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圣人身世不寻常(1)
仙娥踏云送神童
明宪宗成化八年（1472年）秋，浙江余姚。一个隐匿在群山之中的纯朴小镇，一个靠着姚江水与世外牵连的“世间桃花源”。其年秋，一则孕妇怀孕近十四个月未见生产的新闻在当地的山水人家间疯传一时。
“听说了么，王家二儿媳妇还没生呢，那大肚子，已经像个熟透的西瓜了，我怀孕那年，九个多月就生了，啧啧。”
“是啊，相公那么帅气、有才，媳妇又漂亮贤惠，还是头一胎，要是个怪胎就可惜了。听说，王家人连中秋都没过好……”一群女人，一面在河边浆洗衣物，一面闲聊，流水也好久没跟着这样热闹了。
这个话题，树下下棋的男人们也热议了有些天，但他们不像那帮老娘们一样停留在“生理性”层面。
“这王家人本就不是我们一样的寻常角色，我看这孩子也注定不是凡物！”
“此话怎讲？”
“哪吒三太子不就是怀胎三年才出生，一出生就有一身好本领，还有能耐闹东海！我虽没什么文化，却也知道，古往今来一些大人物出生，那都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看来我们这小余姚，是要有凤来栖喽！”一位老者捋着自己稀疏的胡须，边说边将了棋盘对手的军，引得周围一片赞许声。
说起这支王家，隐居在余姚这样的山水之地，如闲云野鹤，却是大有来头。
唐诗有“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王”与“谢”说的不是别个，正是东晋著名的两大家族：陈郡谢家与琅琊王氏。东晋年间，王家出了一位旷世的大人物，就是集书法家、军士将领与“东床快婿”等诸多亮点于一身的王羲之。王羲之因为晚年与同僚闹了点小矛盾，便辞去官职在会稽（今浙江绍兴）过起隐居的日子，最后自适而终。从此，王家大族中的这支也就在浙江一带开枝散叶起来。
太久远的关系毕竟已难考证，但就近而言，这支王家也是相当有性情的。
元末明初，这支王氏的传人叫王纲。早些年，王纲在山中的小日子过得挺好。但意外就出在他的一身本事上。这王纲不但能文能武，还会看风水，能算过去未来。更让人称奇的是，他还会驻颜术，六七十岁仍“齿发如少壮”。别人或许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是好“猎奇士”的刘伯温可是关注了他好久了。
作为王纲的好友兼粉丝，刘伯温三番五次地举荐王纲，最后朱元璋一旨令下，七十多岁的王纲也只好硬着头皮出山了。可惜，没过多久，王纲就因为纷乱死在了广东。几乎是亵渎的方式，老神仙死在了尘世。
王纲之后，他的儿子、孙子、曾孙都是坚守先人“遁世无闷”之志，在浙江山水间过着教书为乐的隐儒日子。宁可跳崖伤脚，也要拒绝朝廷的启用。
久了，美丽余姚也就成了他们最终挑选的栖息地。
成化年间，这支王家的户主叫王伦，五十多岁，白衣飘飘，细目美髯。虽然他人本身并不老，但以当时人的平均寿命算来，也该算是“老王伦”了。
老王伦便是余姚“十几个月未生产”人家的老爷子。与其他家人只担心母子安全、健康问题不同，老王伦还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他比所有人都更希望听到这婴儿的哭声，他要在这啼哭声中找到答案和救赎！
作为“一生只爱竹”的隐士，王伦用了自己人生几十年的时间种竹、赏竹、咏竹，他还自号“竹轩先生”，有竹和书陪伴的日子，王伦这大半生过得也算清净惬意。
年轻时，王伦打心眼里愤世嫉俗，尤其看不起那些“向官看齐”的读书人，觉得他们打着“爱国”和“成人”的旗号，实则是王权富贵的奴隶。可是，人到晚年，王伦自己也陷入了这个怪圈。年纪越大，他就越强烈地希望子孙们能够“学而优则仕”，一来可以为国为民做点事，二来也可以光耀门楣。
老实说，这个想法本身是正常的。毕竟，将满腹经纶货于帝王家，这是中国古代读书人的最高理想，甚至也是许多读书人都逃不过的宿命。可是，王伦却很有负罪感，他很挣扎：这样的世道，皇帝昏庸，宫妃、太监、道士当权乱政，儿子们若真入朝为官，如果不肯助纣为虐，难免会落得飞蛾扑火的下场；而当年先祖和后祖都能抛下功名与诱惑隐居山野，自己的决定又算不算是违逆了祖上的意思呢？
三个儿子之中，老二王华的资历最高，也最努力，王伦对他寄予厚望。所以，当王华的孩子近十四个月都不出生时，王伦觉得这是祖上的预警和上天的惩罚。
一面觉得自己错了，一面又觉得没错。像是在等待宣判一样。日子在焦灼中到了农历九月三十。奇迹从一个仙梦开始。
当天，王家人见孕妇的肚子仍是没一点动静，感觉又没戏了，便都早早睡下了。
