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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999年,当时的月亮

1.

胡桃和林向屿相识于1999年的秋天。

诺查丹玛斯曾预言这一年是世界末日,恐怖大王将从天而降,全世界人心惶惶。

开学第一天,胡桃“光荣”迟到。

司机将车停在十字路口的转角处,胡桃跳下车抓起书包小跑过去,校门外面已经稀稀拉拉地站了一排人。值周老师正拿着本子一个一个登记他们的名字,听到胡桃的声音,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用手中的笔指了指末端的位置,语气冰冷:“你,过去站着。”

有高年级的男生侧过头来看她,吹了声口哨:“哟,小学妹真好看。”

胡桃扯着书包肩带,埋下头走到队伍的末端。

她旁边的男生穿着黑色套头衫,上面印了一个夸张的骷髅头,在一群蓝白相间的校服中尤为抢眼,短而平整的头发像刺猬一样立着,皮肤比大多数女生还要白净,应该是整条队伍里除了自己以外唯一的初一新生了,好歹死活有个伴儿,胡桃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不一会儿,值周老师就走到了他们面前,转着手中的笔,头也不抬地问胡桃身边的男生:“你,什么名字?”

男生懒洋洋的,不疾不徐地回答:“周星驰。”

“噗!”

周围一群高年级的学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值周老师使劲瞪了他们一眼:“笑什么笑!”

然后又回过头继续问那个男生:“哪几个字?”

“夏商周的周,星河的星,驰是……”男生还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不过似乎一时没想到怎么组词,卡住了。

“驰骋的驰。”胡桃在一旁小声答道。

男生抬了抬眼皮,意味深长地看了胡桃一眼,然后点点头说:“就是那个。”

老师欲言又止,胡桃咬住下嘴唇,生怕自己笑出来,她相信在场的学生除了她,剩下的人也都能准确无误地写出最后一个字。那正是周星驰开始走红的几年,一部《大话西游》虽然在香港票房惨淡,但是在内地却掀起了轩然大波。年轻人张嘴就是“曾经有一份真挚的爱情摆在我的面前……”

“你,什么名字?”

值周老师下一个就走到了胡桃面前。

“胡……”胡桃才说了一个字,立刻想到身边男生的小把戏,大家都是新生,她也不愿意一开学就在老师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朱茵,草字头下面一个因为的因。”

她一时想不起什么明星,慌乱之下,沾了旁边的“周星驰”的光,想到了《大话西游》的女主角。

登记完最后一个名字后值周老师将本子一合,目光从每个学生的身上扫过,严厉地说:“开学第一天就迟到,成何体统!我现在就去找你们班主任来领你们,两个一年级的,更是不像话,养成些懒散的习惯!统统在这里站好!”

等老师健步走进校园里后,胡桃一下子慌了,她可不是真的叫“朱茵”,这下该怎么办?

胡桃把希望放在了自己旁边的男生身上,她清了清嗓子,试探地问:“哎,你真的叫周星驰?”

“你又真的叫朱茵了?”男生似笑非笑地反问。

胡桃用余光瞟了眼老师离去的方向,焦急地说:“那等会儿被发现我们用假名就死定了!”

“周星驰”耸耸肩膀,挑挑眉毛表示无所谓。

胡桃没有他那么看得开,迁怒道:“都怪你,耍什么小聪明!”

男生并未同她计较,倒是仰起头看了蓝天白云好一阵子,然后目不转睛地开口:“你再说下去,老师就该回来了。”

胡桃回头望了眼值周老师已经消失不见的背影,蹙眉:“那怎么办啊?”

男生这才慢悠悠地开口,用下巴指指某个方向,然后颇为嫌弃地看了胡桃一眼,“好心”给她指出一条明路:“条条大道通罗马,你就不知道另辟蹊径?”

顺着他的目光,胡桃看到了学校矮矮的围墙。旁边有几棵高大的梧桐树,笔直地站在那里,让人觉得有机可乘。墙角边是一些大石块,可以当作踏板踩着翻过墙去。胡桃看了看自己崭新的运动鞋,又估量了一下围墙的高度,最后爽快一笑:“行!”

这下“周星驰”倒被吓了一跳:“你摔下来我可不负责。”

他原本只是觉得这个女孩子真吵,随口一说吓吓她。

胡桃担心值周老师突然怒气冲冲地回来,拉了拉自己的书包带子就朝围墙走去,却不忘还嘴:“谁要你负责了?”

等胡桃走到围墙下,正思忖着这样直接翻过去比较利落还是踩着旁边的树干比较安全时,眼前忽然有一个黑色书包飞过围墙,“咚”的一声沉沉落地,惊得四周草地上的雀儿们拍着翅膀急忙逃走。

胡桃惊讶地转头,“周星驰”耸耸肩膀,一副拿她没有办法的表情:“算了,总不能让女生打头阵。”

话语间,他已经踩在地上最大一块石头上,纵身向上一跃,双手找准时机抓住墙头,一个引体向上,单脚跨过去,就那样骑坐在墙头。

他动起来的时候,身体敏捷如猎豹,和刚才生无可恋的懒洋洋的样子截然不同,像是换了人。

他骑在墙上,修长的双腿来回地荡着,回过头,眉毛高高挑起,对胡桃勾勾手,像是在挑衅。九月正是天高气爽,蔚蓝的天空澄澈如洗,梧桐树枝在他的身边舒展开来,绿色的叶片苍翠欲滴,阳光微微倾身,吻向少年的脸,照出一轮淡淡的光圈。

