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2016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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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银河奖征文(4)

这个从来都无所畏惧的老人睁大了双眼,艰难地想再吸入哪怕一点点空气。他是那么的孱弱与无助,安德森第一次在这个钢铁般的老人身上看到了“风烛残年”。他一直都那么强大、高傲、冰冷、从容,以至于人们忘记了他那具从来都笔挺如枪的身体早就伤痕累累,早就在无数次的废寝忘食中不堪重负,也会在枪弹的摧残下渐渐冰冷。

果然,那个医疗兵没有全部说实话……深沉的负罪感像一汪深潭将安德森彻底淹没,潮涌般的愧疚与悔恨让他无法呼吸。如果,自己不是这么轻信于人,如果,自己不这么马虎地放松警惕,如果,自己进入控制中心时记得关上密封门……安迪就不会被敌人偷袭得手!安迪本应该活下来,继续掌控这庞大的金融帝国……

安德森紧紧咬着牙,颤抖着放下安迪终于平静下来的身躯,缓缓地仰起头,让那些即将决堤的泪水再流回眼眶。安迪不想看到他边嘶喊着“父亲”边流泪,安迪想要的是看到养子像自己一样将生死之别生生咽下,抬起头,做面前最紧要的事。也许纪念安迪的最好方式,就是沉默,以及一束带露的白玫瑰。

安德森缓慢而坚定地站了起来,麻木地盯着那枚仍然慢慢闪烁着的红色按钮。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太多善良而崇高的人为它献出了生命,现在,是关上这扇通向死亡的大门的时候了。汤姆·佩西、特莉丝·海伦娜、安迪·西瓦尔、巴托克·高迪,还有许许多多没能留下名字的人,你们的牺牲将变得无比的神圣。

安德森迈动脚步,缓缓走向那喷洒了鲜血的操作台。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保险拉开的声音。

安德森抬起的脚步僵在了那里。他缓缓转过身,看见电击枪纤细而危险的喷射口冰冷地指着他的身躯,诡异得如同命运开了一个拙劣的玩笑。电击枪是一把非致命的武器,但是现在,它连接着不计其数的人的生死。

白欣淡漠地站在他身后,握枪的双手没有一丝的颤抖,那双墨玉般的眸子冰冷得像是无光的深井,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感波动。艾丽莎松开了白欣的衣角,目光落到安德森僵硬苍白的脸上,震惊而慌张。

“退后,安德森。”白欣的声音平静而淡然,仿佛正用枪指着一块木头靶子,而不是一个与她朝夕相处了六年的男人。“我没有在开玩笑,退后,安德森。”

安德森的大脑彻底空空荡荡了。白欣……不,这不是真的。那双羊脂般光滑白嫩的手,曾经多少次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多少次无言地搂住自己的脖颈,多少次紧紧地扣住自己的腰身,多少次默默地收拾杂乱的房间,多少次轻柔地抱起熟睡的孩子……现在,安德森情愿失去三十年的光阴,换取这残酷的一幕只是一个立刻就会消失的幻觉!

安德森的心在崩裂。他知道,白欣从不会开这种毫无意义的玩笑。她的每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他只是不愿承认自己的双眼所见的背叛,虽然他明白这就是事实,残酷而不可逆转。那个他视若生命,愿意用尽一切去保护、去珍惜的人,那个支撑他一路披荆斩棘走到这里的人,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天。

那封电子邮件。内鬼。

安德森想遍了所有人,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就是那些秘密的出口。白欣在每一个晚上躺在他怀中,听他絮絮叨叨地倾诉,然后在半夜默默地起身,将那些安德森从未掩饰的信息发送给她的同谋。他所有的密码,都是她的生日,她记得。

“欣,”安德森艰难地张开嘴,每一个字都如同毒药般苦涩,“你知道我不会放弃。”

“安德森,”白欣的回答很简洁,“你知道我会开枪。”

尽管白欣在努力地压抑自己的感情,装出一脸令人绝望的淡漠,但安德森还是从她冰雪般的声音里听出了刻意埋藏的痛苦与挣扎。虽然白欣如此的理性和镇静,但这一丝丝压抑却无法清除的情感依然让安德森感到了一丝希望,而这就足够了:白欣在犹豫。

安德森突然转回头去,右手如同搏兔的苍鹰,向那枚醒目的红色按钮狠狠地拍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安德森的手心触到一阵冰凉。安德森心中一喜,但旋即无力地跌坐了下去。他的右手无力地搭在了金属台上,冰冰的,没有一丝感觉。红光依然在他的眼前不停闪烁,就在他的右手边,如同恶魔猩红的眼球。

白欣开枪了。

安德森听见了金属掉在地上的脆响。“啪嗒——”还有低低的抽泣声,砸在安德森的心上,像锥子,钻心刺骨。

安德林多么想转过头去,帮白欣擦干那终于决堤的泪,告诉她,自己不怪她。人各有志,虽然安德森的内心满是不甘,如同在沸水中煎熬,但他只能接受这个并不美好的结局。强大的电流在一瞬间麻痹了他全身的肌肉,让他如同一个重病的患者般瘫软在地,连弯曲一下手指都无法做到。

