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14:杯中起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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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徐凤年密会暗棋,徐偃兵截杀三子(2)

到了大盏城青竹酒楼,马上就要跟如今化名张茯苓的张秀诚亲自搭上线,这让徐凤年忍不住想起另外一条隐线。不在蓟州,而在倒马关外,就在葫芦口外!

这次他说是先到蓟北横水城去见郁鸾刀和卫敬塘,但真正的意图还是收拢这两条经营数年的伏线。相比蓟州韩芳,另外那颗名叫宋貂儿的暗棋能够更早发挥作用。当时徐凤年跟随刘妮蓉带队的鱼龙帮出关走镖,宋貂儿是副帮主肖锵请来借刀杀人的几股马贼势力之一,徐凤年相中了此人的心性果决手腕狠辣,让宋貂儿事后去跟当时还仅是幽州果毅都尉的皇甫枰要钱要粮。宋貂儿果真如徐凤年所料,如果不提那武艺平平和可怜身世,其实什么都不缺,搁在离阳中原江南,进士及第或是成为风流名士都不难,所以在有了一位实权果毅都尉不遗余力支持的大好形势下,宋貂儿很快在边境上大鱼吃小鱼吃虾米甚至连他娘的泥巴都吃,笼络起了三百号悍匪马贼,等到皇甫枰当官当到幽州将军后,实力不断扩张的宋貂儿俨然成了幽州关外数一数二的马贼领袖,明面上手下精壮就过千。别看相比各地军伍,这个数目不大,兴许还比不上一个吃空饷的校尉,但要知道宋貂儿当时只靠着三十六名马贼就能在关外自在逍遥了。宋貂儿麾下那暂时没有换上精良装备的一千马贼,大概就已经可以等同于蓟州三千骑军的战力了。

如果说蓟北郁鸾刀的万余骑军,北莽已经心中有数,做了后手应对,那么宋貂儿来去如风的一千马贼,以及可以骤然壮大的“宋家匪”,就是可以随时随地对北莽东线大军捅刀子了,至于具体是捅腰眼子还是往肩头抽一刀子,徐凤年这一次会亲自去布局。除此之外,在北莽朱魍和江湖势力往幽州渗透的时刻,徐凤年也借此机会将许多人马悄悄打散撒向关外,如道德宗掌律真人崔瓦子所认为的,什么听潮阁豢养的一半鹰犬都隐藏在葫芦口堡寨,障眼法而已,早就跟宋貂儿的马贼会合了。

那天在清凉山后的碑林,徐凤年面对指着自己鼻子破口大骂的米邛,没有任何反驳,只是说了一句自己没有做好。

也许他这个北凉王确实做得没有多好,但徐凤年做的事情,肯定比外界想象的要更多。

徐凤年喝了口先前青竹娘刚刚温过的花雕,原本还有些笑意的他突然沉默起来。

十五年陈花雕酒自永徽元年起即是江南道贡品之一,其出产地自大奉王朝便有独特风俗:富家生下女子,便以出生时几日酿酒几坛,酒坛绘彩,多埋入老龄桂树下,至女子长成出嫁,便以此酒做头等陪嫁物。当年北凉大郡主远嫁江南,北凉王徐骁扬言要采备一千坛花雕做女儿陪嫁之用,仓促之下,结果只凑了八百多坛。原本这也不是什么有多丢脸的事情,那会儿人屠嫁女,谁敢说三道四,谁不知道骂他徐骁再凶,徐骁听过也就算了。若是有两个女儿的闲言闲语传到他耳朵里,只要不是隔着几千里外的,保管皇帝都护不住。到最后,是那个起先最拦着大姐嫁人的世子殿下,亲自带着王府亲兵,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几乎把凉州城内所有权贵富豪的家门都给硬闯了一遍,这才在徐脂虎出嫁那天的清晨时分,两眼通红的世子殿下终于捧回了最后一坛上等花雕酒。

徐凤年不言语,青竹娘也不出声。

不再身披道袍而是身着便服的张秀诚轻轻推门而入,他本想下跪行大礼,但看见青竹娘还留在屋内,一时间有些左右为难。

徐凤年回神后,举了举酒杯,微笑道:“都是故人相逢,坐下说话。”

张秀诚的诚惶诚恐可不是假装的,他亲娘咧,眼前这位可是堂堂离阳西北藩王啊,那只握着酒杯的手,还握着整整三十万边关铁骑!这位顶着北凉王爵和上柱国头衔的年轻人,那可是正在跟北莽百万大军、跟整个北莽王朝玩命死磕啊!退一万步说,拿走北院大王徐淮南和提兵山第五貉脑袋的男人,打死王仙芝的家伙,张秀诚他这么个装神弄鬼的道士,不是算碰到真神仙了吗?

张秀诚看了眼还蒙在鼓里的青竹娘,用字正腔圆的蓟州口音,小心翼翼问道:“王……徐公子,无妨?”