亥时，王老夫人岑氏（王伦妻子）被一阵喜庆的仙乐声惊起，恍然中，她又感觉有人在召唤自己。循声望去，才发现声音竟是来自天边。惊呆时，已是天门大开。氤氲气霭中，一位长相脱俗、衣袂翩翩的女子正踏着彩云而来，在女子身后，还跟着几位衣着华丽、气宇轩昂的侍女。一个个周身都散发着七彩炫目的光芒。
“这哪里是什么人间女子，竟是天人！”王老夫人下意识地双手合十，想拜一拜这些“女菩萨”。为首的仙娥却抢先止住了她的膜拜，还笑盈盈地将一个大胖小子交于她手上。
耳边的鼓乐声越来越大，王老夫人还能听见这些仙娥们清脆的道贺声：“老夫人，恭喜王家了……”
王老夫人这一开心，笑得就用过了力，也就笑醒了。意识到只是个梦，她不禁怅然若失：“一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掰着手指一算，到今天，儿媳已经怀胎整整十四个月了！想到这，她竟觉得眼眶有些湿润了。
就在这时，丫鬟急惶惶地跑来叩门，外面的骚动声也越来越大。
老夫人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赶紧摇醒身边的王伦。等二人穿了衣服推开房门时，他们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院子里站了不少提着水桶的乡邻，而且还陆续有人挤进院门，嘴里嚷着：“走水（失火方言）了，走水了……”可是，这“起火源”的王家阁楼上方火光冲天，却哪里有一丝实际的火星呢！前来救火的众人，纷纷放下水具，愣在那里。
静谧的夜，褪去了众人的喧嚣声，能清晰地听见阁楼上的叫喊声，有中年女人喊“使劲，使劲”，也有年轻女子撕心裂肺地叫唤。跑上跑下的王家丫鬟早已是累得香汗淋漓。王家火光冲天，动静又大，惊动得远近的狗不安分地乱叫着。
众人也都跟着没了睡意，男子们仍是惊奇那火光，女子们则是跟着产妇捏了一把汗。一直到产婆大喊“是小子，是个带把儿的”，院中人才都长舒了一口气，凝固也瞬间被沸腾打破，水桶水盆都成了人们即兴欢呼的工具，敲打声如音乐起……
一时，老王伦也是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他的每一根美髯都布满了慈祥。孩子的父亲王华更是扑倒在双亲膝下，只是流泪，却是语塞。而王老夫人因为刺激过度，竟是昏厥过去。接着，又是一阵骚动……
王家人一面处理这混乱的局面，一面当场撒话：“来日大摆宴席，与大家一起庆祝。”而有些人一直到离开王家，都还不停地用手捏着腮帮子，不敢相信所发生的一切是真的。
这一折腾，天就要亮了，太阳从东边徐徐升起，连日清清冷冷的王家庭院，一下子又恢复了往日的潇洒：庭有竹兮青青，上乔木兮鸟嘤嘤。
任外界如何喧闹，是惊、是喜，还是喜极而泣，粉哒哒的小婴孩可没空理会这些，他眼前的人生大事，不过“吃喝拉撒”几件。他可是冒着随时会缺氧窒息的危险在娘胎里贪恋了一百多天，这会儿还要尽情地呼吸新鲜空气呢！他也想像一些大人物一样，试着张口，却发现只能啼哭，不能说话；他想试着下地行走，却发现连襁褓都脱离不了。几番挣扎，他用有神的小眼睛扫视了一下四周，决定先美美地睡上一觉。
只是，这世间事，真的与这个婴儿无关么？怕是道是无关却有关吧！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五年前，王伦的小孙子在红云下呱呱坠地，在当地被传为美谈，孩子出生的阁楼也因此有了一个响亮的新名字“瑞云楼”。
为了给这个一出生就有着“神烙印”的孩子起一个霸气的名字，老王伦可是没少花心思。他本就是满腹诗书，起个好名字不过是分分钟的事，可他却生怕自己才疏学浅，或是一时疏忽，漏掉了哪个可以代表孙子一生的重要字眼。连着几天，王伦把古今典籍又翻了个遍，仍是觉得没有中意的。一天，他看到自己夫人踮着小脚颤颤巍巍地抱着大孙子在自己面前经过，突然想到了她对自己讲述的那个美轮美奂的仙梦。王伦一下子来了灵感：“既是神女踏云送来的孩子，生产时又有瑞云当空，就顺应天意，叫王云。”
这个名字，着实让王伦得意了好久，他似乎早早就看到了这个孩子和王家的大美未来。
五年来，小王云的日子过得无比潇洒，有爹疼、有妈爱、有爷爷奶奶宠、兼受着同宗人的疼爱。孩子一出门，还总会有人过来摸着他的头说：“神奇的小宝贝都长这么大了，看看真机灵啊，来吃块糕点吧，送你的，不要钱，哈哈。”但就在这孩子出落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时，他也又一次被推上了当地人热议的风口浪尖。
