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离人泪(5)
其实抚国的传统舞蹈也可谓独树一帜,舞蹈多奔放的旋转,身体的舞动配合灵动的眼神传意,又有移颈、翻腕等舞姿点缀其间,豪放中不失稳重,细腻中又尽显热情。身材高挑的抚国姑娘们舞在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纱裙绽放出的炽烈花海。然而比及穆国歌舞的雍容与妩媚并序、端雅与风韵共存,那样近乎即兴的舞蹈终是少了一份韵致。
此时此刻,坐在舞台近端的抚国权贵们无不挺直了腰杆,都想看清楚舞姬的容貌。稍远一些的抚国公卿也纷纷企足而望,只嫌舞伎的七尺舞袖还不够长,不能将袖上的缕缕幽香带到自己身旁。
其实这样的国色又何必真的一睹容颜,娇容半掩便足已倾国!
角落中的乔杉夜看着看着,忽然生出一阵胆寒。穆国左丞相袖管中的一名舞姬就是这般祸水模样,那他麾下的武将岂不是有朝一日要贻害天下苍生?
一曲毕,台下欢呼声如同大潮大浪,几乎要把舞台掀翻起来。喝彩、掌声连成一片,那些素来性情豪放不羁的抚国公卿借着浓浓酒兴,一声声高声呼唤着苏流缨的名字。
然而苏流缨全然不顾及意犹未尽的观众,施礼也只是略微欠了欠身,便提着舞衣自顾自离场。
走出不远,身后的欢呼声戛然而止,片刻的沉默后,随即又响起一片不满的嘘声。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舞姬那不盈一掌的脸上,露出了鄙夷的冷笑。
“苏姑娘,苏姑娘请留步!”背后响起一个声音。
苏流缨应声回头,只见抚国夏官一路小跑地追来。因为身材臃肿,夏官跑起来很费力,加之怀中还抱着一只半抱大小的羊皮小匣,停在她面前时,已经呼哧呼哧喘起粗气。
苏流缨心下还是有些紧张的,她以为对方会因为她的傲慢而心生不满。然而夏官非但没有任何责怒的意思,相反的,一国主司外交的最高官员,站在她一个伶人面前时竟然流露出谄媚之态。“又一条洛紫予的狗!”苏流缨不由得心想。
“有事快说!”她的言语中透露出露骨的鄙夷。
“您的舞姿举世罕有,所有人都意犹未尽!”夏官殷勤地称赞。
“随你们怎么想。丞相答应过只舞一曲,现在我要回去了!”苏流缨提步就走。
“当然,当然。抚国褊狭之地,不敢久留姑娘。只想恳请苏姑娘代我主贺王向贵国左丞相大人致敬。还有……”夏官疾跑几步,绕到苏流缨面前,当面开启那只镶嵌着宝石的羊皮匣子。箱底细细软软地蓄着一层光亮如水的提花白绫,白绫正中端然一颗碧蓝色的宝珠,宝珠合掌般大小,在白绫的映衬中宛若捧在神女手中的一抔莹莹海水。抚国夏官道,“此乃忘程海水莽所制计蒙珠,愿姑娘不弃。”
“啊?”苏流缨愣怔了一下。
“计蒙珠”与“颔骊珠”、“赤曜珠”并称世界三大宝珠,需用丰厚的祭品与海水中的水莽们交换方可得到。“计蒙珠”皆为海水一般的碧蓝色,相传是由海水凝聚而成,若是在下弦之夜对着宝蓝色的月光轻轻摩挲,珠子中可以淌出汩汩海水。计蒙珠是海水的结晶,每一颗都是价值连城。没有人见到计蒙珠不为之失神,苏流缨也不过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夏官知其动了心,愈发殷勤,说道:“听闻苏姑娘深得贵国左丞相赏识,那么我主向穆国长期求购‘穷奇’之事,就请苏姑娘代为美言几句。”
苏流缨回过神,柳眉一皱,尖刻地诘问:“怎么?你的意思是指我和洛紫予很熟吗?”