徐凤年点头道:“不碍事。”

张秀诚松了口气,正襟危坐,沉声道:“小的斗胆先不说正事,大当家的让我先替他做件事情,以后见了面,他再补上。”

说完这句话,张秀诚就站起身,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徐凤年没有拦着他。

额头微红的张秀诚重新坐下,迅速平稳了情绪,继续说道:“在王……”

张秀诚忍不住骂了句脏话,先给自己狠狠甩了一耳光,这才说道:“在徐公子授意下,郁将军带兵在去蓟北的路线上,经过了南麓关附近,大当家的也连夜率领三千兵马去堵截,大打出手了一番。果然,那只带有几十扈从的袁庭山事后露头了,对大当家的少了几分戒心。郁将军这一路北行,可就咱们南麓关拔刀了,其他十几路兵马都缩卵得一塌糊涂。不是小的胡吹,北凉铁骑的确不愧是天下第一的雄兵!哪怕隔了个河州,蓟州军照样怕得要死。”

徐凤年笑道:“要是蓟州主心骨杨慎杏还在,可能就不是这副光景了。”

张秀诚没说几句话就觉得口干舌燥了,瞥了眼桌上那只酒杯,愣是没敢去拿。徐凤年帮他倒了一杯,他这才低头弯腰接过去,微微侧过头一口饮尽。

看得青竹娘都傻眼了。

这是唱的哪出戏?什么郁将军什么北凉铁骑的?杨慎杏她倒是听说过,那个在蓟州作威作福然后到了别地就立马水土不服的老头子嘛,据说在离阳一个叫广陵道的地方吃了场大败仗,典型的晚节不保。她对袁庭山则相对更熟悉些,没办法,这个袁大人在蓟州是妇孺皆知,是毁誉参半的一个传奇人物。认可的,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把他夸得不行,都捧上天了。不认可的,恨得牙痒痒,骂他是条疯狗,还是曾经被北凉王打得满地找牙的疯狗,不靠骑马杀敌挣取功名,而是只靠着骑女人才有今天的地位。

张秀诚正要说话,屋外有人轻轻叩门,张秀诚如惊弓之鸟般猛然起身,吓了青竹娘一跳。

徐凤年压了压手,示意张秀诚少安毋躁,平静道:“进来。”

糜奉节进屋子后,极其厌烦嫌弃地冷冷瞥了眼樊小柴,轻声说道:“那姓阮的找上门了。”

徐凤年笑道:“是该说这哥们儿阴魂不散好还是痴情一片好?”

原来在他们四骑进入蓟州边境后,无意间遇到一支四十人的私人马队,护送着一位世家子弟。马队配置不比蓟州劲骑差,那家伙几乎只看了一眼快马擦肩而过的樊小柴,魂魄就跟着樊小柴那一骑走了,什么都不管不顾,立即掉头策马狂奔,拼命赶上徐凤年四骑。原来那个叫阮岗的年轻人少年时,在大盏城见过仍是少女的樊小柴,当时便惊为天人,等到樊小柴离去,这个痴情种借口出门游学都快把大半座蓟州翻遍了,这么多年始终没有娶妻,结果他觉得那场重逢就是天意。樊小柴一开始说不认识什么阮岗,也从没有在大盏城停留过,阮岗当时看徐凤年的眼神那叫一个幽怨,误认为樊姑娘嫁为人妇成了他人美眷。有意思的是阮岗从头到尾没有仗势欺人的企图,只恳求“徐奇”君子成人之美,千万要让他和樊姑娘破镜重圆。最后这位蓟州副将的嫡子甚至下马就那么跪在驿路上,满脸涕泪。所幸他当时没能看到马背上樊小柴的狰狞表情,这位拂水房第三号大珰当时真的是连把他分尸的念头都有了。

樊小柴望向徐凤年,面无表情说道:“我找个机会宰了他,放心,肯定神不知鬼不觉。”

徐凤年摇头笑道:“你们女子能有这么个在意自己的男人,就算不在一起,也不能伤人太多。毕竟这种好男人,这个世道,真不多了。”

樊小柴还是板着脸,问道:“要不然我把他弄进拂水房‘偏房’?此人好歹是蓟州副将最器重的儿子,用得着。”

徐凤年反问道:“你又不喜欢他,再者你也都当上拂水房排在前十的大人物了,还在乎这点功劳做什么?”

徐凤年笑了笑,摇头道:“我看不见的地方,拂水房女子做这类事情,我不去管,但你就站在我眼前,算了。”

樊小柴哦了一声,就不再有下文。

徐凤年对糜奉节说道:“随便跟阮岗知会一声,就说明天我去他家登门拜访,让他备好美酒佳肴。就让他继续等着吧,有个念想挂在心头,哪怕挂一辈子,大概也比心如死灰好些。”

屋内所有人都没有接话,张秀诚是不敢,糜奉节是不上心,樊小柴是开始闭目养神了,只有青竹娘柔声道:“是这样的。”

徐凤年没来由想起了同为北凉棋子之一的王府客卿,戴上那张入神脸皮的舒羞。

这枚棋子,直觉告诉徐凤年,不但在青州襄樊城那位藩王身边落地生根,而且连颜色都变了。

师父李义山一向视围棋为小道,最重要一点就是认为围棋分黑白,且永远是黑白,但人心最易反复,岂是黑白两色可以划分的?

