跨出家门,我们只能在“壁龛”里游戏。似乎谁也未曾想到过,那间宽敞明亮、一个月都没人进去的“沙龙”作为孩子们的房间才更健康,更适合。可是,在家里那个可能最高最大,也最敞亮的房间里,所有的家具都用帆布罩着,那种布尔乔亚式冷漠的富丽堂皇,总让我觉得好像屋里死了什么人。“壁龛”是一间光线晦暗、没有气流的闷热小屋,那里才是我们真正的家;从来没有人想过这个,就连“家庭教师”也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尽管家里在白天阳光普照,我们却应该在灯光下读书。
我们家有五个房间一字排开,纵三横二,三个临街,两个朝向庭院。除了孩子的房间外,其他房间的面积都很大,通风良好。世纪末的布尔乔亚家庭,尤其是那些家境宽裕的人家,对孩子房间的质量和位置根本就不在意,即便他们溺爱孩子,在孩子的教育和衣着方面从不吝啬。那时候,人们对“卫生”的看法颇有分歧。当时,“杆菌学说”把许多家庭主妇搞得神经兮兮。我认识一些老妇人,她们染上了洁癖,从早到晚地清扫灰尘,戴着手套在家里爬上爬下,攥着鸡毛掸子追猎“杆菌”。毫无疑问,市民阶层的家庭主妇的最大理想,就是能让漆光的家具一尘不染。前来串门的教母们在喝咖啡时,会对女友家里进行现场检查,如果哪个倒霉蛋家的女佣粗心大意,忘了用抹布擦拭当天落在钢琴上的灰尘,访客就会大呼小叫。我母亲、两位用人和“小姐”,一天到晚打扫卫生。早晨用人打扫,“小姐”督查,随后母亲出场,就像阅兵式上的将军一样不留情面地严格检查,她用手指在家具隐秘的缝隙里又摸又抹,整个上午都用来追剿落网的尘埃。当时流行的口号是:无尘是“现代卫生”的先决条件。出于这个目标,很多家庭将孩子的房间粉刷成难看的颜色,狭小得如同储藏室;钢琴背后洁净无比,而浴室里的大多数地方却很少光顾,不怎么使用。我家由于孩子太多,所以浴室的利用率相当高,尤其是我父母对于“身体洁净”的观念与众不同,一点也不现代。无论冬季,还是夏季,年轻女佣每天早晚都要给浴室里的铁炉子生火,“小姐”则为孩子们洗澡;但是根据市井常识,“洗澡太勤对身体有害”,因为孩子们会因洗澡而变软。在很多地方,浴室被当成堆破烂的库房,尽管用人们进去洗东西,但也只能蜷缩在成堆的皮箱、晾晒的鞋和衣物以及清洁衣物的用具之间的昏暗角落里。在我认识的许多人家,浴室里都包裹蒙灰,浴缸只在年底,在除夕时才能恢复一天的本来面目。世纪末的布尔乔亚市民,通常只在生病或娶妻的时候才洗澡。不过家里还是要有浴室,只是不太使用而已。在我们家昏暗的浴室里,也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我母亲几近绝望地努力保持浴巾、浴袍的整洁。尽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专用挂钩”,就像剧院里的存衣处,可是浴巾、浴袍、罩衣在浴室里挂得满天满地,从来没有人能搞清楚哪件物品是他用的,哪块地方属于他。浴室里永远凌乱不堪,那里是气恼和烦心的温床。