“难道不是吗……”夏官有些发懵。
“哼!”苏流缨也不解释,忿然跌足,将夏官甩在身后。
夏官望着那个无限美艳的背影,有种殷勤被冷落后的恼意,却不甘心,大声说道:“我主一向敬慕贵国左丞相雄才大略,所以恳请苏姑娘代我主贺王向贵国……”
“你给我住嘴!”苏流缨厉声呵斥,“回去告诉你家主上,我没事犯不着和洛紫予讲话!‘穷奇’一事让他直接找洛紫予谈去,要是洛紫予终于病死了,就去找他的爪牙大司马林选。总之与我无关!”兀傲的舞伎对旷世宝珠不屑一顾,向着等待她的銮车匆匆走去。
抚国夏官一脸无奈,望着苏流缨离开,怀抱着那只未送出去的稀世珍宝,怔怔地杵在原地。其实只有君主才可以使用有銮铃的车架,这辆从穆国而来的车,明显僭越了君臣礼仪。然而自始至终,没有一个抚国人对其提出异议。
四匹灭蒙鸟拉的攒顶銮车内,忽然响起一阵清脆的掌声,掌声之后,是少年阴阴冷笑的声音,“佩服,佩服,不过这样言辞激荡的话语应该当着洛紫予的面讲。”
“卖‘穷奇’的事与贺王商议完了?怎么这么快?”苏流缨言语冷傲,却不敢径自启门登车,似乎是在等待车中人的允许。
“我要是再不出来管管,也不知道你会惹出什么乱子。虽然只是一群猪狗,但在座的毕竟是抚国的贵族,受不了你践踏他们的热情。或者说就算你恶意践踏也没用,抚国人对洛紫予是出于崇敬也好畏惧也罢,只要链子拴在脖子上,生气的狗终还是狗。”
苏流缨那一点点小伎俩被识破了,有点恼丧。“如果你和贺王讨价还价再慢一些,我还可以玩得更大一点。狗急了还是会咬主人的!”
车内的少年轻笑两声,说道:“穷奇打算贱卖,所以价格不再是问题,这段时日也不会再来抚国了。真为流缨感到可惜呀,报复洛紫予的机会错过了,为自己筹嫁妆的机会也错过了,我听说计蒙珠其实是死去水莽的内丹,凝结了千万载沧海的精微。”
“贱卖?”苏流缨不理会那些无稽之谈,刻薄的语调中仿佛带着毒刺,她讥嘲道,“这可不像丞相的风格,我还以为洛紫予不放弃一切中饱私囊的机会!”
车中的少年似乎怔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旋即哈哈作笑,“真是笑话,天下迟早都是他的,又何来公与私?君子言‘天下为公’,我们自诩为小人,所以‘天下为私’。再者贱卖与他无关,是我的主意。”随即,少年的声音转为喃喃低语,“崇宣辟天至今已经一万两千年,《九畴》说岁星循天一千次便是一劫,大限既至,即使把穷奇送给贺王,怕也是无力回天……罢了,罢了,毕竟这里是南方,有些事情绠短汲深。”
“不知道你们在谋划什么,不过阿烈,你和洛紫予就等着遭受天谴吧!”苏流缨厉声咒骂。
“呵呵,好呀,好呀,只是不知道我们遭天谴的时候你是否还有命观看。”车内响起几声锁链碰撞时锒铛的声响,銮车的车门随即轻轻弹开了一缝,昏暗的车厢内,隐约有一个瘦小的白色身影,随着抬臂邀请的动作,又听见类似锁链摩擦的声音。白色的身影邀请道:“上来吧,上车吃些点心,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骂……”
苏流缨登上车,随即,青身赤尾的灭蒙鸟向着夜空仰颈唳鸣一声,继而振翼而起,带着车中的两人,披星戴月地返回穆国去。
“绢灯的制作工艺极其繁复,要使用彩纸、锦帛、竹篾等等,还要经过剔、绘、染、扎等步骤,才在匠人的双双巧手下变成各式花灯。今夜不仅是在重霄宫中,戟天城大街小巷的人家、店铺、官衙,都会在门前张挂彩灯,市井中的男女老少也要出门游灯,街上人头攒动,盛况非凡!”
