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索福克勒斯(约公元前496—前406)(1)
《厄勒克特拉》
公元前499年,埃斯库罗斯的首部悲剧上演,当时索福克勒斯还只是个三四岁的小孩。二十八岁那年,索福克勒斯迎战埃斯库罗斯,第一次赢得胜利。此后,两人之间必定还有过多次交手,直到公元前456年埃斯库罗斯离世。索福克勒斯的《厄勒克特拉》和埃斯库罗斯的《奠酒人》有着很复杂的关系。后者系《俄瑞斯忒亚》三部曲中的第二部,而《厄勒克特拉》则是单独成篇的作品。
在此,我想借用里士曼·拉蒂莫尔英译的埃斯库罗斯,还有加拿大诗人安妮·卡森[9]新译的索福克勒斯,来比较上述两部作品。卡森是个大诗人,也是个研究古典学的专家。她援引弗吉尼亚·伍尔夫《普通读者》中的一篇文章,题为《不懂希腊文化》。伍尔夫认为,厄勒克特拉的呐喊“给全剧设定了角度与轮廓框架”。而卡森本人则对厄勒克特拉表现出诡秘的亲密感,她还为此写了一篇精彩的序言,强调厄勒克特拉对其生活中恶的恐惧,一种无法衡量的恐惧:“这是个深不可测的女人。”她还大胆将索福克勒斯塑造的厄勒克特拉和艾米莉·狄金森“同样私我的痛苦宗教”相比较,认为“两者都触及了女性灵魂中心的零点”。
文学上的成就也许是伍尔夫、狄金森和卡森唯一的交集。然而,卡森的译文却有助于我们透过小说家和两位诗人的眼光,认识索福克勒斯笔下厄勒克特拉的真面目。正如约翰·琼斯[10]在《论亚里士多德与古希腊悲剧》中所言,在索福克勒斯的笔下,厄勒克特拉的悲伤是极为私人的。也许“私人”一词还不够强烈,因为我们所谓“私人信件”之类的说法其实已经贬低了这个词的价值。这和卡森所谓的“厄勒克特拉呐喊式的私人用语”很不同,和伍尔夫的《三个基尼》、狄金森写给“先生”(Master)的那些诗、卡森的探戈风作品《丈夫的美》也都大相径庭。
在埃斯库罗斯的《奠酒人》当中,厄勒克特拉表现更多的也许是愤怒而非痛苦。身为公主,她极度憎恨被人贬低,并将所有的爱都倾注在弟弟俄瑞斯忒斯身上。相较之下,索福克勒斯塑造的厄勒克特拉则有一种浸透死亡的想象(卡森语),其自身的性别身份遭到了外界的否定。以下是埃斯库罗斯笔下的厄勒克特拉:一心想着报仇雪恨,不愿轻易放弃生命:
厄勒克特拉
你这位往返于上界与下界的最高的信使啊,冥间的赫耳墨斯啊,求你帮助我,为我传信,召请那些看守我父亲的家的下界神祇听取我的祈祷;我还要召请地神——她生产万物,养育万物,再把他们收到胚胎里。我给死者奠下这祭品,召唤我父亲,这样祈祷:“请怜悯我和你所喜爱的俄瑞斯忒斯,我们怎样才能成为家里的主人?我们现在无家可依,被生育我们的人出卖了,她换得了埃癸斯托斯——杀害你的从犯作她的丈夫。我是个奴隶,而俄瑞斯忒斯则出外逃亡,失去了财产;他们却是神气十足,乐享你辛辛苦苦挣来的果实。请让俄瑞斯忒斯顺利归来,这就是我向你祈求的,父亲啊,你要听从!至于我自己,请让我的心比母亲的更纯洁,我的手也更虔敬。”
这些祈祷是为我们发出的;至于我们的对手,父亲啊,我祈求有人为你向他们复仇,叫凶手们遭杀身之祸,受到惩罚。这就是我在善意的祈祷中的插言,对他们吐出的恶意的咒语。请你在神祇、地母和赏赐胜利的正义女神的帮助下,从地下给我们送来祝福。
这就是我的祈祷,再加上这些奠品。(向歌队)请你们依照礼俗,用志哀的花朵点缀这些祭品,为亡魂唱一曲颂歌。[11]
这和索福克勒斯笔下的厄勒克特拉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厄勒克特拉
可是我的苦难哪里有止境?对死去的人不关怀,怎么对呢?人间哪有这样的事?我可不愿受那样的人尊重;即使我处在顺境中,我也不肯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停止放出这尖锐的哭声,不再敬重我的父亲。如果那不幸的死者躺在泥土里化为乌有,而他们却不偿还血债,人们的羞耻之心和对神的虔敬便会消失。
