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微像文化 阅文集团)(1)
浮生
文/何夕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老子《道德经》
一、正世界
灰灰感到眼前骤然划过一片闪光,与此同时,那种冰凉的柔软感迅速从他的掌心里滑脱。
他甚至还来不及品味这番变化带给自己的惆怅,正世界的光线已经很明亮地布满了他的整个视野。
灰灰低头注视着自己像真空一样稀薄的右手,想要找到一点那种冰凉的柔软所留下的痕迹,但是他看到的只是一些枝丫般交错的脉管平淡无奇地在紫色的表皮下面跳动着。这样的注视对灰灰来说是常有的习惯,他曾经试图改掉但却从未成功。
四周是极度的空旷,那些散布飘荡的菌丝般的亮质不仅没能消除反而夸大了这种空旷感。灰灰嘬住其中的一丛亮丝,顿时有股暖流从他的口腔走遍全身。这时他看见自己的手臂已经开始微微发蓝,他知道这样的变化将一直持续下去。因为这是在具有负熵的正世界,任何系统的熵值会从负一亿变成负一万、负一千、负一百……越来越大直到为零。熵对应着无序,熵的增大意味着失去秩序,就像墨水在清水里漾开,就像时间一去不回。随着熵的增长,灰灰的身躯最终会变成像进入暮年的红巨星一样的颜色。
灰灰并不很清楚刚才吮进嘴里的那些亮丝的能级,他不像别人一样讲究这个,不过凭感觉估计那种亮丝的能级比此刻的自己要高出不少,在正世界里这意味着他的熵将减缓变大的速度,也就是说他可以在正世界里停留更多的时间。按理说灰灰应该为此高兴一下,但他只过了几秒钟便再也提不起兴致。灰灰知道这都是因为那种冰凉的感觉。灰灰想到这一点时感到了无可名状的悲伤,几滴雾状的泪珠渐渐自灰灰的眼角浸了出来,使得他体内的熵曲线产生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向上脉冲,他身上的蓝色正逐渐清晰。
遥远的包容一切的天幕上有无数的恒星正在增长着它们的熵,灰灰根据此处的星空看不出关于方位的指示。实际上他从来就不关心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当然,如果不求准确的话,他倒是可以说自己是在宇宙里,但这显然没有什么意义。灰灰摇摇头,不打算再继续思考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尽管此时灰灰心中因为那种冰凉感觉所激起的惆怅还没有消散,但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自己就能摆脱这种感觉,正如以前无数次的情形一样,灰灰用力叫喊一声,清越的声音涟漪般远去。严格来讲,灰灰发出的只是电磁波而非声波,但灰灰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偏爱沿用“声音”这种说法。与此同时,灰灰扭摆了一下自己能量的躯体,开始以光的速度向宇宙的深处渗透。
二、负世界
莺莺的手依然紧握成一团,手臂僵直地伸向前方,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牵引着。仅仅在片刻之前,她的心中还装满了快要溢出来了的欢乐,当时她完全忘记了分离的时刻正随着灰灰紫色的手臂变得越来越烫而越来越近,并最终成为现实。
莺莺是最后一个印证E=mc²这个伟大公式的人,这是她父亲敖敖的安排。敖敖让全世界的九十亿人在两百年里为莺莺作了九十亿次实验,证明一切无误后,冷库里的莺莺才从一场漫长的冬眠中被唤醒,并在一阵莫名其妙的闪光之后变得轻灵无质。没人有资格去责怪敖敖的偏心,因为他就是第一位受试者。其实就算有人想责怪他也办不到,敖敖早已在首次实验中灰飞烟灭。
莺莺低头看着自己修长的红色身躯,耳边仿佛又听见了灰灰那如絮的私语。
“你的颜色很特别,是一种让人感到光滑和柔软的嫩红。真好……”
莺莺记得灰灰说这话的时候伸出了紫色的手在她嫩红的肌肤上抚摸着,让她在心里产生一千个挣脱的念头,但身体却只是不争气地颤抖。当时她真想大声说自己就是莺莺,但她实在没有把握灰灰是否还记得两百年前的相识,尽管对莺莺来说这段时间并不算真正存在过。
莺莺还记得灰灰跟随着她的父亲敖敖走进转换实验室时,自己就站在不远之外茫然无措地看着他们,她还用力呼喊了几声,但他们显然没有听见。只有敖敖的另一名助手艾艾看到了莺莺眼中的泪水,递给她一张纸巾。莺莺当时很想冲过去告诉他们自己有多么不舍,十九岁的她其实已经把全部亲情交给了敖敖,同时把全部的爱情交给了灰灰。但是莺莺最终没有说一个字,因为她知道和全人类梦寐以求的目标相比,一个十九岁少女的情怀实在渺小得不值一提。