却只见他气定神闲地笑。

那是青春刚刚开始的时候,似朝阳喷薄而出,似新条抽出绿芽,似溪水驶向远方,似流云散至天边。

似他出现在她的生命中,措手不及。

等胡桃回过神来,他又已经“嗖”地一下就蹿到了墙的那边,身手干净利落。

“喂,”男生在墙那边喊道,“你先把书包递过来。”

胡桃点点头,才发现他看不见,于是又应了一句:“好嘞。”

她急忙听话地把书包递过去,让它免于刚才同类被扔过去的悲惨命运。

“啧,你书包里装的全是石头吗?这么沉。”

胡桃没有听到他的抱怨,只是挽起袖子:“那我过来了。”

“哎,你等等。”

男生在那头说道,胡桃双手正贴在墙壁上,还没等她开口问,对方已经又翻了过来。

“怎么了?”

“怕你跳不上来,你踩我手上。”

胡桃有些犹豫:“这怎么好意思?”

“女生就是麻烦,”男生蹙眉,不肯退让,“废话那么多。”

胡桃眉头一挑,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看我的。”

话语间,胡桃向后退了几步,然后助跑、起跳,重复了刚才男生的一系列动作,胡桃虽然做得有些费劲,但也算是一气呵成。

“真行啊你,干得漂亮。”男生也跟着翻了过来,随意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颇为赞许的打量起胡桃,“我叫林向屿。”

胡桃正欲开口自我介绍,却看见值周老师气势汹汹地向这边走来。她吐吐舌头:“糟了!我们分头跑吧,下次有机会再见。”说完就拔腿开溜。

等她绕到教学楼,一间一间地找到初一三班的教室时,年轻的女班主任还在自我介绍。胡桃心里有鬼,立刻换上一副柔弱温顺的模样,轻轻叫了一声:“报告。”

三班的班主任姓吴,才从师范毕业的女学生,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并未责备胡桃的迟到:“快进来吧。”

胡桃慢吞吞地走向全班唯一一个空位,目光扫过全场,没有发现刚才的小“周星驰”,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底竟然有微微的失落。

上午第四节课快下课的时候,班主任忽然从后门悄悄地走进教室里,拉拉胡桃,然后指指外面。胡桃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站起身跟着她走了出去。

走廊上隐约能听到各个班老师们上课的声音,吴老师不忍心出声打破这气氛,就一路沉默着带着胡桃到办公室,叹了口气,用下巴指指里面。胡桃忽然灵光一闪,猜到了肯定是早上的事情被发现了,却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去。

“周星驰”已经负手站在那里了,他的背影颀长,但是微微驼着背,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胡桃抿嘴笑笑,然后大步上前与他并肩站在一排。

正在打瞌睡的“周星驰”似乎察觉到了身边有人,不情不愿地抬了抬眼皮,看到是胡桃,挑挑眉,没说什么。但是胡桃觉得,他似乎终于肯站直身体了。

“小小年纪就学会说谎!还敢私自翻墙!这都是哪里带来的习惯!”年级主任身材高大,话语间慷慨激昂,还不忘指着林向屿的骷髅头T恤,“还有你,穿的这是什么,像什么话!”

“按照校规,私自翻墙是要记过处分的!”

一旁的两位班主任神色大慌,急忙开口说好话求情。其实年级主任也只是说来唬唬这两名新生,看着这两名学生并未如他所想般流里流气,就觉得或许只是小孩子淘气。

林向屿的班主任咳嗽了一声,凑到年级主任的身边,低声说:“主任,这个孩子姓林,林向屿。”

年级主任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五颜六色”起来,最后他瞪了林向屿的班主任一眼:“怎么不早说?”

然后在对方无奈的神色下,年级主任回过头,打量了林向屿和胡桃一眼,再开口,语气都温柔了不少:“但是惩罚是难免的,我这也是为了你们好,做事之前一定要考虑所要承担的后果,这样吧,教学楼背后的那条小路,就由你们来打扫吧。”

“啊?”胡桃和林向屿均是一愣。

2.

一中坐落在城市北区,学校环境优美,学习氛围浓厚,是远近闻名的百年老校,因此吸引了大批对青春怀有美好憧憬的学子,胡桃也是其中之一。可是当她和林向屿拿着扫帚来到年级主任口中说的教学楼背后的小路时,不禁开始后悔起自己当初的选择了。

“不……不是吧?”

这是一条“小路”没错,可是,胡桃吞了吞口水,为什么年级主任没有加上“两旁种满了银杏树,道路上铺满了银杏叶,清洁员已经一整个暑假没有打扫过它了”这样准确的描述呢?

胡桃偷偷瞥了一眼身边的林向屿,他正悲哀地颤动着眉毛,恨不得把“生无可恋”四个字刻在脑门上。

“你……还好吧?”胡桃小心翼翼地问。

“死不了。”男生有气无力地摆摆手。

胡桃的斗志昂扬在众多树叶面前终于渐渐被消磨殆尽,扫到一半,胡桃就累得停下来坐在路边休息。她无聊地扭着手腕的时候,正巧看见了脚边的一片完整的银杏叶,长长的叶柄像是有流苏的折扇,十分漂亮。她伸手将它捡起来,小心翼翼地用手拭去上面的灰尘,举起来给林向屿:“你看,这片叶子真好看。”

“这里一地都是,有什么区别。”男生不以为然。

“区别大了。”胡桃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多捡几片当书签,语文、数学、外语、地理、生物、历史……还有啥?”