一般认为,《厄勒克特拉》是索福克勒斯晚期的作品。在这里,《俄狄浦斯王》中惯见的讽喻似已荡然无存。作品的戏剧反讽主要集中在自由而非知识上。俄瑞斯忒斯将姐姐从眼前的险境中解救出来,可他还是来晚了,厄勒克特拉早已深陷泥淖、无法自拔。知识无法拯救俄狄浦斯:得知真相反而让他更痛苦,并且因痛苦而变得盲目。甚至有可能,索福克勒斯表现的怜悯不过是另一种反讽罢了。在卡森的译文中,厄勒克特拉并没有因为不堪重负而丧心病狂。因为即使把埃癸斯托斯的尸首拿去喂狗,也无法斩断她内心罪恶的死结。厄勒克特拉所体现的讽刺其实很简单:过去是无法改变的,尤其对女人来说。
《俄狄浦斯王》
俄狄浦斯王的人格中究竟有没有所谓的“悲剧性缺陷”,这问题至今尚无定论。我个人对此持怀疑态度,因为俄狄浦斯并不是喜欢乱枪打鸟的人。其实,追求精准、弹无虚发才是他隐藏的个性。可以肯定地说,他和那个对于矛盾心理的经典描述(即弗洛伊德所谓的“俄狄浦斯情结”)根本毫不相关。生活在“弗洛伊德时代”的我们,面对一个无罪无咎的俄狄浦斯,实在有点不知所措。然而,这似乎并非索福克勒斯笔下这位英雄的处境。读《俄狄浦斯王》不同于读荷马的《伊利亚特》;在荷马眼里,诸神的地位举足轻重。当然,我们也不能把它当雅威作者[12]的作品或者《耶利米书》《约伯记》来读,更别提《四福音书》。另外,我们还得告诫自己,千万别把俄狄浦斯和《哈姆莱特》《李尔王》混为一谈。恰恰相反,荷马与《圣经》、莎士比亚与弗洛伊德,告诉我们不该如何去解读索福克勒斯。
年轻时,我曾十分服膺塞德里克·惠特曼[13]的观点。他在索福克勒斯专论中认为,俄狄浦斯是一种“英雄人文主义”的悲剧。可现在,我的看法有些动摇了。这倒不是说我对人文英雄主义的兴趣减弱了,而是因为我不敢确定这样的立场是否真可以解释悲剧的实质。威廉·布莱克的人文主义除了英雄的成分,还包含末日预言的成分,但即便如此,也并未使其成为悲剧。而在这个后尼采时代,无论你怎么解读俄狄浦斯,它都是确定无疑的悲剧;否则的话,这整个文类势必会失去其内在的连贯性。E.R.道茨[14]可能把索福克勒斯和伊利亚特视为了同类,所以就此推定俄狄浦斯的悲剧荣耀了诸神,尽管它对神的仁慈甚至公正未置一词。伯纳德·诺克斯[15]则认为,诸神的伟大与俄狄浦斯的伟大是不相容的,而悲剧的发生正是这一对立关系造成的后果。这观点倒是很符合黑格尔的悲剧观,即所谓“正与正的较量”。只不过,诺克斯比较偏向俄狄浦斯,因为他觉得诸神永远是胜利的一方,所以反而不能称之为英雄。相比于道茨,这一解读跳脱了荷马的框架,但在我看来,似乎又掺杂了太多我们对英雄主义的理解——它也许更像马尔罗[16]的解读,而非索福克勒斯的本意。
有趣的是,弗洛伊德很推崇索福克勒斯,称他是精神分析学的先驱,因为是他首先教会观众如何进行自我分析。不过,他又说《俄狄浦斯》是一部“不道德的戏”,因为诸神竟然默许乱伦与弑父的发生。俄狄浦斯同样具有人类普遍无意识的罪恶感,但根据这一解读,诸神应该也同样不免于此吧。有时,我倒希望弗洛伊德转而研究埃斯库罗斯,为我们揭示一个普罗米修斯情结,而非什么俄狄浦斯情结。柏拉图对荷马的解读是以俄狄浦斯为中心的,而索福克勒斯却不是。我不认为索福克勒斯会谴责荷马亵渎神明,但我感觉,俄狄浦斯的悲剧也并不像柏拉图说的那样,体现出更强烈的怀疑精神,除非你从蒙田的角度来解读柏拉图。
在《俄狄浦斯王》里,是什么让细心的读者最为难忘?答案几乎是肯定的:俄狄浦斯自插双目的片段。以下是传信人乙的叙述,选用的译文来自大卫·格雷纳[17]:
报信人乙
她自杀了。这件事最惨痛的地方你们感觉不到,因为你们没有亲眼看见。我记得多少,告诉你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