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14:杯中起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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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徐凤年密会暗棋,徐偃兵截杀三子(3)

徐凤年摇头道:“枣马寨那边的第一场接触战,双方战损其实还在褚禄山和燕文鸾的意料之中。但是就目前我收到的谍报来看,有些战场之外的‘意外’必须要重视起来了。杨元赞亲自领先锋军直扑卧弓城。自古以来,一辈子得有半辈子活在马背上的北方游牧民族,自然骑射娴熟,但大奉王朝开国初期仍是对草原势力保持着绝对优势。你们也许想不到,哪怕在大奉末期,哪怕不依靠城池坚固和精锐弓弩,奉军与草原骑兵的交战,依旧是可以打平手的。双方出现胜负颠倒,也就是这两百来年的事情。无数趟夹带私货牟取暴利的边关贸易,加上两百年无数次南下游掠的大掳而归,让北方草原拥有了相当规模的匠人和铁器。春秋士子洪嘉北奔,更给北莽带去了丰富的人口、深厚的中原文化,以及潜移默化的战争观念。董卓私军重视步卒、重视攻城、重视辅兵,就是其中一个显著的变化。”

徐凤年蹲下身,抓起一把黄土,轻轻攥在手心,说道:“北莽号称在东线一口气投入三十万大军,如果往前推个三四十年,我们身处中原春秋九国早期,一定会想当然地以为所谓的三十万兵马,撑死了就是十来万战兵。就算再加上运输粮草的民夫和负责保养辎重器械的辅兵,也到不了三十万。这种未战之前先把自己胆子壮上一壮的陋习,徐骁可能不是第一个心生抵触之人,但徐骁绝对是抵触得最坚决最彻底的武将。从他攻打各大离阳藩镇割据势力开始,他有五千兵马就说五千。后来还闹出个天大笑话。刚打北汉那会儿,北汉前线将领一听谍报说徐骁出征时带了两万,守城大将掐指一算,好嘛,照老规矩不过六七千人而已,至多一万,这场仗有的打,不用撤退。最终那名北汉大将给徐骁擒获,斩头祭旗前还使劲大骂徐骁是个大骗子。徐骁气得一脚就踹掉那大将半口牙齿,回骂了一句:‘老子说两万就是两万,童叟无欺,这样的老实人你也有脸骂是骗子?!’”

余地龙原本在抓着两只靴子晃来晃去,像是想要兜些风在靴子里,听到这里,也安静下来,竖起耳朵听师父讲那些离他很远的一样东西——战争。

徐凤年握紧五指,感受着手心由黄土带来的沁凉感,感慨道:“北莽、凉州中线和流州西线不去说,幽州东线上的三十万,战兵可是超过二十万,而且其余十万辅兵,其实也与战兵无异。北莽多骑少步,董卓定下规矩,此次出征作战,战兵在奔袭途中一律不许搭建帐篷,下马闭眼则睡,睁眼上马则战。之所以有十万辅兵,更多是为了针对葫芦口的堡寨体系而设。杨元赞对付枣马寨堡群,就是交由各路辅兵去攻城拔寨。这十万辅兵中的统兵将领,大多父辈都是春秋遗民,或者直接就是四五十岁的春秋遗民本身。而杨元赞的亲军和洪敬岩的柔然铁骑,这些主力骑军直接绕过寨堡,长驱直下,力求以最快速度推进到卧弓城下。等到大军兵临城下,攻城器械运到之时,那么后方战线也差不多已经清扫干净,龙腰州负责粮草补给的征役民夫就可以源源不断地安然南下。所以说这场仗,北莽和董卓打得很‘中原’。”

樊小柴冷冷道:“如此说来,卧弓城以北的堡寨摆明了就是一个死字,为何幽州不干脆将卧弓、鸾鹤、霞光三城在葫芦口最北一字排开,不就将北莽大军拦在关外了吗?还不用担心各大堡群被北莽骑军缓缓蚕食。说到底,你们北凉为了那个雄甲天下的名头,就不把士卒性命放在眼里!”

糜奉节用看待白痴的眼神打量着这个娘儿们,老人那张干枯脸庞上破天荒有了些笑意,当然这种笑容肯定跟善意无缘。这不是说糜奉节一下抓住了樊小柴言语中的漏洞,沉剑窟主的想法简单至极,在沙场上血水里泡过死人堆里躺过的北凉武将,尤其是用春秋战事证明过自己战争才华的老将燕文鸾之流,怎么会是沽名钓誉的傻瓜?