“心理健康。”男生双臂环抱,似笑非笑地看着胡桃。

“哦,”胡桃便弯下腰再捡了一片,然后一愣,反应过来林向屿是在取笑自己,便将手一扬作势要向他砸去,“好哇,你笑我?”

“别。”

林向屿故意用手抱住脑袋:“你等我一下。”

然后只见林向屿单腿起跳,像一条流畅的线条,他伸手摘下一片还挂在树枝上的银杏叶。那片叶子正好一半黄一半绿,也只有大自然才能造出如斯美物。林向屿笑着将这片奇妙的树叶递给胡桃。

胡桃将它夹在自己最初的日记本里,直到多年后她出国前整理房间时才在泛黄的纸张里重新找到它。

胡桃凝视它良久,才轻轻用手将它拿起,可是失去了水分的叶片,就像极薄极薄的蝴蝶翅膀,只微微一碰就碎成了许多片。

而那些陈年往事,终究无处再寻觅。

等两人扫完一地的银杏叶,已经过了下午六点,好在夏末秋初,天色尚是微明。

林向屿拿起被两人放在树下的书包,单肩挎在肩上,问胡桃:“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胡桃知道胡近会派司机来接她,胡近是她继父,是本市赫赫有名的商人,背景复杂。胡桃不喜欢张扬,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身世,虽然还想要和林向屿再说说话,但她还是忍住了:“不用了,我爸爸一会儿来接我。”

说话的时候,林向屿走到她面前,胡桃还没反应过来,他说:“别动。”

胡桃眨眨眼,看到少年伸出手,在自己头发丝间扯下一片枯黄的树叶。他笑起来,在胡桃面前晃了晃。

“……谢谢。”

林向屿耸耸肩:“那我先走啦,明天见!”

“明天见!”

3.

开学后不久,胡桃和林向屿都成了年级里的风云人物。

男孩子要出名,似乎总比女孩子容易一些。第一次月考成绩出来,榜单贴在楼梯口的公告栏上,第一名赫然就是“林向屿”三个字,还有学生故意嚷嚷着问:“最后一个字,是不是念‘与’啊?”

“林少的名字都不知道,你是文盲吗?”站在公告栏前的小子被人拍了一下头,“看到我们学校新修的水上图书馆了吗,就是林家捐钱修的,据说是他爸给他的升学礼物。”

“林家?那个超级暴发户?”

“嘘——小声点!”

而此时此刻,林大少正在篮球场上投出一个三分球,一个漂亮的弧线,“哐当”一声稳稳当当地落进篮筐,裁判吹响比赛结束的哨声,周围一片欢呼。队友冲上来,一人一拳,开心地捶在林向屿肩膀上。

一时间,林向屿名声大噪,风头盛到了连食堂做饭的大妈都对他赞不绝口。

林向屿每天骑山地车上学,他的山地车大概能排上全校“十大拉风神器”。大家都骑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老式自行车,他却有一辆进口的山地车,线条感十足,后轮上的挡泥板高高翘起,简直帅翻天际。

而且林向屿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并不介意将自己的帅气展示给人看。他每次骑车冲过学校那截长长的下坡路时,会离开车座,身体前倾加速,像是迎风飞起。

很久以后,胡桃学到了一个词,“骚包”,她恍然大悟地想,这两个字,要搁在林向屿身上,绝对是象形字。

林向屿知道以后,理所当然地收下了这个形容词,还一脸无所谓地回答胡桃:“骚包配暴发户的儿子,不正是绝配吗?”

不过林大少光芒太盛,很快就引来了祸端。

初三一群自称“地头蛇”的学长,看不惯林向屿的高调行事,将他堵在了学校门口。

“小子最近挺嚣张的啊?”

林向屿转着手中的篮球,抬了抬眼皮,面无表情地说:“哦。”

他的态度一下子惹恼了对方,对方上前拎着他的校服领子:“臭小子,别那么嘚瑟,你爸妈没教你怎么做人?”

“狗拿耗子,”林向屿似笑非笑,“您还真是操碎了心。”

“你这小子,给脸不要脸了是不?”

林向屿轻轻抬了抬手中的篮球,五指并拢,朝自己的方向勾了勾,挑衅意味十足。

对方彻底被激怒,从书包里扯出一根棍子,几个人上去围住林向屿,一棍子砸下去,可是还没反应过来,林向屿已经将篮球砸到了所谓的老大的脸上。然后他的双手在面前交叉,挡住了棍子的攻击。

下一秒,林向屿抬起脚,一脚踹去,杀了对方几人个措手不及。有人从背后一个手刀切中林向屿的后脖,他头也不回,手肘发力后击,正中偷袭者的肚子,疼得对方倒退几步。

林向屿一对五,不过显然他从小深谙此道,出手又快又狠。刚开始的时候还能耍耍威风,打到后面,就是一身狼狈,防都防不过来。不过好在是在学校门口,很快由于围观的群众队伍太过庞大,惊动了学校的保安,顺便也惩恶扬善了一番。

第二天,林向屿上学,脖子上戴了一条大金链子,将头发梳起来立着,像是刺猬,惊动了全学校。大概是他的行事风格太乖张,和女生们心中那温润如玉的白马王子形象相去甚远,人气反而一下子跌了下去。

可没想到,昨天找他麻烦的那几个人,不知道受了什么威胁,竟然整齐划一地站在林向屿教室门口,给他道歉。

“道歉就不用了,”林向屿一脸瞧不上他们的样子,撇撇嘴,“不过我的篮球呢?”