一阵尖锐而清脆的哭声传入了安德森的脑海。艾丽莎终于从震惊中醒来,痛哭着扑到一动不动的安德森身上,小脸紧紧地贴在安德森的胸膛之上,通过身体上的震动,安德森可以感觉到艾丽莎无法控制的颤抖和无法平息的心跳。安德森想张开嘴,告诉艾丽莎自己没有受伤,抱住她小小的身躯,听她凌乱的哭泣渐渐停息,但现在,他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只有眼睛。

白欣沾满了泪光的脸渐渐出现在安德森的视线之中。她那双漆黑如夜的眸子终于不再冰冷,眼圈微微红肿,眼里交织着的痛苦与自责如同一汪泛着波澜的清潭。她的嘴唇紧紧地抿着,左手死死地攥住右手的手腕,不可抵制地颤抖着。

安德森静静地看着她,两个人目光在空中交汇。那双眼睛里有歉意,有无奈,有悲伤,但没有躲避。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她很愧疚,但她不会让步。

安德森闭上了眼睛。他很难过,很疲倦,但他并不后悔。他尽力了,即使功败垂成。他在短短一天的时间里经历了很多,失去、战斗、死亡、背叛……就算这个世界真的分崩离析,现在他也无能为力了。他是一柄剑,但已经在无止息的砍杀中销尽了锋芒,而白欣这把暗藏的匕首,是他真正的死穴。

什么正义终将战胜邪恶,自欺欺人而已。正义的人只是在危机之中凭着一腔热血逞一时之勇。而邪恶的人早在很久以前已经织好了阴谋的大网,只是在等待一个绝佳的时机。高尚的人都躺在墓穴里,恶人却戴着面具自在逍遥。平凡的人们背负着生活的重担,浑浑噩噩地活在虚伪的安宁之中。这个世界也不过如此,但在不久之后,连这样的生活也会成为幻梦。还好吧,至少自己还能对这么一个垂死的世界,最后安静地凝视一眼。

安德森听见按钮摁下的声音,像是呼唤黄昏的号角声,又像是解脱。

12

北欧的太阳高悬于天空,但并不刺眼,从破碎的落地窗里渗进来,照亮凝结的鲜血,照亮扭曲的人体,照亮凌乱的仪器,照亮闪烁的电子屏。

安德森缓缓地扶着操作台站起身,抬了抬仍然虚弱无力的双腿,又无奈地重新坐下,伸手在裤兜里翻找着什么。电击带来的麻痹已经过去,但他的身体仍然找不到平衡。

一只白皙纤细的手从安德森肩上伸了过来,手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支香烟。看到安德森感激的目光,白欣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续梳理着艾丽莎有些卷曲的长发。艾丽莎蜷缩在安德森怀里,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小脸上残留着几道泪痕。

电子屏上的老式平面图闪烁着,映出整个雷克雅未克试验场的二维模型。四根蓝色标记的圆柱缓缓地向下延伸,左边的红色数字跳跃着,还有十分钟,蓝色圆柱将与地层下的橘红色平面交合。

安德森很平静。在白欣摁下绿色按钮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放下了所有的紧张,他心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断开了。没有执念,一切也就淡然了,安德森只想在被橙红色的海洋汽化之前,再享受一下这个一家团聚的下午。艾丽莎轻轻的呼噜声从怀中传来,窗外有雪花飘进,顺着这简单的调子轻灵地舞蹈。

“欣?”安德森看着窗外白茫茫的雪原,心不在焉地呼唤道。

“嗯?”白欣挑了挑眉,没有抬头,那双白皙的手在艾丽莎瀑布般的黑发中灵巧地抚动,如同水墨中的白鱼。

“我其实蛮佩服你的,忍了那么久,只为了心中的一个理想。”安德森轻快地说着,语气淡淡的,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安德森伸出手,捉住一片细小的雪花,看着它在一瞬间化为一摊晶莹的水迹。“这个世界多漂亮啊,夏天有花,冬天有雪,人们笑着哭着,坚强地生活着。”他转过头,笑着,眼睛里有些疑惑的神采,“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要毁灭这个世界?”

