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受贺礼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袞龙浮。
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到凤池头。
——王维《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
引自《松花笺》
12月2日,大婚礼的第二天,皇后要同皇帝一起祭拜祖先,然后,她要花更多时间坐在炕上,接受皇室众多成员的恭贺。这项仪式中有一个奇特的、令新娘很难堪的风俗——“性格测试”。垂花门内的新人必须坐在炕上,不盖盖头,忍受男方所有亲属的打量和品评。尤其是男性亲属,比如堂表兄弟、叔伯、兄弟等,他们会想尽各种办法,甚至接近于侮辱,来打破她的镇静。她白里透红的肤色被说成蜡黄,光洁的肌肤被说成长满了斑或痘痘,鼻歪眼斜,小小的缺点被无限放大,如果面对这些严峻考验,她都能不动声色,无动于衷,那她就成功通过考验。但如果她回击了这些对她面容、体态、性格的不正指摘,或者面色苍白,或者面红耳赤,或者哭了,这就意味着她不够坚强、缺乏自制力。
我不知道瑾太妃及其他两位太妃能纵容人们耍弄新娘到什么程度,但福晋说,这么有趣的环节当然不能省。她边说边耸了耸肩。中国人尽管很少耸肩,却比法国人的耸肩更使人印象深刻。毓朗贝勒福晋耸肩的时候,我不禁想起了沃尔特·佩特对莱昂纳多·达·芬奇《蒙娜丽莎》的评论:“她的面容倾倒了众生,但她却有些厌倦。”
第三天,12月3日——12天后我们依据中国的日历如此估计——11点,午时,举办了一场精心安排的仪式,皇帝和皇后接见那些有资格受接见的人。许多人都接到了邀请。有满族的所有王公贵族、朝廷重臣、其他中国高层官员,还有96名外国人,他们大都是外交使节。
这是一场与时代格格不入的婚礼,中华民国首都的这四天盛况中,皇帝接见外交使节绝非微不足道的事。他们在北京的官方身份是在中华民国的首都代表各自的国家,不能认可已退位的皇帝,更何况这位皇帝的婚礼是按在位皇帝的仪式举办的。
中华民国成立、皇帝从龙椅上走下来时,并没有采用“退位”这样的字眼,虽然这相对事实而言并不重要,但中华民国的确需每年提供400万两岁费,仍保有“皇帝尊号”及一切礼遇。形势很微妙。很多人将辫子散开,人人心满意足。那段欢乐的时间里,最有趣的事情莫过于中华民国代表团的造访。代表团大约20人,飞快地穿过紫禁城的大理石庭院,衣襟飘摇,丝帽掉到脑后,唯恐迟一步就不能向皇帝致意了。当时,这位九五之尊甚至站在黄色丝质皇伞下,远远地接受800位臣子的跪拜。这些大臣穿着华丽的彩色长袍,戴着镶有孔雀羽毛的帽子,行“九跪九叩”礼。
一条长长的大理石路上,路边的每一根杆子顶上都挂着婚庆红纱灯。大臣们九人一排,一排接一排地,拂一拂衣襟,齐刷刷跪下,前额触及地面,清代贵族以这样隆重庄严的行动表示对皇帝君权的认可。而新中国的官员穿着西式服装,充满新式思想,不顾形象地飞奔,以向代表“旧”秩序的宣统行西式鞠躬礼。
在场的还有大约90位外国大使馆官员、他们的妻子及少数特邀人员。他们之前已经受到了接见,此时作为观众,正小心翼翼地跺跺脚、把手缩在手笼或口袋里,徒劳地取暖。这仪式可能是这具有历史意义的、精美绝伦的场景中的最后一幕。
然而,幽默绝不是那天的基调,那天是我中国记忆中非常珍贵的一天。我见到了宣统,他可能是最后一位满族统治者,这使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从我的一篇笔记中,可以看出这对我影响有多大:
12月3日。——这是个梦想成为现实的早上。我将见到紫禁城中隐秘的部分,还能亲眼见到皇帝。他的相貌和身世已经在我心里萦绕了好几个星期。这很久以前就产生的野心即将得到满足!为什么我如此期待与这个18岁的男孩相见?就算他在中国古典文学历史方面懂得比我多,但他的阅历和知识与那些我无意结识的要人根本无法相提并论。这肯定是因为我心中最重要的想象又开始行动了。想象绘图很简单,因为我手上有大量各种各样的材料。它可以依据世代累积的东方辉煌,可以依据我此前储藏的丰富情感。它唤醒了我童年时的记忆,书中那些珠光宝气的王子公主、掌握他人生杀大权的君王,他们乘坐金色的马车压过奴隶的身体,他们宏伟宫殿上的珍珠、宝石、钻石闪闪发光,他们一个微小的愿望都会使得人们迅速奔向四方,赴汤蹈火、忍饥挨饿也要去实现。
孔子从一位无名诗人的笔下记录下来这种精神:
“我马维骆,六辔沃若,载驰载驱,周爰咨度。
“我马维骃,六辔既均,载驰载驱,周爰咨询。”
想象已经赋予了这位皇族少年神秘的光环,他的秘密锁在小屋里。现在法蒂玛拿到了金钥匙,或者说金徽章,她要赶快到达紫禁城,看看门后究竟是什么!