当天下午,林向屿的桌子上出现了一个篮球,被擦得闪闪发光。

人红是非多,接下来,又开始有人传言,说林向屿的考试成绩都是靠作弊得来的。不过这话信服力十足,毕竟林大少上课从来不听讲,都是躲在最后一排看课外书。

这个谣言在年级里传得沸沸扬扬,一大帮成绩优秀的学生表示不服气,闹到了老师办公室里,要他们给个说法。最终的结果是第二次月考的时候,林向屿被隔离到了办公室,在一众老师的火眼金睛下考试。

成绩出来,所有人都被扇了个大巴掌,林向屿并没有如他们所说露出了狐狸尾巴,除了语文作文外,其他科目都是满分。

“你这链子还挺好看的,”胡桃说,“借给我戴戴?”

林向屿满不在乎地将链子取下来,递给胡桃,胡桃却没有戴,就握在手里把玩。

“你想表达的意思是不是,你们都说我有钱,那就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的暴发户?”胡桃指着手上林向屿的大金链子,哈哈笑着问。

林向屿挑挑眉,被胡桃说中了。

过一会儿,胡桃将链子还给林向屿,说:“其实我比较感兴趣的是,你上课到底都在看些什么书啊?”

林向屿冲她抛了个飞吻,眨了眨眼睛,唱起来:“我有一个小秘密小秘密,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胡桃嘴角抽搐,强忍住一巴掌拍死他的冲动。

至于胡桃,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大多还没有长开,像胡桃这样天生的美人坯子,在人群中就更加引人注目了。她身材比同龄女孩高挑,含苞待放,头发又黑又长,盘成一个髻,露出修长白皙的脖子。

然后有几次,被班里其他同学看到有豪车接送胡桃上学放学,戴着白手套的司机毕恭毕敬地打开车门,帮她拿书包。那时候的奔驰比如今高贵稀少不止百倍,许多人有生之年看都没有机会看一眼。

胡桃立马被贴上了“有钱人家的大小姐”的标签。周围人看她的眼神,从“她好漂亮”变成了带着讨好的尊敬,小心翼翼的,奴颜婢膝的。

无论在哪个年代,金钱总是能代表地位。

胡桃没有办法适应这样的友情,不知道如何回应。

“哎,胡桃,你家是不是很有钱?”

“你爸爸是做什么的啊?”

“听说你去过香港?”

面对周围同学的热情,明明知道他们没有什么恶意,胡桃却只能尴尬而僵硬地微笑。

久而久之,又被加上一条“高傲冷漠”。

有个词语叫“同病相怜”,因此“满身铜臭”的林向屿和“高傲冷漠”的胡桃惺惺相惜,又加上被年级主任强行要求打扫校园,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自然而然成为了要好的朋友。

两个人每次一见面,冲对方惨兮兮地耸耸肩,然后不约而同地咧嘴笑起来。

有些话,不说彼此也能懂的。

在看到林向屿靠着山地车在学校里大放光彩的时候,胡桃也不愿意再让司机接送,便对给林向屿提出,能不能教她骑自行车。

出乎意料的是,林向屿竟然爽快地答应了。

“这么好说话?”胡桃吃惊。

“嗯?”林向屿转过头,看了胡桃一眼,理所当然地说,“我们是朋友啊。”

胡桃一愣。

那一年她十二岁,却第一次有人对她说,我们是朋友啊。

胡桃垂下头,轻声问:“为什么……为什么选我做你的朋友呢?”

“你帮过我啊。”林向屿蹙眉,好像胡桃问了什么废话。

“什么时候?”

“第一次见你,”林向屿说,“周星驰的驰。”

“这样也算?”

“为什么不算?”

“这么简单就可以成为朋友吗?”

林向屿不耐烦地摆摆手:“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女生就是麻烦。”

林向屿说到做到,第二天,他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一辆四个轮的儿童自行车,推到胡桃面前。

“这是什么?”胡桃哭笑不得。

“你不是要学车吗?”林向屿说,“这可是我小时候最好的玩伴,无敌冲锋号,好不容易从我家储物间找出来的,特意给你擦得干干净净!”

胡桃被他逗得乐不可支:“大帅哥你不要这样自毁形象啊!”

嘲笑归嘲笑,胡桃还是乖乖坐上了那辆黄色的无敌冲锋号,在无人的小径上,按照林向屿的指示来回蹬着走。

过了几天,林向屿拆了无敌冲锋号后轮两旁支出来的轮子,把它正式升级成了两轮。胡桃信誓旦旦,跳上去将车骑得飞快,结果方向控制不好,车把开始东倒西歪,胡桃却忘了要刹车。

“小心!”林向屿口上说着,人却站在原地动也不动,根本没打算伸手去扶胡桃。

毫无悬念,胡桃摔在了地上,她怒目瞪向林向屿。

“男女授受不亲嘛!”林向屿挑着眉毛,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胡桃倒是干脆利落,又爬起来,继续骑。等她能完全控制无敌冲锋号后,林向屿终于从车棚里推出了他的山地车,将车座往下调到最低:“试试这个。”

好在胡桃腿长,虽然有些吃力,但还是跨了上去。她的背弓起,跟着林向屿的指示调了赛车的挡速,却有点害怕,不敢踩脚踏板。

“别怕。”林向屿帮她掌着车把手,皮笑肉不笑地威胁胡桃:“你不骑,我可要放手了。”

“不要!”