白欣手中的动作停下了。她的眼神黯淡下来,脸色也迅速地苍白起来。半晌,她摇了摇头,伸手拂弄一下有些散乱的头发,缓缓张开了口。

“我生活在中国,但我出生在东南亚,在仰光南边的一个小村庄,那里与世无争,贫穷但山清水秀。”白欣看着前方飞舞的雪花,眼神空洞而没有焦点,“那时的东南亚联盟还不是丝路联邦的一部分,那时的沃尔夫资源集团还不是莫瑞恩财团。当时正是能源危机期间,沃尔夫集团发现了我们村庄底下的瓦斯矿产,要求开发,但村民们不愿背井离乡,拒绝了搬迁的要求。从那天起,他们就开始了不停的骚扰,但村民们顽强地守着祖辈的土地,没有让步。直到有一天,他们买通了官员,然后……”

白欣停顿了。她紧紧咬着自己苍白的嘴唇,绷紧了纤弱的身子,仿佛下一刻就会泪如泉涌。但她忍住了那喷薄的怒气,低下了头,只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像是在讲述着别人的故事,“他们引爆了瓦斯矿。”

安德森沉默着,看着白欣痛苦地将头埋进双膝之间,单薄的身子轻微地颤抖着。白欣的过去是一个谜,安德森从未听过这个孤身在异国闯荡的坚强女人谈起过她的童年,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悲伤的故事。这个罪恶的世界,在那个无助的小女孩面前露出了獠牙,掐灭了她心中所有的幻想。泯灭人性的商人和官员在她的亲人的尸骨上觥筹交错,却也在她心中埋下了一颗复仇的火种,今天,终于燃烧成了净化一切的烈焰。

安德森叹了口气,转过身子面向白欣,轻柔地伸出手来,将她那一双冰凉颤抖的手紧紧握在掌中。

白欣颤抖了一下,但没有收回手去。她抬起头,感受着安德森有力的大手上传递而来的温度,眼里的泪光渐渐干涸。

“真是个悲伤的故事,对吗?”白苦笑着摇了摇头,“‘伊甸’的战士们几乎人人如此。我们目睹了这个世界的黑暗,而且实在做不到熟视无睹。人们习惯狡辩多于习惯忏悔,只有雷霆一般的力量碾碎一切的黑暗,才能让一切的推诿与开脱变得苍白无力。我们想要一个真正纯洁的世界,但这永远无法用谈判达到。”她停下来,无奈地叹了口气,“所有的变革都会有牺牲,虽然这一次的牺牲过于重大。但是安德森,你明白的,”她的眼神里有了光亮,盯着安德森带着微笑的眼睛,像是在等待着一个肯定,“人类只要不会灭亡,我们的文明必将重新崛起。那时,将是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

安德森没有回答。每个人都不是先知,我们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脚下是否就是我们想走的路。有时候,我们只能一步一步走到自己的那个终点,将未来交给命运定夺。安德森不清楚答案是什么,他知道白欣也是如此。“伊甸”真是一群天真的幻想家,他们豁出生命去战斗,洒尽鲜血去净化这个污浊的世界,却不得不寄希望于那些藏于幕后的权贵的谎言——即使他们知道那些人不可信赖。

白欣静静地看着沉默的安德森,半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的目光向下飘动,落在了艾丽莎安详的小脸上。艾丽莎正安然地睡着,一丝细细的涎水滴在安德森的胸膛上。白欣的目光凝固了。她痛苦地闭上了眼,声音也越来越低沉:“只是艾丽莎,她……”声音终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言说的痛苦,像母狮在幼崽的尸体前无助地悲咽。

安德森低下头,看着艾丽莎那安然恬静的睡梦中的小脸,心紧紧地揉作了一团,仿佛血液都已被抽干,一种深入骨髓的负罪感扼住了他的咽喉。安德森颤抖着伸出手,拭去飘在熟睡的艾丽莎鼻尖的雪花,在那一瞬间,他看见了她的笑容,她的哭泣,她的调皮,她的狡黠……那些浩如烟海的画面,如此生动地铺展在他眼前,宛如昨日,又恍如隔世。

安德森艰难地转过头,干涩的喉咙里像灌满了苦酒。他无法愤怒,只是悲伤地摇了摇头,张开了嘴,但却什么也说不出。所有想说的话,都只能无奈地转化为一声苍凉的叹息。

白欣脸上的痛苦无比明显。她抱紧了双膝,将脸埋在自己的膝间,无法抑制地颤抖了起来。“你知道的,不带上艾米,我就无法进到这里。”她抬起头,空洞的双眼没有焦点地停在安德森的胸前,像一只惊恐无助的小猫,不敢看安德森的眼睛。“安德森,我……我……”

安德森没有等她说完,轻轻环住了她的腰身。白欣闭上了眼睛,紧绷的身体失去了力气,像单薄的布娃娃一般倒在安德森的怀中,两行泪水终于无法控制地流了下来。那个冷静果敢的女特工在这两行咸咸的眼泪前分崩离析,只剩下一个痛苦的母亲,看着女儿的生命计时滴滴答答地走向终点,却无能为力。

雪愈来愈大了。安德森转了个身,好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飘来的雪花。他和白欣是大人了,他们既然选择了为了各自的目标牺牲一切,那就必须坦然地面对惨烈的结局。但艾丽莎不是,她才五岁,还有那么大的世界没有去发现,她没有选择的能力,不应该在“赤源”的炽热中结束自己幼小的生命。她是一朵含苞的花,没有人能决定她的结局是绽放还是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