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杉讲透《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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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雍也第六(2)

这生知安行和学知利行的区别,就是颜回和其他同学的区别。颜回住在仁德这间屋子里面,住得很安心很得劲,三个月也得劲儿,三年也得劲儿,出去一下子,他反而自己不舒服。其他同学呢,很努力学习,也想在这所房子里住下来,但待不住,老想出去透透气。有的人能待一天,就要出去放放风,最多的能待一个月,总得溜出去一回。这叫“内外主宾之辨”。颜回在仁德之内,其他同学在仁德之外。颜回是仁德之主,其他同学是仁德之客。就算是常客、熟客,那也是客。

接着再说这三个月和“日月至焉”。有的人理解得浅,认为三个月是个虚数。中国人嘛,说三啊、九啊,往往只不过是说“多”的意思,并不是指三个、九个。这是我们文化的一点特色,所以不习惯数字化管理,不习惯按数据决策。所以呢,这些人就把这句简单解读为:颜回能长期坚持仁德,其他人只能暂时做到。

这么解,就把老师那么深刻的教诲轻轻错过了。这么解,是没有按老师教的“切己体察”读书法去解。切己体察——我该怎么做?

这又涉及我们经常讨论的一个问题——多长时间能养成一个习惯?现在大家流传说是“21天能养成一个习惯”,儒家说是三个月。

程颐说:“三月,天道小变之节,言其久也,过此则圣人矣。”儒家的道理很简单,三个月是一个季度,一个季度,天道就要一小变了,要换季节了。天道都要挪一挪、变一变了,你居然还没变,你就不会变了。你比天还厉害,你就是圣人。

什么样的人可以提拔?果决能断,通达事理,多才多艺

原文

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曰:“赐也可使从政也与?”曰:“赐也达,于从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曰:“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

华杉详解

季康子,是鲁国大夫,问孔子几个弟子的才干,能不能做官任事。推测这段对话发生的时间,是在前面说的孔子在陈国,鲁使来召冉求回国做官。孔子说,“归与!归与!”我也不流浪了,放弃自己执政的梦想,回鲁国一心传道育人了。回去之后,季康子问他的弟子中还有什么可用之材,与他的一段对话。

先问仲由,仲由能管理政事吗?再问端木赐,再问冉求。孔子都给予了肯定的回答,“于从政乎何有”——从政有何不可呢?不过三个人的特点不一样,孔子分别给予了“果”“达”“艺”的鉴定。朱熹注解说:果,是有决断;达,是通事理;艺,是多才能。

什么样的人可以提拔?张居正对这一段的解读最准确、最权威,因为他是中国历史上最成功的执政宰相之一。张居正说:优柔寡断的人不能任事,仲由勇于为义,刚强果毅,能决大疑,定大计,当断则断,有振作而无废弛;呆滞不通的人不能任事,端木赐闻一知二,明敏通达,能审事机,通物理,斟酌处置,有变通而无窒碍;才力空疏的人不能任事,冉求多才多艺,必能治理繁剧,区画周详,随机应变,绰绰有余。优柔寡断的人不行,呆滞不通的人不行,没有才干的人不行。想想看,有时候摊上一个这三条都具备的领导,整个团队的人都要憋屈死了。

什么样的人行呢——果决能断,通达事理,多才多艺——这就是可以提拔的三条标准。如果一个人,这三条标准都具备,他做起工作来是个什么状态呢?史书上夸赞名臣能吏,经常有一个特别形象生动的词,四个字:剖决如流。那种感觉,特好!

一段公案:闵子骞为何拒绝去费邑做长官?

原文

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闵子骞曰:“善为我辞焉。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矣。”

华杉详解

季氏,就是前面的季康子。闵子骞,孔子的弟子。季康子派来使者,请闵子骞(qiān)去做他的封地费邑的长官。闵子骞对使者说,你好言好语替我推辞吧,如果再回头来召我,我就搬去齐国住了。“汶上”,是汶水之上,汶水之北,汶水是齐鲁分界,北边就是齐国。

闵子骞宁愿搬去齐国,也坚决不接受季氏的任命,为什么呢?

当时鲁国是个君弱臣强的政局。季氏是个势力很大的大夫,也不臣于鲁君。但凡事上行下效、臣不臣于君的时候,他的臣也往往不臣于他。季氏费邑的地方官呢,也屡屡据城自固,反叛他。季氏很头痛,觉得孔子的弟子们不错,前面不是依次问了仲由、端木赐、冉求几个人吗,这回他又给闵子骞找了一个位置。

闵子骞拒绝了。拒绝的原因,主流的说法是,闵子骞不愿意失身于权臣,不肯入于季氏之党。张居正评论说,以闵子之贤,鲁君不能用他来匡扶公室,反而季氏这样的权臣还知道他的价值,这就是鲁君微而不振的原因了!