10点半,我的福特汽车一路轰鸣着穿过皇城,抵达东华门。轿夫和轿子在那等着女性来客。我的轿子是雅致的红缎面。轿夫把我抬起来,小跑着穿过箭亭前的庭院,穿过仪仗队曾在的场地——上次来这里是前天凌晨,穿过皇后消失的大门。在装饰有婚庆灯笼和其他饰品的太和门前,轿夫把我放下,请我步行进入。中华民国的士兵把守门口,一支军乐队演奏着现代乐曲。大批官员站在乾清门边。
我满怀复杂的心情跨过门槛,进入皇帝的私人领地,跟着众外交使节,沿乾清宫前宽阔的大理石路缓缓前进。每一根雕有花纹的灯杆上都挂着精美的灯笼,大理石地面上铺了一些黄面草垫子,这无疑是为那些上了年纪的满汉大臣们准备的,这样他们一会儿“九叩”时就不会硌到膝盖了。通向交泰殿的台阶中间,有以整块石料制成的大理石浮雕,上面雕有龙纹和云纹,只有皇帝才能踩在上面。绕过浮雕,我停下来,一串串黄色纸玫瑰、一条条长彩带将红漆顶棚装饰得喜庆非凡,各色乐器——大鼓、锣、簧管等——演奏出的乐曲陪伴着2000年来不断上演的庆典。
但这些都不能使我长久停留。我加快脚步,融入到这群涌向龙椅的外国人中。皇帝没坐在那儿。金漆台座上是空的。那前面已经摆好了一张长长的宴会桌,有西式的碟子、葡萄酒杯、昂贵的蛋糕,每个座位上还有一个华丽的银盒,盒盖上涂有不同的珐琅花纹。稍后,皇帝的叔父、仪式主持载涛贝勒将把它们作为纪念品送给各位女士。我盒子上是一株鲜红的牡丹,它是我的宝藏之一。
我小心翼翼地参观完这座美轮美奂的宫殿,走到右边。龙椅背后的五扇雕龙屏风后面,半掩着两只巨大的敞口炭盆,火苗欢快地跳跃着,冒出股股浓烟。这两只炭盆造型别致,不仅可以烧热水供大家饮用,还可以暖和围聚着的大臣们冰凉的手脚。
主人到底在哪儿呢?我走到大殿的西侧,那里有一面巨大的玻璃镜,足有8尺高,宽度也差不多接近8尺,镶在雕有随处可见的龙纹和云纹的樟木框中。
我又悄悄溜到后面,你可以想象我有多惊讶——我就站在一间稍小的黄色房间门口,尊贵的皇帝和皇后距我不足10尺远。他们正在接见日本驻华公使小幡酉吉,他后面是山东铁路委员会的其他成员。过了一会儿,美国驻华公使雅各布·古尔德·舒尔曼携夫人也加入了等候接见的队伍。皇帝与他握了握手,皇后向他微笑致意。舒尔曼夫人与其后的夫人们互相点头行礼,我是从她们头部的微小动作得知的。
载涛贝勒、庆亲王、庄士敦先生及其他一两位满清大臣协佐接见,皇后身后站着两名宫女。
轮到我受这一对年轻的夫妇接见时,我向皇帝鞠了一躬,类似于向一位欧洲君主——如果现在还能找得到的话,但没有那么深。如果一个人穿着又长又厚的毛外套,手上有一个大手笼,拿着像小孩子的口袋一样鼓起来的丝质手包,手包里装着相机和一些别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她还尽力按宫廷礼节鞠躬的话,很难不引起人们的注意。这个动作就像是一伏一起,根本谈不上优雅周全。皇后接受我这简短的致敬时,目光交会,她认出了我,脸色欢快起来,我们互相微笑了一下。
“好。”她说,这是中国人的问候方式。她的记忆力令我惊讶不已。三天前,婚礼中最为庄严的环节,在那样充满压力和兴奋之时她见过我,就记住了我的特征。可能是见面时那不同寻常的环境,使得外国人的面孔格外突出。而且,在接见的所有外国人中,她以前最多只可能见过三四个。
她穿着册封礼时穿的那件绣有龙凤的黄色缎袍,但宝塔似的满族旗头中间不再是洁白的百合,而变成了红玫瑰。红玫瑰象征新媳妇,这是东方人普遍认可的。黑缎旗头的右翼上嵌着一朵小一点的黄玫瑰,通常它出现在中间;左翼上是一朵粉牡丹,象征皇后的花。