“真的放了,我数一二三。”

“不要!”

“一——二——”

胡桃认命地闭上眼睛,在林向屿还没数到“三”的时候,咬牙冲了出去。等过了几秒,她迟疑地睁开眼睛,看到两旁的梧桐树在飞速倒退,凉爽的风打在脸上,远处是朝霞漫天,城市的屋顶被勾勒出光晕,万家灯火,一盏一盏亮起来。

胡桃没有忍住,偷偷回头看了一眼。

男生将手插在口袋里,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胡桃。

她忍不住勾起嘴角笑起来。

作为奖励,林向屿请胡桃在小卖部吃麻辣烫,她一连吃了两碗土豆粉,还加了一份土豆。林向屿还戴着他的大金链子,坐在破烂不堪的小卖部里,格外显眼。唯一能和他搭配的,就只有旁边的胡桃,唇红齿白,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

“看到没,我学会了!”

“别高兴得太早,”林向屿不忘泼她冷水,“上街和在没人的地方骑车完全不同,很危险的。”

“没事,慢慢来。”

她整个人看起来生机勃勃的,林向屿笑起来,伸出手,胡桃嘴里的粉还没咬断,丢下筷子,用力和他击掌。

吃完土豆粉,他们同往常一样,一起走到车棚分别。

“胡桃,”林向屿忽然叫住她,胡桃回过头,看到男生满脸愧疚,真诚地说,“刚刚不是我不扶你,而是学骑车,总要多摔几次才行。”

淡紫色的夜色里,昏黄的路灯下,少年的眉梢带着浅浅的温柔。

很多年后,胡桃回忆自己的少女时代,想起这一幕,他说的是学骑车,可又何尝不是人生呢?

漫漫长路,总要自己摔几次,才能长大,才能学会放手。

4.

就在胡桃对自己的新生活一天比一天期待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让她再次跌入地狱的事。

生活总是这样的。

学校为了增强校园安全,新招来了一批保安。但大概是学校也出不了什么高价,请来的这批人质量堪忧,年纪小的看起来只有十八岁,瘦不拉几的;年长的就终日窝在保安室里抽烟打牌,整天穿着绿色的保安服,脏兮兮的,说话的时候满牙让人倒胃的烟垢,说话总是带着脏字。

但是他们面对学生群体却有一种自然而然的自卑感,所以看到学生们时总会眼里闪着羡慕的光彩,或许在他们心中,“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大概是因为人多力量大,以前围绕在学校附近的地痞流氓也确实少了许多。

有天下了体育课,班里同学穿着红色的运动服一齐从操场往教室走,胡桃走在人群后方。正好巡逻的几名保安迎面而来。

忽然一名保安停下来,站在学生们的对面,大家不明就里,却听见他似是不可思议地开口:“杨桃?!”

学生们都愣住,停下来,面面相觑。

男人大跨步走到胡桃面前,欣喜之色溢于言表,又大声叫了一遍:“杨桃!”

胡桃抬起头,看到他的第一眼,她的脑海一片空白,然后慢慢地,像是用了一个世纪那样久,她终于想起来了,这个人是谁。

她嘴唇微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男人咧开嘴笑,露出有厚厚烟垢的牙齿,他的嘴唇因为常年失去护养,皱皱巴巴的,脸上有刀伤一样的皱纹,他说话有一股浓浓的口音,一听就不是本市人,他说:“我是爸爸啊。”

这五个字在现场顿时炸开了锅,所有人都兴奋起来,无比激动地欣赏着眼前的闹剧。

胡桃的大脑终于又开始运转,她努力回想自己最后一次见到这位生父的情景。应该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从赌场回来,二八月的天气里,只穿一件真皮夹克衫,眼睛因为熬夜而布满了血丝,但耐不住一张脸长得英俊,像是电视剧里的玉面书生。

他那晚大概是输了很多钱,把院子里的门踹得哗啦作响。胡桃的母亲披上衣服起床,给他端上夜宵,煲了好久的鸡汤,一揭开,热气盈满整个客厅。

却看见他喝得走路颠三倒四,扶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进来了。女人穿一件青色旗袍,披着白色貂皮大衣,踩着高跟鞋,屁股比脖子扭得还厉害。

“哟,还有人在等你回家呢。”女人说话尖酸刻薄,挑衅地看着胡桃的母亲。

他笑得一脸猥琐,看着桌子上的汤,踉踉跄跄地挽着女人走过去,只是浅浅喝了一口,“啪”的一声把整个陶瓷汤锅摔碎在地,一口汤水吐到她母亲身上:“这是什么?这么难吃,想毒死我吗!”