但这个解释,就把孔子和其他为季康子服务的同学们置于不义之地了,因为孔门好多同学都为季康子做官。程颐说:“仲尼之门,能不仕大夫之家者,闵子、曾子数人而已。”可见大部分同学都为大夫家做事。那鲁国政事都操纵在几大家族手里,国君那儿也没什么事可做呀!

孔子也给季氏做过事。夸闵子骞只仕于国君,不仕于大夫,不是把孔子也批评了吗?而且孔子从来没这原则,只要能执政为民,借谁的权势他都不在乎。

程颐的弟子谢良佐继续解释说:居乱邦,见恶人,圣人还能自安,一般人不行。刚则必取祸,柔则必取辱。所以说孔子可以,别人不行!闵子骞早有预见,他就不趟这浑水。仲由后来不就死于卫国权斗的祸乱吗?冉求呢,才干非凡,从战功到政绩,为季康子一大重臣。但是,季康子越制非礼祭泰山,改革田赋敛财富,他不仅没有劝谏,而且是主要策划者之一。孔子非常生气,要和他决裂,不认他这个学生。冉求嘛,他也不生气,对老师恭敬如初,老师的事他也全力以赴。

说来说去,要夸闵子骞高洁,不仕于权臣,始终不太好解释孔子和其他同学的选择。况且这都是后儒的解释。原文就是说他拒绝了,并没说原因。

清儒反复考据,毛奇龄专门写了一本《四书改错》,看这书名多傲气!《四书改错》,就专门针对朱熹的《四书集注》,改朱熹的“错”。毛奇龄说,没那么复杂,费邑那个地方,不好管!几任费宰都弄不住,都反叛,闵子骞看看自己,也拿不下来,他不愿接这自己完成不了的任务。

毛奇龄的解释,就把孔子和其他同学救了。

冉耕得麻风病:贤人得恶疾的典故

原文

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华杉详解

伯牛,冉耕,孔子弟子,孔门十哲之一,以德行著称,仅次于颜回、闵子骞。

“伯牛有疾”,冉耕生了重病。“子问之”,孔子来探望他。“自牖执其手”,“牖”,音yǒu,窗户。孔子从窗户外面,握着冉耕的手,说:“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这人就要没了呀!这是命吧!这样的人!怎么会得这种病!这样的人,怎么会得这种病呀!

这里有两个问题,一个是孔子为什么要站在窗户外面。二是冉耕得了什么病,跟他是什么人有什么关系。“牖”,是南窗。古代的房子,屋顶的天窗叫窗,南墙上的窗叫牖。北墙也开一个采光的小窗,叫“向”。现在农村的老房子还能看到这种格局。

孔子为什么站在南窗外呢,朱熹注解说,古代生病的人床在北窗下,这样如果主君要来探病呢,就变成病者在北朝南,主君在南朝北了,对主君不礼貌。因为主君是坐北朝南的嘛。所以当主君要来探病的时候,就把病床搬到南窗下,这样主君进来,坐在床边,就是坐北朝南了。

冉耕的家人,就用这个礼节来尊重孔子。孔子不敢当。他就不进屋,站在窗户外面,还是在南向北探视冉耕。这个解释有点太复杂了,清儒考据说,病人应该在南窗晒太阳,住到北窗阴气重,不是加重病情么。孔子去探望将死的学生,哪能为这点规矩就不进屋啊!一般认为,冉耕的病,是“恶疾”,是麻风病,是传染病。所以孔子不能进屋,只能站在窗外和他永别。

麻风病在世界上流行已近3000年,印度、埃及和中国被认为是世界麻风三大疫源地。中国麻风流行正是始于春秋战国时代,古称疠风、大风、恶疾等。古代对麻风病人非常歧视,认为那是不洁之病,那人也是不洁之人。冉耕是德行高洁的贤人君子,他怎么能得这种病呢!所以孔子反复痛惜,跌足长叹两次:“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命矣夫!”这就是命啊!