徐凤年没有嘲笑樊小柴站着说话不腰疼,或是讥讽她的井蛙之见,而是抬起那握土的拳头点了点脚边峡谷,平静道:“葫芦口不是这里。我亲自走过塞外,大体上能想象得出葫芦口的口子到底有多大。且兵事上何处依山建城,何处断塞筑隘,何地临水建堡,何地据险造燧,不但都有讲究,而且也都有种种复杂的变通。葫芦口,是北凉道地势最得天独厚也是唯一拥有天然纵深的防御重地。你说让堡寨士卒去死,其实是对的,一旦敌军‘寇大至’,这些据险而守的将士,其险是不足以‘守活’的,只能死守和‘守死’。”

徐凤年握紧拳头,崖上风沙扑面,吹拂得他鬓角发丝缭乱,只听他接着道:“北凉只告诉离阳葫芦口可以填下十五六万的北蛮子,中原人大多不愿意相信。若是说燕文鸾一开始就是要葫芦口三城两百堡寨的五万幽州守军,要他们全部战死在葫芦口……”

语气始终平缓的徐凤年略作停顿后,笑了笑:“恐怕中原就是听说了这件事,也会假装没听见的。也许哦了一声,然后就没下文了。该喝酒喝酒,该赏雪赏雪,该清谈清谈,人生得意须尽欢啊。”

樊小柴咬着嘴唇,仍是倔强问道:“一人愿意死战,百人愿意,就算千人愿意,可幽州边军五万人,真愿意明知要死也死在葫芦口?爹娘给了他们两条腿,不会逃?”

糜奉节终于可以理直气壮教训这个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的娘儿们了,嗤笑道:“你这位旧北汉头等勋贵的遗脉,哪里能晓得北凉人是怎么想的。大将军入主北凉不过二十来年,军心犹在,何况北凉边境这么多年可不是啥太平日子。当兵打仗,上阵杀敌,北凉甲天下,可不是光靠北凉大马和弓弩凉刀,归根结底,是那股子气撑着!你樊小柴懂吗?!”

徐凤年不置可否,微微苦涩轻声道:“北凉一向对外宣称三十万铁骑,离阳好事者一直很好奇徐骁到底给我攒下多少家底,骑军步卒各有多少,边军和地方驻军各有多少。”

余地龙轻声问道:“师父,那到底有多少啊?”

徐凤年出现一抹恍惚失神,转过头后,笑脸温柔道:“你猜?”

余地龙摇摇头。

徐凤年重新望向西北天空。曾经有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老了的老头子,就很喜欢说“你猜”两个字,徐凤年总报以白眼回一句“猜你大爷啊”,他就会笑眯眯回答“对嘛,本来就是你爹”。

徐凤年收起这一点点思绪,沉声道:“葫芦口幽州驻军愿意死守,有糜奉节你说的原因,但更重要的却没有说出。北凉不足两百万户,受限于狭小地域,不管如何休养生息,人口始终不到千万。那么我问你们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区区两百万户,北凉军卒竟有数十万,哪家哪户不是有人身在军伍?!如果北凉边军覆灭,又有哪家哪户不需要身披缟素?!”

徐凤年咬牙道:“其中幽州青壮几乎全在幽州本地军中,葫芦口三城两百堡寨所有驻军的背后,几乎咫尺距离,就是他们的家乡!他们多死一人,家人也许就能多活一天!道理就这么简单!”

徐凤年缓缓站起身,说道:“主持幽州军务的燕文鸾,他订立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徐骁在世时,就有无数幽州官员大肆抨击,等我世袭罔替之后,包括黄裳在内所有赴凉士子,无一不强烈要求将这条规矩废除。”

糜奉节不知此事,倒是成为拂水房大谍子的樊小柴很清楚。

“幽州边军有铁律,不论何人,临阵后退者,一经查实,全家皆斩!”

“燕文鸾曾经亲口对我说过,他可以不当那个北凉步军统领,甚至可以把幽州边关军权交给别人,但是这条规矩,在他战死前,谁都不能改。我徐凤年,也不行!”

徐凤年吐出一口浊气,眯起眼呢喃道:“这就是战争,这就是北凉。”

山风凌厉,徐凤年站在崖畔,跟三人离得有些远,显得有些形单影只。

樊小柴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接下来做什么?”

徐凤年微笑道:“能做什么就做什么。来蓟州,这趟赶路,我就一直在做同一件事情。”

之前有所察觉端倪的糜奉节小心问道:“王爷是在试图重返武道巅峰?”