要知道,“储藏室”都要比孩子们的房间或浴室宽敞得多,整齐得多。在那个高大、干燥、明亮的房间里堆集了许多没用的“存货”和大量食品,像是储满面粉和猪油的被攻陷的城堡,或附近没有肉铺、食品店的村舍的中堂。事实上,家里到处都堆满了“存货”:在我母亲的衣橱里,在柜子和抽屉里,到处都塞满了尚待裁剪的麻布、编织物和成团的棉花。我们囤购的“存货”什么都有,包括鞋带和抹布。那是一种极其特殊的收藏癖,我母亲每隔一段时间就发作一次,那般得意扬扬地从购物街归来,仿佛我们住在沙漠中的某个角落,刚从浩浩荡荡经过的大篷车队那里抢购回稀罕、贵重的二手货。我们一麻袋一麻袋地购买面粉,一桶一桶地购买猪油,买像磨坊风车那么大的奶酪,无论买什么东西,分量都不会少于一公斤。尽管家里有大量的“存货”,可我们还是省吃俭用,从不浪费。家里已经有三个孩子哭嚷吵闹,两个女仆“消灭”面包,厨娘每天中午要做七口人的午饭,而我母亲每个月只领到一百福林的“伙食费”,或许还能从中省出些“盈余”……我们每天吃两顿肉餐,我父亲不能忍受午餐的剩饭。我母亲让厨娘做丰盛、油腻的匈牙利餐,一百福林养活七口人绰绰有余。那时候,匈牙利人过着迦南[40]式既丰盛又廉价的日子;那时的廉价不是乞丐式的廉价,不像战后那样由于没钱而让人不得不精打细算,被迫贱卖家什以换取生活必需品。在物美价廉的和平时期,每个人都能搞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那是一种优雅、富裕、物欲的生活。清晨,让人感觉就像是家庭的节庆,命名日或婚礼日。我父亲刚刚刮好胡子,身上散发着科隆香水和光辉牌洗发水的味道从浴室里出来,走到精心布置好的早餐桌前。他穿着烟灰色睡袍坐到餐桌的主位,伸手拿过当地的报纸——我们订的当然是教会的报纸,由主教出资编辑、在主教的印刷厂付印的《高地日报》——在等待热茶从梅森[41]制造、绘有花卉图案的瓷罐里“涓涓流出”的空当,他匆匆扫一眼重要新闻。那是相当隆重的一刻。即使在那一刻,父亲鼻子底下系胡子的线绳仍绷得很紧,他只在吃饭时才会解开它,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刷子,规规矩矩地向两侧梳理一下散发着光辉牌洗发水香味的唇须。我母亲与他相对而坐,餐桌两侧各坐一对孩子,他们偷眼观看清晨举行的这个隆重仪式。孩子们的早点是黄油小面包配咖啡,冬天则配热菜汤;他们欣赏父亲用早餐时油然而生的那股可以弥补一切缺憾的高贵感。我父亲用早餐的样子是那样的威严,那般的优雅;他身穿绸缎面料的烟灰色睡袍,他那戴着印戒、女性般柔软的小手举止轻盈。每天清晨,饭厅里都洋溢着宁静的、父权家庭的仁慈氛围。他喝的是香气袭人的金黄色红茶,茶里倒了不少朗姆酒,他一边酌饮一边吃腊肉、半熟的煮鸡蛋、蜂蜜和匈牙利黄油。(他经常为了黄油跟我母亲争吵,也不知道我母亲是出于节省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她有时买回来丹麦黄油。我清楚地记得某日清晨的一幕,我父亲看穿了妻子的“诡计”,从早餐桌前霍地站起,将“丹麦黄油”扔进茅坑里!)父亲吃的面包片需要给他单独烘烤,我对他挑剔的用餐习惯表示谅解,这种“见过世面者的做派”持续了好些年。在我眼里,这种“早餐田园诗”是布尔乔亚家庭的祭神仪式。只有那种获取到了社会地位、在白天不可能遭遇任何羞辱性意外的人,才会用这种缓慢而挑剔的动作准备投入一天的工作。事实上,我父亲并没有获取到什么特殊的地位;他身处的阶层,是他本来就属于的阶层,正是这种归属在他身上折射出的自我意识,使他的态度和举止变得至尊至贵。大凡属于那个阶层、生活质量优越的人,确实可以心平气和地开始过一天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