莺莺叹口气,一种疲倦的感觉使她不自觉地嘬住那些飘荡的亮丝,她知道这种疲倦正是在刚才灰灰紧紧抱住自己时成形的。她记得当那种天地易位般让人目眩神迷、灵肉沸腾的一切终于平息下来之后,自己轻轻说了声“我是莺莺”,而接下来灰灰的表情便像一幅定格的胶片般再难从莺莺的脑海中抹去。灰灰难以置信地愣住了,而后两百年的时光阻隔在刹那间如同一张薄纸被洞穿而过。灰灰的眼睛告诉莺莺,他的精神已经回到了两百年以前。于是在莺莺的心中巨大的幸福感漫空而来,她终于知晓两百年前的那个少女一直都活在灰灰的心中一隅。也就在这个时候,灰灰灼热的紫色手臂开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自她手中滑落……
四周静极了,只有星子们在眨动着不知疲倦的眼睛,它们中有许多现在看上去还显得很暗,但在未来的亿万年里所有的星星都会越来越亮,因为这是在且有正熵的负世界,任何体系的熵将越来越小直至为零。也就是说秩序正在建立,物质间的温差会不断增长。对任何体系和任何人而言,熵在零点的时刻都是一种极致的平静,这时内部的一切运动都因能量的终极平衡而冻结了,那一刻无所谓存在也无所谓死亡,实际上没有人知道那一刻究竟有多久以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记得的只是眼前划过一片闪光,随即那些刚才还能亲眼见到、亲手触到的一切都如同镜子的反光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无所不在的命运之手已将自己抛在了另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不可知的地方。
莺莺怔怔地环顾四周的穹窿,心中陡然升起无尽的悲伤。她知道灰灰其实就在这片穹窿里,甚至有可能就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但她却无法感知他。因为灰灰是在正世界里,那里的普朗克常数是正数,而莺莺现在所在的负世界却具有负的普朗克常数。那其实是一个很小的数,如果写出来的话就是6.626×10^(-34),单位是焦耳/秒,它是构筑宇宙的最基本单元。
这时一颗很小的彗星从莺莺面前划过,它看上去行动迟缓,只是因为此刻它正好和莺莺朝着同一个方向飘荡。透过冰封的外壳,莺莺看到了彗星深色的内核,她止不住想那也许就是彗星的大脑,进而她又想到彗星如果有知,它一定认为它在宇宙无数星体的引力作用下的穿梭都出于自己的意志。想到这里,莺莺终于哭出了声,但在空旷无垠的宇宙空间里却显得婉转之极,如同传说中的风铃。莺莺的身躯已经变得黄灿灿的。
莺莺不知道自己何时能再遇到灰灰,只知道经验值是一分钟左右有一次与其他人在可感知距离上相遇的机会。按照这样的概率,只要她和灰灰没有被黑洞或是巨恒星吞没的话,一到两万年后还有可能见面,但莺莺不知道这个时间究竟应该理解为希望还是绝望。
三、底牌
灰灰的飞驰实际上刚刚开始便停了下来,准确地讲,这段时间的长度其实是零,但对别的事物来说这可能是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因为在飞驰的刹那里,灰灰以光的速度存在着,时间、空间对他来说都如白驹过隙般毫无意义。
灰灰停下来的原因是疲倦,这种极限的飞驰令他的熵过快地增长,他看见自己的肌体已变得碧绿,就像是传说中的草的颜色。他实在想不起自己这次有没有经历过蓝和绿之间的青色,但他马上意识到这个问题其实也没有什么意义。于是他转而去想自己要多久以后会遇到另一个人。按经验大约是一分钟,但有时却又连十秒钟都不到。灰灰以前就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但这种情形往往会紧跟着让你一两个小时都遇不到一个人。当然,这里所说的时间是按低速运动的状态来计算的。概率是一块坚硬而固执的铁,它不动声色却非常有效地让每个人知道一分钟遇到一个同类才是合理的安排。
灰灰的老师敖敖是第一个揭示永恒的秘密的人。在他之前,人们以为永恒只是一个不可企及的梦幻。太阳升起来就会落下,时间一去不复返。再坚硬的石头也会风化,直到成为一堆细沙,所有的粒子都会衰变,哪怕是半衰期超过三十亿年的质子。再曲折的故事只要开始了,就只能朝着结束的方向奔去。但是这一切都由敖敖而改变了,因为他发现了负世界。敖敖证明了那些人们以为逝去了的东西其实只是换了另外的方式存在,正世界每一份失去的秩序都在负世界里得到相等的补偿,反过来的情形也是一样。敖敖的方程式证明宇宙是两个此消彼长、相互嵌套的理想弹簧,自洪荒时便相拥相抱直至永恒。
是的,宇宙由两个弹簧组成,这正是敖敖超越前人的地方。处在其中任何一方都只能看到时光流逝一去不回,但只要将两个弹簧联在一起就会发现永恒。一个世界里的星星越来越暗淡的时候,另一个世界里的星星却越来越明亮,当一切发展到终点的时候却发现终点消失了,因为一个世界的某次结束正是另一个世界的一次开端。这一切正好印证了中国古人所说的“否极泰来”,就像一个人向北直行,却发现在跨过北极点的一瞬间自己突然改换了方向。当敖敖明白这一点时立刻知道什么事情发生了,他面对着方程式呆呆地看了半晌,然后说了五个字:“上帝的底牌!”