小小的胡桃站在房间的角落里,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那时候,她还叫杨桃,用的是他的姓。

也就是那一天,她和母亲被赶出家门。

他那时候多嚣张多飞扬跋扈,全城谁不知道杨家的三少爷,吃喝嫖赌,样样精通。

而现在她对面的男人,来回搓着手,一脸殷勤,挤出讨好的笑容:“真没想到,我找了你好多年,一直没找到你。”

胡桃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的头发白了一撮,乱得像鸡窝,打着结,肯定已经好几天没有洗过,他还穿着劣质廉价的军绿色外套,根本挡不住任何风寒。

和曾经的纨绔子弟判若两人。

胡桃却有些文不对题,她轻声说:“那么大的家,还是被你败光了吗?”

男人像是触电一样,突然收回了悬在半空中,想要去摸一摸胡桃的手。他沉默地看着她。

另外几个保安走上前来,狠狠捶男人的肩膀,哈哈大笑:“发什么疯呢,你女儿?你有女儿?你女儿能长这样?也不拿镜子照照,别砢碜人家啊!”

几个人拖着男人就往回走,男人直立着身子,一动不动,只哀求地看着胡桃。

胡桃静静地开口说:“我知道,是你。”

另外几个保安吓得张大了嘴巴,看看胡桃,又刻薄地打量着面前的同事。

他们说他不配生出这样的女儿,那是因为没有见过他年轻时候的模样,连胡桃母亲都说,她这副好皮囊,全是遗传自父亲。

她那风流倜傥,欠了一屁股桃花债的父亲。

胡桃的心开始难受,缩成一团,要命般地难受。

她曾经无比恨他,在心底诅咒他,恨不得他去死,立刻马上必须。

可是时至今日,当她看到他这样落魄、穷困潦倒的样子,看到他陷入窘境,看到命运对他如此残忍,看到他被生活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失去尊严、卑躬屈膝,脸和身体上都是苦难留下的丑陋烙印,她竟然一点点也无法承受。

到头来,她居然看不得他过得有一丝不好。

骨肉相连,可能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仇恨,大得过天地和血脉。

体育课之后,胡桃忽然感觉到周围人对她的态度有了180°的转变。

她一走进教室,全班骤然安静下来,这样刻意的沉默在走廊闹哄哄的对比之下,让人异常尴尬。胡桃就在这样难堪的气氛里,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可就在她坐下来的一刹那,她的同桌突然之间伸出手拉开了自己的桌子。桌脚和地板摩擦,发出难听的咯吱声。与此同时,胡桃周围的人,都毫不掩饰地挪开了自己的座位。

胡桃没说话,拿出练习册和钢笔,开始写作业。

也不知道胡桃的反应哪里刺激到了他们,开始有人很大声地说话:“这么努力学习,装什么装!”

“不是说是大小姐吗,有钱人家的孩子也需要努力学习?”

“我们学校那群保安,都是一群土鳖的乡下人!”

“是啊,我看到他们拿抠完脚的手去挖鼻屎!恶心死了!看到就想吐!”

胡桃很快写完了练习册上的选择题,完成了今天的内容。她面无表情地合上本子,又从书包里拿出随身听,放入英文磁带,戴上耳机开始学单词。

“apple”,苹果。

这天正好是周五,不用打扫公共区卫生。胡桃背着书包离开学校,经过门卫室的时候,她步伐没放慢,倒是男人先出声她叫:“杨桃!”

胡桃停下来。

她看着站在门边的男人,他的背佝偻许多,但是依然很高,快及门顶。

胡桃挺直了背,说:“当年你说的话,你是一个字都不记得了?”

他盛气凌人地指着胡桃和她母亲的鼻子,像疯狗一样大嚷:“滚!滚出去!”

胡桃继续说,语气里带着不符合年龄的叹息:“既然没有缘分,也就不要强求了吧。我和妈妈现在过得很好,请你不要再来打扰。”

她说完,才发现周围围了许多不相干的同班同学。他们的目光已经从白天的好奇变成了赤裸的恶毒。

胡桃将目光漫不经心地从他们身上挪开,然后径直跨出了校门。

胡桃回到家中,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自己的母亲。

“就当是做了一场梦吧。”她这样对自己说。

可是下周一上学,胡桃才发现,这件事远远没完。她十分敏锐地发觉,不止他们班,全年级的人都开始有意无意地孤立她。以前那些相互不太认识,但是见面总会热情地跟她打招呼的人,瞬间人间蒸发,一个也不剩。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退避三舍。

那些交头接耳的声音小而碎,人性里的恶意却被无限地放大。

“你们知道吗?她爸爸是咱们学校的保安呢。”

“那她还整天鼻孔朝天,一副傲得不得了的样子?!”

“……”

“喂喂,你们知道三班的胡桃吗?她根本就不姓胡,她妈妈给人做小三,被一个很有钱的大老板包养!”

“真的吗?”

“千真万确!所有人都知道了!”

“这么恶心啊?”

“对啊,上梁不正下梁歪,我看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

“那个胡桃啊?我从来都不觉得她长得好看,你们不觉得她左脸和右脸特别不对称吗?”

“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

“真不要脸!”