即便离着北凉有数千里之遥,哪怕如今北凉铁骑自顾不暇,但要让一个在青州台面上见不得光的舒羞一夜暴毙,拂水房花点代价还是可以做到的。但是这没有任何意义。

倒是另外那张入神面皮的主人,去了北莽的那颗隐蔽棋子,总算开始风生水起了。

至于在太安城内高居门下省左散骑常侍的陈少保陈望,和陵州金缕织造王绿亭的至交好友孙寅。

徐凤年没怎么将他们当作必须听命于北凉的棋子,顺其自然就好。

徐凤年倒是更期待曹嵬那家伙。在郁鸾刀近万幽骑的“掩护”下,曹嵬那支更为精锐的骑军,兴许真的可以成为一锤定音的奇兵。当然前提是北凉三线能够咬牙扛下北莽铁骑的南侵。

徐凤年端着酒杯起身走到窗口,望着川流不息的闹市大街,喝了口花雕酒。

你太平令在北莽皇宫,以百幅大缎拼凑出两朝如画的锦绣江山,要为那老妪以黑白买太平。

技术活儿,当赏。

不过这个“赏”,是我北凉三十万铁骑,就看你北莽吃不吃得下了,小心烫穿了肚肠。

不惹是生非的四骑,在偌大一座大盏城的去留,就像滴水投于巨壑,根本激不起什么。

徐凤年跟张秀诚谈妥事宜后,很快就离开酒楼。青竹娘只在相送时说了一句话,说上次离别,他送给她一句话,这次她还给他。徐凤年笑着说收下了。

张秀诚回到雅间窗口望着四骑在街上远去,没有转身。女子正在缓缓收拾桌上的酒壶酒杯,和那些盛放佐酒小菜的精致碟子。张秀诚好奇地问道:“青竹娘,那句话是什么?可以说吗?”

青竹娘婉约笑道:“有什么不能说的,他上次对我说要好好活着,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大的道理了。”

张秀诚感慨道:“这世道要乱了。”

青竹娘小声问道:“他到底是谁?你要是不能说,就别说。”

张秀诚转过身,有些疑惑:“还真不能说。只是我跟他聊了那么多,青竹娘你没猜出来?”

青竹娘脸颊微红:“我也不知道当时在想什么,反正觉得现在好像什么都没能记住。”

张秀诚愣了一下,忍住笑意:“你就当他是徐朗好了,反正他真实身份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到时候你就算逃回北莽闭上耳朵都没用。从他对待那婢女的细节中看得出来,不说是好人,但肯定坏不到哪里去。”

青竹娘白了一眼这个总喜欢自嘲只会在故纸堆里降妖除魔的道士,轻声道:“他呀,坏着呢。”

张秀诚不明就里,也不乐意掺和这档子事情,省得里外不是人。对了,在春秋士子眼中的神州陆沉后,也不知哪个嘴上不积德的读书人说了句大损话,流传甚广,就是说“徐骁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张秀诚在蓟州扎根后一开始不理解,后来才知道是骂那位老凉王杀人太多,是闯入阳间的厉鬼。至于其他如“大将军走路,一高一低”,这个简单明了,是在暗讽徐骁是个瘸子;“上梁不正下梁歪”,曾经是用以笑话人屠驼背和他长子徐凤年纨绔无良,不过随着徐凤年的声名大振,已经很少有人提起。

张秀诚叹了口气,可惜自己是没法子看上一眼那位功高震主且得善终的大将军了。收敛起这些无用思绪,张秀诚看了眼窗外天色,自己也该出城了,大当家那边还等着自己的消息。

张秀诚突然坐回位置,让青竹娘放回杯筷菜碟,倒了杯酒,慢饮起来。

她则斜靠在窗口,安静地望着那热闹喧嚣的异乡市井。

徐凤年四骑在过大盏城以北雁停关后,为了防止横生枝节,就弃马而行,徒步翻山越岭,在樵猎罕至的山路快速北行。糜奉节和樊小柴都对那孩子刮目相看,小小年纪,悟性好不奇怪,但内力如此雄厚就完全说不通了。他们当然打破脑袋都想不到牧羊童余地龙,继承了王仙芝三分之一的衣钵。

蓟州之行,六年凤总能精准找到徐凤年,传递来幽州战况。当一行四人沿着一条峡谷奔走在高处脊背上时,徐凤年又一次骤然停下身形,抬臂撑起那只破云而坠的神骏海东青。糜奉节看见往常神情平淡的北凉王这次有些凝重,站在崖畔怔怔出神。余地龙一屁股坐在地上,脱下那双结实牛皮靴子倒提起来,倒掉那些硌脚的沙砾。

糜奉节忍不住开口问道:“葫芦口战事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