在灰灰的记忆里,那真是一段充满希望与幸福的时光。敖敖的发现是打开所有秘密最关键的一把钥匙,就像是翻过了最高一道山冈后剩下的全是一马平川。新的补充性发现每天不断传来,有的意思很明确,有的却让人一时无法明白。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幅全新的气势恢宏的图卷越来越清楚地展现在人们面前。
在知道答案以前,灰灰常常为一个问题所困扰,那就是宇宙中为何会产生像生命与智慧这样的东西。相对于无机体而言,生命是多么脆弱,一个生命体艰难地诞生、成长,甚至还特意进化出感受痛苦的器官。智慧几乎同生命一道诞生,它是这架生命机器上最重要的一块部件,即使是没有神经系统的草履虫也知道躲避染墨的液体。造物主费了万千心机从无机物当中设计出这架复杂精巧的机器,打发它雄心勃勃地上路,让它学会猎食阳光、二氧化碳、树叶或羚羊;让它先是厌恶氧气而后又须臾不能脱离氧气;让它学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直至建立族群……生命一旦产生就如同水银泻地,在每个角落肆意彰显自己的非同寻常。但是,与这幅美妙图景对应的却是一个无比冷酷的事实,所有生命行程的最后都将回到它的起点:一堆杂乱无章的无机物。恐龙化为石头,森林变成煤炭、祖先葬身坟茔……这一切就像造物主有意埋设了一个不可理喻的死结。而敖敖的发现恰如一把打开死结的钥匙,让人类洞察到那些隐匿的秘密。既然宇宙双生,那么生命唯有在两个世界之间跳转方能得到永恒。于是,生命在地球上诞生三十八亿年之后,终于化身为了纯能……
灰灰止住回忆,望向空间的一隅。在数万公里之外,同类激起的一道讯号引起了他的注意。如果不愿理睬,灰灰可以在一秒钟内遁至三十万公里之外。不过,这次的讯号似乎来自异性,灰灰选择了回应。性别产生的初衷显然是为了繁殖,上帝通过赐给人类快乐来收获新一代的生命。不过对于已经拥抱永恒的纯能生命而言,性别已经变得没有意义。但是,现在的纯能生命依然保留着性别的区分,以及……快乐。
四、永恒
一万年过去了。
在广袤的太空中没有日月轮回,时间似乎不再重要。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生命不仅保留着生物钟机制,还考虑了时常高速运动导致的相对论效应。因此就总体而言,纯能生命感知的时间刻度和一万年前在地球上时并无二致。
莺莺急速地飞驰,避开几分钟前察觉到的那道急切而贪婪的讯号。一万年来她周游万方,不过由于光速的限制,足迹依然囿于银河系的范围。严格来说,只有正世界的这个星系才是银河系,在负世界的对应位置上只有一个质量相近但空间规模略小的无名星系。一万年来,莺莺遇见过无数人,也曾同其中的某些个体有过亲密的接触。刚才那道讯号的频率似曾相识,在莺莺的记忆中那不是一次友善的会面。莺莺并不明白纯能生命脱离繁殖目的之后还有何必要保留欢愉的能力,但一万年来的经历隐约告诉她,欢愉似乎是一件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