世界上如果有什么东西传播的速度大于光速的话,那一定就是流言蜚语。

和那些阴暗的、扭曲的、嫉妒的心。

这场闹剧持续了很长时间,校园生活原本就枯燥,也只有这些带着八卦的消息能够成为饭后闲谈,不厌其烦地被重述。

胡桃每天依旧孑身一人,对周围的是是非非不予理睬,她对此已经无比习惯。她从来没有向母亲提过半分学校里的事,她母亲是再嫁,胡近虽然对她们母女俩很好,可是胡桃母亲需要操心的事实在太多了。

比如胡近的亲生女儿,比胡桃小三岁,正在念小学的胡琳。因为失去母亲,胡琳从小被胡近捧在掌心里当宝贝养大,是真的又高傲又刁蛮,特别是对待胡桃母女,鼻孔朝天,变着法子要把她们赶出家门。

自己对于周围人的好脾气,胡桃想,说不定也是被胡琳给磨出来的。

5.

可是胡桃万万没想到,这件事情落幕得也很草率。

——男人辞职了。

有天她经过学校门口,不知道为什么停了下来,透过又脏又厚的玻璃往里望,另外三个保安在里面玩桥牌。年纪最轻的那个看到了胡桃,说:“你爸爸走啦。”

胡桃没说话。

没有说“他不是我爸爸”,也没有问“他去哪里了”或者“他有没有说什么”,她一如既往地扯了扯书包肩带,迈过学校铁门径直向教学楼走去。

那天放学后,胡桃没有去打扫卫生。

她去了一趟学校楼顶的天台,已经放学了一段时间,不止天台,整个校园都变得空空荡荡。

都说上天是公平的,从你身上夺走了什么,那么就一定会用别的东西弥补。

那它给了我什么呢?

胡桃独自站在天台的围墙边上,风吹得她头发猎猎飞舞,她慢慢地想,它给了我什么呢?

“你摆这个POSE,是在模仿《泰坦尼克号》里的Rose吗?”

一道似笑非笑的声音响起来,一颗石头滚到胡桃脚边。

胡桃回过头,不出意外,看到了林向屿。

他将手插在校服的口袋里,单肩背着书包,向她走来。他反扣着一顶黑色棒球帽,脖子上的金链子晃呀晃。

他开门见山:“我听到很多人都在说关于你的事。”

胡桃扬起讽刺的笑容。

那你是来干什么?安慰我?可怜我?还是嘲笑我?她在心底无不恶毒地想。

林向屿却说:“真是可惜了,那个人打篮球很厉害,我和他单挑过,十分钟输得一塌糊涂。”

胡桃一怔,没想到他会说这个。

“我每周都和他打篮球,他的球技很好,虽然体力比我差一点,但是弹跳力不是盖的,哦,还有,投篮很准,十发九中。像我这样的高手,知音难求,以后不能和他一起打球了,有点可惜。”

他声音听起来是真的十分惋惜。

胡桃忍不住笑出声。

“干吗?”林向屿看了她一眼。

“没有啦,我只是觉得,你迟早会超过他的,”她笑着说,“还有好多年呢。”

“是啊,那当然啦,也不想想我是谁,”林向屿竖起手指,比了一个“V”,模仿《灌篮高手》里樱木花道的样子,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我是天才!”

下一秒,他又摆出一张扑克脸,模仿流川枫的样子:“白——痴——”

“你还是周星驰呢!”

“是啦是啦!”

“……”

夕阳西下,风吹过来,打了个卷,将少男和少女的声音送到了很远的地方。

“带你去个地方。”林向屿说。

“什么地方?”

“一个——”林向屿顿了顿,皱起眉头,“哪来那么多问题。”

“你这人怎么变脸比翻书还快?”

林向屿懒得跟她争论,只懒懒地跨坐在自行车上,问:“去不去?”

“去去去!”

胡桃一路上猜了许多地方,还是没想到林向屿会带她来到水族馆。

这是她第一次来水族馆,除此之外,游乐场和电影院一类的娱乐场所,她也从来没有去过。

水族馆算不上很大,因为是工作日,也没有什么人。工作人员自顾自地干着手里的活儿,连检票都有点漫不经心。

林向屿轻车熟路,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了。他先带胡桃去了水母馆,一踏进去,温度骤降,光线也暗起来,模仿大海的深处,不时能听到海底生物们吐泡换气的声音。走道两旁透明的水缸被隔成一格一格,每一格里漂浮着不同种类的水母,墙壁的斜上方有暗暗的蓝光投下来。

其实除了体型,胡桃不大分得清每一种水母的种类,却还是装模作样地看着简介。

林向屿陪着她慢慢走,不时停下来给她做常识性的讲解。不知道为什么,一到了这里,林向屿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胡桃觉得,他整个人都变得神采奕奕。

好像全身都在发光一样,胡桃想。

“水母是一种低等的无脊椎浮游动物,肉食性。据统计,水母的出现比恐龙还早,可追溯到6.5亿年前。全世界的水域中有超过250余种的水母,它们分布于地球上各地水域里。水母美丽,但是凶猛、有毒。”

少年的声音冷冷清清,落在这深蓝色的梦中,却温柔地包围着她。

胡桃看着走在她身边的少年,他穿着宽松的校服,校服拉链一甩一甩的,还有淡淡的青草香气。此时的他,和那个戴着大金链子,趴在课桌上睡觉流口水的少年判若两人。

她忽然十分舍不得走完这趟旅程,只希望时间就这样停止。

转了一个弯,胡桃忽然发现水母馆中别有洞天。

这里的水缸忽然变得十分巨大,占据了整面墙壁,这间屋子的灯光似乎也比来时的暗道里更明亮一些,各式各样的水母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荡。

胡桃趴在玻璃上,望着水里的水母,忍不住感叹:“真想变成一只水母。”

“为什么?”