冉耕得麻风病,也成为贤人得恶疾的典故,“冉耕之疾”成为麻风病的隐喻成语。说谁不幸有冉耕之疾,就是暗指他得了麻风病。

快乐论:志向是快乐的根本保障

贫穷不是一件乐事,但不能因为贫穷而影响了自己的乐事。“财务自由”是个伪命题,财务无自由。唯有志向、使命感,能带来内心强大的快乐。

原文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华杉详解

“箪”(dān),是盛饭的竹器。“巷”,有两解,一是指街巷,二是指房子,这里是指房子,陋巷,就是陋室的意思,所谓“环堵之室”。

孔子赞叹颜回:颜回真是贤德的人啊!一天就吃一箪饭,喝一瓢水,住在很窄小挤迫的破房子里。换个人,早就不胜忧愁苦闷,颜回却仍然不改其乐。颜回啊颜回!真是贤德的人啊!颜回是孔门七十二贤之首,孔子最得意的首席弟子,孔子对他,也是非常佩服和敬重,每次提到,方方面面,都赞叹不已。穷居陋巷,不改其乐,是颜回的典故。

安贫乐道,是儒家的价值观。贫穷不是一件快乐的事,但是不为贫穷而焦虑,能内心强大,安心静气,不改自己的原则,不改自己的追求,不改自己的计划和节奏,不影响内心的安定和快乐,这就是修养了。我们总是在物质上没有安全感,追求“财务自由”,有多少财务才能自由呢?绝大多数人终身也达不到所谓“财务自由”。少部分自以为达到的,随着财富的增加,维系自己生活方式需要的财富会越来越多,钱越多,越担心以后没有怎么办。所以财务自由是没钱的时候的“不成熟的想法”,有钱之后就没那想法了。财务自由是一个伪命题,财务无自由,往往是刚刚得到,就马上失去了。另一种更普遍的情况,是刚刚得到财务“自由”,快乐就失去了,就焦虑了、抑郁了。为什么呢?因为一直追求财务,财务有了之后,就没追求了,没意思了,累了,疲了,厌倦了。

快乐的失去,往往是因为人生目标失踪,没有志向,没有追求,没有使命感。有志向,则内心强大,一切自足,超越贫富,不为外物所移。物质的富有是一件美妙的事,内心的富有更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内心的富有是什么?是志向,颜回的志向,是实践老师的学说,创造理想社会。如果自己没有机会实践,就传播老师的学说,以待后人。

“不改其志”,就是不为物质而改其行,也不会为一时的贫穷而忧愁。颜回因病早逝,大概四十岁以前就死了。如果他能像孔子那样活到七十岁,他也至少会门生满朝,桃李满天下,不会为穷所困吧。即便这样的机会也没有,他也会像伯夷叔齐一样,不改其志。

不改其志,就是不改其乐。有钱人的快乐,在穷人想象之外,有志者的快乐,也在有钱人想象之外,君子之乐,乐在其志也!权力也是一样。权力的快乐,远超金钱。但如果当权者没有志向,则会腐化堕落,身死国灭,跌入万丈深渊。若有权力,又有志向,则修己达人,安邦定国,经天纬地,远近悦服,万国来朝,王者之至乐也。

志向,只有志向,才是快乐的根本保障。

该做到的没做到,你别解释

原文

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

华杉详解

前面夸完颜回,这里批评冉求。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颜回和冉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冉求也是孔门十哲之一,对老师忠心耿耿,因为他的权势,对传播老师的思想学说,不遗余力,贡献巨大。但是,孔子对他却非常生气,几乎不认他这个徒弟,说“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冉求已经不是我的徒弟了,同学们敲着战鼓去攻伐他,我也支持!

孔子为什么生这么大气呢,季氏执鲁国国柄,冉求做季氏家宰,实际上执掌国政。冉求文治武功对国家都有贡献。但是,当季氏做出祭泰山越礼不臣、改田赋聚敛民财等孔子深恶痛绝的坏事的时候,冉求不仅不能劝阻季氏,反而参与其中,出谋划策,所以孔子震怒。

冉求就解释了:“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说”,是“悦”。不是我不喜欢老师之道,实在是力有不足啊!

“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汝画。’”孔子说,你别跟我说这个!如果你真是力有不足,你应该中道而废。问题来了,中道而废的废,是什么意思?朱熹注没有解释。钱穆解释说,废,就是“置”,力有不足,置物中途,把东西放下,休息会儿再走!刘宝楠《论语正义》解释说,废,人废了,死了,中道而废,就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颜回就是“中道而废”了。总之这“中道而废”,和我们现在说的半途而废不是一个意思,否则跟孔子的语气和后面的话就对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