皇后站在她的主人——清朝第十位皇帝宣统旁边。全民教育敞开的大门中涌出民主的洪流,将大清朝两个半世纪以来的统治冲垮。“发现头脑,失去奴隶。”没有人会比宣统对这句话有更深刻的理解。他站在美貌的皇后旁边,无处不展现出他是一位皇帝。他尽管有些孩子气,但穿戴整齐,中等个头,经常陷入忧郁的脸上,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胡子当然剃得干干净净——40岁以下的中国人必须如此——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没有戴皇冠,而是戴着一顶中式黑缎帽,镶着一颗只有皇帝在重大场合才能使用的大珍珠。他的紫色长缎袍以白狐毛镶边,肩部、胸前、背后、下摆都有圆形的龙的图案。
接见完所有的外宾后,大家回到金銮殿,载涛贝勒以英语宣告,皇帝将致贺词。
1922年12月3日——受贺礼——皇帝和皇后受贺的乾清宫。
皇帝登上台座,但没有坐到龙椅上。他很自然地站着,脸上显出神秘的喜悦,不时看一眼手中的纸,用流畅的英语讲道:
“很高兴在这里欢迎诸位朋友及各国代表,祝各位幸福安康。”一位太监呈上银托盘,他从托盘中拿起一杯香槟,为在座各位的健康干杯。然后他就离开了,庆亲王重复了简短的欢迎词。茶点是从另外的宫殿传来的。金銮殿里的外国人离去后,皇帝坐到龙椅上,准备接受他忠诚臣子们的“九叩”礼,以及中华民国代表们的正式鞠躬礼。黄色刺绣皇伞张打着,这样石路上参加典礼的800名满汉贵族都能看到“皇帝在场”。
一阵喇叭声宣告典礼开始,紧接着是鼓声。簧管奇特的声音和钟声随即加入,孔子时期的音乐响彻天际。
人们从东面、南面、西面聚拢而来,向皇帝道贺。他们穿着华丽的官服,九人一排行进在大理石路上,来到御路和丹陛前,整齐地跪下,长袍上的蓝色、紫色、金色在清冷的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们的头触及大理石地面,帽子上有孔雀羽毛和各种宝珠。这些高贵的身躯俯伏九次,向天子致以崇高敬意。他们仍称他为“中国皇帝”,尽管中华民国已经成立。
很久以前,诸侯向君王进献玉米和大豆以致敬,这种情景在《诗经》中有描述。至今只有一些细节改变了。他们驾着四匹衣着华丽的马拉的车而来:
“玄衮及黼。”
——《诗经·小雅》中一位无名诗人唱道——
“觱沸槛泉,言采其芹。君子来朝,言观其旂。其旂淠淠,鸾声嘒嘒。载骖载驷,君子所届。
赤芾在股,邪幅在下。彼交匪纾,天子所予。乐只君子,天子命之。乐只君子,福禄申之。
维柞之枝,其叶蓬蓬。乐只君子,殿天子之邦。乐只君子,万福攸同。平平左右,亦是率从。
汎汎杨舟,绋纚维之。乐只君子,天子葵之。乐只君子,福禄膍之。优哉游哉,亦是戾矣。”
这是多么神奇的事!这个外国女人,仿佛亿万年的记忆复活,她的先祖,也曾在皇帝的旨意面前,人类所有的骄傲都崩塌,只剩下强烈的崇敬之心。
我知道按照习俗,接下来要在宫中演三天戏。我们同意仪式主持载涛贝勒的说法,皇帝大婚时唱戏,这是件十分艰巨、漫长而又复杂的事。
宣统皇帝和皇后站在他们的小朝廷里接见外宾时,他们是那么的年轻、单纯,甚至称得上民主。这整场既辉煌又落后的盛典给我留下的最终印象只有同情和怜悯。尽管他们的光辉——或徒有其表的光辉依赖于中华民国的容忍和拨款,这些孩子们依然只是少数清廷亲贵手中的抵押品。这些亲贵获得了民国政府的允许,将这场婚礼办得如此无与伦比。婚礼花了50多万美元,虽然与以前的皇帝婚礼相比这只是个小数目。以前,就算花上几百万两也不算太过铺张。这些年轻人想到外面的广阔世界去游历,去见识其他人,与引领文明世界中普通人的生活方式。对于现代教育已经解放了的人而言,他们为紫禁城的阴影付出了太高代价。他们是回忆的囚徒。看守他们的人除了中国政府外,还有清廷王公大臣。这些系着黄色和红色腰带的亲贵,总是期待着另一场革命,一场使满族重新登台的变革。
庆典已经完成,演员们消失在神秘之中。宾客如来时一般迅速离开。皇家的礼宾灯笼和“双喜”灯笼正逐渐暗下来。很快,它们闪烁几下,便熄灭了。紫禁城的大门关上,再次把外部世界隔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