大昭明台上,几个侍者正在为凌主祭介绍花灯的制作过程。凌主祭应承着,尽量流露出感兴趣的样子。
“除了最常见的绢灯,还有无骨琉璃灯和走马灯,再有就是几种来源于乡村的花灯,灯芯用玉米芯浸油制成,灯盏则是剜空的老葫芦,其中一种是将老葫芦壳削至半透明,再在外面绘上夔龙或是饕餮,图案映在白墙上像斑驳的鬼脸,最受小孩子欢迎。”
“你说的这种鬼脸灯,可以取过来让我看看吗?”凌主祭问道。
“当然,这几种花灯今夜都悬挂在春官府那边,您若是感兴趣,我们陪您去看。”
凌主祭笑着说道:“那就不用了,天色一黑,人也就犯懒了。”心中却想:“看守真严呀,寸步不离。”
为了活动方便,她没有穿厚重的衣服,轻便的布料渐渐抵挡不住入夜后的寒冷,她又喝了几口烈酒,暖意很快顺着血液流到每一个关节,借着这股暖流,她在将自己的身体调节到一触即发的状态。
“凌姐姐,凌姐姐!”忽然听到有人叫她。
只见清瑶公主护爱染提着裙摆跑来,拉一拉她的衣袖,水杏般的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她。
“什么事?”乔杉夜问。
“帮我猜个灯谜吧!”护爱染说着将写有谜面的缣帛递给她,“这个好难,连老师都猜不出来,你来猜猜看。”
凌主祭展开绘有回形纹饰的丝帛:
离人泪
——猜一字
乔杉夜喃喃重复着谜面,不久心中豁亮,说道:“这个谜底就是‘火’。”
“‘火’?”护爱染蹙着眉头一想,随即恍然大悟,笑道:“可不是嘛!就是‘火’,‘离人’就是孤单一人,‘人’字边上的两点就是离人的两点泪痕。”
爱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虽然悲了一些,不过火是灯的灵魂,像这样把天空都点亮的夜里,这个谜语还是蛮贴切的。姐姐你真聪明呀!这个谜语非但老师没猜出来,连辛叔也猜不出来。”
“大司马哪里会猜不出?他是谦虚呐。”凌主祭道。
“不是,辛叔是和几个老朋友聊得起兴,懒得理睬我。”公主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缄言的手势,“姐姐替我保密哦!我一会儿就对老师说是我自己猜出来的。好了,我现在要去找他了,谢谢姐姐啦!”护爱染向她摆摆手就跑开了,带着一脸难以抑制的兴奋。
灯火渐次阑珊,元夕灯会接近尾声。此刻舞台上是一支谢幕的歌舞,抚国舞女艳丽的裙摆飞旋起来,勾连成一片吉祥的火红裙海,欢庆的热浪在推向高潮。
人声鼎沸中,乔杉夜望着那个无忧无虑的背影。她方才准确无误地捕捉到护爱染提起尚濂川时的神情,一种成分复杂的苦笑在凌主祭脸上蔓延,又迅速消失不见。
身边不知何时漫起了云雾,月光被雾霭锁住,显得湿冷凄迷,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萧索感。蓦地,像是被噩梦魇住一般,乔杉夜的身子陡然一颤,喃喃地低声重复:“离人泪!离人泪?”
就在这时,忽然响起洪亮的钟声。钟声如同扫过大地,舞台上的鼓乐之声、人群的喧嚣声,所有的声音都被清扫得干干净净。
这个时候敲钟,一定是发生了大事!
果然,人群中随即传出一声力喝,威严而冷厉:“冬官府军情失窃。贺王有令,缉查全场!”
“军情失窃?”
“这个时候?”
不明所以的抚国公卿们开始窃窃私语,一时间不知所措。
片刻后,手持龙雀弯刀的士兵纷纷涌入大昭明台,不多时便将会场团团围住。方才吉庆的气氛顷刻间荡然,取而代之的肃杀之气像暴雨前厚重的浓云,滚滚笼罩下来。
冬官府右军使甚至穿戴了战甲,他昂首出列,礼貌地向诸位公卿行礼,手中斜持的马刀却在灯火中闪着逼迫的寒芒。
“搅扰诸位大人赏灯雅兴,末将百死难赎。然而根据可靠消息,今日午后有人潜入过冬官府,偷窥到陛下的战略部署。为了准备灯会,午时过后并没有宫人离宫,所以携带有机密的奸细此时一定还在重霄宫中。为揪出国贼,还望诸位大人宽宥在下失礼!”
战士手中的凛凛闪烁的刀光让护爱染感到胆寒。“老师,我们先回兰泽殿吧。”她想拉尚濂川一并离开,伸出手却发现尚濂川已不在自己身后。
清摇公主心中一悸,隐隐感到一阵无可言喻的不安。“老师?你去哪里了?”她推搡着人群,在已然杂乱的人群中匆匆寻觅起来。
抚国右军使用冷冽的眼光掠过全场,只在凌主祭匿身的昏暗角落陡然定住。
“凌主祭大人,赎末将冒昧,恳请您像大家证明自己的清白。”右军使冷峭的言辞中没有任何谦恭之意,单手提着弯刀的刀柄,向着势单力薄的她步步逼近。
主祭身旁的那些看守无需命令,迅速将她围在中间,只给右军使留出一条通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