“看见了么？远近的郎中和江湖术士不停地往王家跑呢，小王云都五岁了，还不会说话呢，可别是哑巴就可惜了！啧啧。”
“是啊，这些年，天怒人怨。听说全国各地畸形、后天不足的孩子特别多……”
“不管怎样，老王家真是好事多磨啊。我常看见王伦老先生坐在院中竹子前给孩子背诗，唱儿歌儿，也真为难他了……”
“那是，听说今天王老夫人又急得病了，愿王家好人有好报吧！”
对于外面的闲言碎语，王家人早就产生了免疫，不管是帝王家的还是自家的，不管是好听的还是不好听的，他们更关心的是，要几时、要怎样才能撬开小王云的金口！在经历了十四个月的怀胎之后，王家人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觉得这孩子可能是慢半拍儿，而且“神孩子”贵人语迟也是正常，可是，这也太迟了吧？不会真的有什么毛病吧？
状况又陷入了孩子出生前的焦灼。直到有一天，事件出现了奇妙转机。
这天，小王云正和伙伴们在家门前玩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个和尚，长得奇怪，鞋帽也破旧，差不多可以参考后来《红楼梦》中癞头僧。和尚站在边上直直地盯着小王云，仿佛要把这孩子看穿一样。良久，他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娃是个好娃，可惜给道破了。”
那会儿，刚好王伦在院子里打理竹子，他瞧见了这一幕，想出来看个究竟，追出来却发现和尚早已没了踪影。几个大一点的孩子七嘴八舌地向王伦讲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一下子，老王伦就像失了魂一样重复着和尚的话，“好娃，道破了，好娃，道破了……”半晌，他才如梦初醒：“当年给孩子取名王云，是想着顺应天意，可这也是泄露了天机啊，难道是上天在责罚我们？”想着，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就因为自己自以为是的命名，差一点毁了孙子的大好前程。老王伦愧疚不已，他当下决定为孩子改名！
改什么好呢？
王伦毕竟是王伦，一位不出仕入相却仍然饱读诗书的老先生。这一次，他权衡了利弊，没有太刻意就想到了两个绝妙的字“守仁”。好听还是其次，深意才是硬道理。《论语·卫灵公》载：“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王伦这是希望孙子能以仁心仁爱去守住自身的天赋和智慧。从“王云”到“王守仁”，单从名字寄予来讲，这也是从个人神奇色彩到救世济人美好愿意的晋级。老王伦想着，或许孙子可以像唐代余姚名人虞世南一样，身兼“德行、忠直、博学、文词、书翰”五绝，也说不定。
接下来又是见证奇迹的时刻了。
就在从“王云”更名为“王守仁”的那一刻，王守仁说话了，他当即背诵了一篇文章。见王家人目瞪口呆，小守仁则背着小手，不慌不忙地解释说：“平日听祖父念的多了，也就顺便记下了，只是说不出来，这下能说出来了。”孩子终于说话了，还尽显睿智端倪，不管是王伦夫妇，还是王华夫妇都热泪盈眶。当然，王守仁改名就说话的故事，也迅速传遍了多半个余姚。
谁会知道，此时在祖父面前摇头晃脑的小守仁，就是日后改写大明历史的王阳明；谁会知道，多年之后，他会门人遍天下，受尽世人膜拜！谁会知道，不须多年后，他会与紫禁城里那个“小萝卜头”皇子朱祐樘的儿子朱厚照、侄子朱厚熜纠缠不休！谁又会知道，在王阳明开口讲话这一年，新出生的小皇子朱祐杬，一生都只是湖北省的一个小藩王，却在死后被他的皇帝儿子嘉靖皇帝尊为“知天守道洪德渊仁宽穆纯圣恭俭敬文献皇帝”。
世事如此难料，谁又说得清？
戏慧童，和尚反遭戏
开口说话之后，能够表达自己的思维意志，属于王守仁的小日子算是真正开启了。尽管那时还没有人称他“阳明先生”，但其实，他叫什么，对世人来说真的不重要。当地人所八卦的是这位“小红人”本身：娘胎里待了十四个月、仙娥踏云送来、五岁改名才会说话、金口一开便能背诵……
完全就是一个神孩子嘛！除了称奇之外，没什么可争议的！
就这样，“神孩子”王阳明在当地受到了不少人的倾慕，有些怀孕的女子还会挺着大肚子，老远地赶过来摸摸小阳明的头，以祈求自己的宝宝也能够“沾点神气”。
凭借“神一般的经历”在当地蹿红的小守仁，也就是小阳明。又凭借其超过同龄孩子的聪明才智，在余姚当地火了下去，这一火又是几年。几年间，他有了另一个称号“小神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