徐凤年回答道:“山穷水复疑无路,而且就算脚下真的已经没有路了,我也得自己走出来一条。”

敦煌城外有巨大石佛,以雄山为坯。

大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笑看人间,怜悯世人。

武当山主殿有真武大帝,扶剑而立数百年。

圣庙内至圣、亚圣和诸多陪祭先贤,身死气犹在。

他轻轻默念道:“自在观观自在,无人在无我在,问此时自家安在,知所在自然自在。如来佛佛如来,有将来有未来,究这生如何得来,已过来如见如来。”

道门坐忘悟长生。佛家观想求放下。儒教守仁恪礼弘毅。

徐凤年闭上眼睛,伸出手摊开,任由大风吹散手心那撮黄土。

当徐凤年最后赶至横水城时,特意穿上一袭素洁儒衫的中年男子独自出城相迎,说一句话,相赠一物。

徐凤年策马离去时,永徽六年的榜眼郎,长揖作别。

“我于永徽七年离开江南,曾随身携带一袋家乡泥土。十四年后,泥土早已消散不存,只留下这只旧布袋,恳请我死后,北凉马蹄有朝一日能踩在北莽腹地,到时候且取一抔北莽泥土,遥祭卫敬塘!”

幽州射流郡以北地带,不知经过几百年还是数千年的流水侵蚀,地面支离破碎,沟壑交错,突兀出一座座大小各异的塬墚。一名肌肤黝黑五短身材的年轻剑士站在视野开阔的平顶条状大墚上,正在用手臂去擦拭那柄自出炉后便从来没有出过剑鞘的长剑,剑名就叫“无鞘”。北莽有好刀无名剑,北莽江湖无剑客,这些都是北莽、离阳公认的。虽然剑气近是世间屈指可数的剑道宗师,那柄定风波更是在剑谱榜上有名的重器,但那个离阳江湖还是觉得北莽无剑,还说再给北莽一百年,照样无剑。

他对于这种事情,比起特意改了名字寓意要为北莽剑道青黄相接的剑气近,要淡然许多。对他而言,练好自己的剑比什么都强,而且练剑就是练剑,至于什么陆地神仙什么天下第一,需要多想吗?所以他从不浪费精力去思考“剑”以外的事情。他手中这把无鞘是一柄新剑,没有历史也没有传承,铸造材质和铸剑师的手艺,都不算太差,只是比起榜上那些连名字都取得极有意思的名剑,肯定相差甚远,没有十万,八千里的差距多半是有的。但是当年领着他走上练剑道路的男人,那个从不愿承认是他师父的家伙,离别前帮他付了铸剑的银钱后,对他说了好些婆妈絮叨至极的“遗言”,就像一个垂死之人愣是吊着那口气死活不咽下去,熬了几天几夜,估计那病床前再孝顺的晚辈也会受不了的。

“一把剑,称手就行,称手了就能称心,连佩剑都换来换去的剑士,练不出好的剑法。当然,你可能会问一把剑断了不得换剑吗?错啦!不信?你看那离阳李淳罡不就只有一把木马牛吗?人家都能剑开天门了,你跟他学能有错?不能吧?”

“我虽不练剑,但我觉得剑士相剑挑剑,就跟男人找媳妇一样,一见钟情最重要,钟情之后再不移情。你啊,赶紧多看几眼你手中的剑,花了我好几十两银子啊,你这个穷小子还敢不一见钟情?有本事你摇个头试试看,看我不打断你手脚!这点眼力见儿都没有,还练个屁的剑!白瞎了我几十两银子。”

“看你表情好像很不舍得我走?咦?你小子这到底是点头还是摇头?你娘的,不想我走,你好歹伸手揣点银子行不行?几颗铜板也行啊。哦,敢情是想跟我讨几本剑谱秘籍,不好意思开口?实话告诉你,没有!小子,最后送你一句话,记住,别以为不收你钱就不当回事。练武,不管是练刀还是练剑,两个字说破一切道理——离谱!不懂吧,这两字够你琢磨个十年了。谁让你悟性差,比我年轻时候是要差,否则我早就收你做徒弟了。既然悟性差,就别怨我小气,要怨就怨你爹娘去。”

“话就说这么多,既然我在北莽找不着媳妇,那就去离阳找。咱俩啊,以后就争取别见了,我怕到时候心疼剑钱,后悔今天帮你结账。”

当时旁边那位铸剑师气得脸色铁青。小穷光蛋不去说,你这大穷光蛋才真是你娘的,十一两银子说成几十两也就罢了,还想凑个整数只付十两?就这么号人物,就在老子这剑铺把天都给吹破了,还误人子弟教别人“离谱”?你本人就是最大的离谱!然后脾气暴躁的铸剑师终于忍无可忍,当场就开骂了:“就你能在咱们北莽找着媳妇才奇了怪了,赶紧滚去离阳那边祸害别人家女子吧,那才真是谢天谢地了!”

年轻剑士停下擦拭剑身的动作,眺望远方,嘴角有些笑意。当年那位名不见经传的铸剑师如果知道那个家伙的身份,估计打死他都不敢那么骂人。

如今的拓跋菩萨在成为北莽第一人后,始终被认为不敌王仙芝,不管拓跋菩萨这些年境界修为如何稳步攀升,都没能改变这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