“因为没有烦恼啊,”胡桃轻声道,“什么烦恼都没有,活着,就仅仅是活着。”

“那样真的会让你快乐吗?而且,水母就真的没有烦恼了吗?”

胡桃抬起头,看向林向屿。

“你很喜欢这里吧?”胡桃问他。

“不,”林向屿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我很讨厌这里。”

“为什么?”

“为什么?水族馆本来就是让人讨厌的存在啊。”林向屿说,“我讨厌水族馆、动物园,就像鸟笼一样,我们为了给自己的世界增加乐趣,束缚了这些生灵的天性,它们会让猎豹忘记草原、让鲸鱼忘记海洋……世界上总有一些灵魂,不能生存在属于它的地方。”

“胡桃,其实所有束缚你的事,让你不快乐的事,都是不重要的事。”林向屿终于侧过头,对胡桃说。

“你的过去,你的父母,你的家庭,那些诋毁和流言,都不重要。”他摘下脖子上的围巾,跨一步到了胡桃面前,在她的脖子上一圈一圈围上,围巾很长,将胡桃的嘴巴和鼻子都遮住了,林向屿伸出手指压了压围巾,露出她美丽乌黑的大眼睛,他顿了顿,继续说,“重要的,是我们将如何度过我们的一生。”

胡桃觉得眼睛有点涩,努力眨了眨。

“忘掉它们吧,忘掉所有让你不愉快的事情。”

林向屿将手收回来,放进衣服的口袋里,微笑地看着胡桃。

只是他没有想到,十几年后,他这一句话,竟然一语成谶。

胡桃喉头一动,认真地说:“谢谢你。”

“没什么,我们是朋友啊。”林向屿转过头,再一次给胡桃指了指他身后的水母,整面墙壁的水母慢悠悠地向上涌动着。

胡桃那一刻心有灵犀,脱口而出:“你说得对,猎豹忘记草原、鲸鱼忘记海洋,都是很悲哀的事情。而这些水母,也不是真的快乐。”

“或许吧,说不定它们能闻到海洋的味道,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可是,”少年怔怔地看着这些透明美丽的水母,冷静而残酷地说,“终其一生,它们都无法再回到大海。”

林向屿仰起头,说:“几年前,我爸爸曾经带我去美国的海洋公园。那里很大,有很多很多的海洋生物,我们走了一天,在傍晚要离开的时候,去了最后一个水族馆,鲨鱼馆。”

“在那些鲨鱼的面前,立了一个红色的电子警戒牌,上面写着,截至此刻,今日内已经有四十四万头鲨鱼被捕杀。”林向屿看着胡桃的眼睛,重复了一遍,“四十四万头,可那一天还没有结束。”

“我当时浑身颤抖,站在水族馆中央,哇哇大哭起来。”林向屿不好意思地笑,用手指揉了揉鼻子,“那可能是我这辈子做过最丢脸的事了。”

“不,”胡桃摇头,“没有。”

“那时候我就跟爸爸发誓,说我要成为一名海洋生物学家,我要保护它们。在我有生之年,尽我一切的能力,哪怕微不足道,哪怕一无所获,我仍甘愿为此献上自己的生命。”

还有一句话,林向屿没有说出来,但是胡桃觉得自己听见了。

听见他一字一顿,滚烫的闪闪发光的誓言:“那是我的梦想。”

过了一会儿,林向屿才说:“我并不知道要如何才算问心无愧地度过这一生,但是我想,努力去实现自己的梦想,总不会错的。胡桃,你有什么梦想吗?”

胡桃想了想,轻声说:“我就想要好好地读书,不让妈妈操心。希望大家都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林向屿笑起来,拍了拍胡桃的头:“那不叫梦想,叫心愿。”

“那梦想是什么?”

“这个我也不知道,”他又恢复那副懒散的样子,不疾不徐,似乎天塌下来也和他无关,他透过蓝色的玻璃,像是看到了大海,目光深邃而温柔,他说,“但是我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所谓成长,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告别,所谓梦想,就是舍到无可再弃之时,你所剩下的唯一。”

水族馆一片安静,玻璃后的水母一张一翕地游动,一墙之隔,却是两个互不相关的世界。淡蓝色的灯光落在少年的脸上,他像是从远古的海洋里走出来的神祇,悲天悯人,对人世有着深深的眷恋和热爱。

他向胡桃伸出了手。

那是她灰暗而孤独的人生里,唯一的一道光。

“胡桃,很高兴认识你。”

1999年,诺查丹玛斯曾预言的天灾并没有降临,地球仍然转动,每天都有人死亡,有人出生。

2000年,周杰伦出道,发行同名专辑,没有人会料到,这个吐字不清的小伙,会成为一代人的青春。

2001年,911恐怖袭击事件震惊世界,纽约世贸中心双子楼坍塌,死亡人数不明。

2002年,非典席卷全国,人人自危,病毒疯狂蔓延。

2003年,张国荣跳楼自杀,给所有人开了一个玩笑,此后数十年,也只得一个风华绝代。

那几年的夏天好长好长,蝉鸣声连绵不断,少男少女们穿着白色的校服,衣袖妥帖地挽起来,能闻到淡淡的洗衣粉的香气。

而未来还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