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进入东映动画之前手塚漫画与宫崎骏
作者 山川贤一
宫崎骏的新作《起风了》讲述了“零战”的设计者堀越二郎的故事。不得不说,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故事。也许他是想通过此片追溯“自我”的根源。他成长于“二战”结束后的日本,而这段历史也对他的人格产生了莫大的影响。
厌恶日本的少年时代
宫崎骏出生于1941年的东京,在四兄弟中排行第二。不等他懂事,一家人便为了躲避空袭而搬到栃木县。他的伯父在当地开了一家名叫“宫崎飞机”的工厂。“二战”期间,宫崎骏的父亲担任厂长一职。这貌似就是宫崎骏如此迷恋兵器与战记的原因。
“二战”结束后,日本国内的舆论因战败一蹶不振,而宫崎骏也在这种社会环境的影响下成长为一个讨厌日本的少年。从某种角度看,他的父亲也算是发了一笔战争财,这也让宫崎骏颇为内疚。
父亲那边的亲戚因为战争时期的军需赚了不少钱。也许是因为他们是开军工厂的吧,除了一个死于空袭的堂兄,我家没有一个人应征入伍。母亲无比蔑视思想进步的知识分子,因为他们在日本战败后立刻变节了。于是,她便将心中的怀疑与悲观灌输给了儿子。我外表乖巧开朗,内心却柔弱胆小。(《出发点(1979—1996年)》)
为了抹去始于少年时代的自卑感,宫崎骏在他之后的人生中重复着两种状态:时而一头栽进理想的愿景(社会主义、照叶树林……)中,时而肯定现实中的日本而非理想。这一份纠结也体现在了他的作品中。我们甚至可以说,厌恶祖国的少年时代正是宫崎骏本人的根基。
梦想成为漫画家
手塚治虫是少年时代的宫崎骏最为喜爱的漫画家。“上小学和初中的时候,我最喜欢看他的漫画作品。他在昭和二十年代(1945—1955年)——就是推出第一部阿童木的时候——创作的漫画作品拥有莫大的悲剧性,孩子看了都会觉得毛骨悚然,却又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出发点(1979—1996年)》)
之后,宫崎骏萌生了成为漫画家的梦想,但他为了摆脱手塚的影响吃尽了苦头。这段往事我们稍后再提。
宫崎骏真正开始画漫画的时间应该是高三到大一,不同的访谈稿和随笔中出现的时间可能会略有差异。
高三那年,宫崎骏彻彻底底迷上了黑暗到无可救药的“千愁万恨式连环画”。他在回顾自己的历史时分析道,也许是因为他小时候太“乖”了,为了冲破乖宝宝的束缚,他才会倾心于这类作品。(《出发点(1979—1996年)》)
可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东映动画公司制作的动画电影《白蛇传》,受到了莫大的震撼。
作品中的“白娘子”美若天仙,令我心动不已,一次又一次地前往影院观看。我几乎爱上了她。那时我还没有女友,而白娘子就成了女友的替代品。(《出发点(1979—1996年)》)
不过,打动宫崎骏的不仅仅是可爱的白娘子。他在电影的朴素情节中看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我本想成为一个漫画家,刻画世间流行的荒诞故事。可看了这部电影,我才认识到自己的愚蠢。其实我最向往的就是低俗爱情剧的世界——它虽然俗套,却心无旁骛,无比纯粹。(《出发点(1979—1996年)》)
一部《白蛇传》,让宫崎骏舍弃了千愁万恨式连环画,也在潜移默化中帮他打造了无数积极向上的角色与故事。
屡败屡战
后来,宫崎骏考上学习院大学,一心投入漫画创作中。当时,他最想画的是“社会主义革命的某个场景”。(《风之归所:从娜乌西卡到千寻的轨迹》)
然而,这一主题太过艰深晦涩,难以动笔,所以为了提升画工他创作了不少古装漫画。同时,他也在书海中邂逅了至今十分尊敬的作家——堀田善卫。
宫崎骏是如此回顾他的“习作”时代的:
《天空之城》与《鲁邦三世卡里奥斯特罗之城》等作品的雏形都是我在上大学时构思的。从某种角度看,《未来少年柯南》(1978年)也算那个时期的作品。因为我一直想创造一个关于“航海少年”或“飞天少年”的故事。(《风之归所:从娜乌西卡到千寻的轨迹》)
不过,宫崎骏想描绘的漫画与当时的流行格格不入,连画风都不受待见。“所以我才进了不用自己设计角色的东映动画啊。”(《风之归所:从娜乌西卡到千寻的轨迹》)
苦战手塚
此时,宫崎骏逐渐感受到他深爱的手塚作品对他施加的重压。
手塚老师的漫画对我造成了莫大的影响。等我真正开始从事漫画工作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不能带着这样的影响去工作。他对我的影响确实有这么大。(《风之归所:从娜乌西卡到千寻的轨迹》)
我完全没有模仿他的意思,也不觉得自己的画风像他,可是总有人说我画出来的东西有股手塚味。这让我备感屈辱……到了不得不承认“我的画风像手塚治虫”的时候,我便把堆了一抽屉的草稿全部烧光了。(《出发点(1979—1996年)》)
宫崎骏与手塚的“苦战”始于他开始画漫画的那一刻。进入东映动画学习了一段时间后,他才彻底摆脱这个折磨他许久的枷锁。解脱的契机,正是手塚制作的实验动画。
这部动画名叫《某个街角的故事》(1962年11月),是虫制作公司倾力打造的作品。其中一幕看得我背脊发凉。画面中出现了一张海报,上面有一男一女,分别是芭蕾舞者和小提琴家。在空袭的狂轰滥炸中,一只军靴将海报踩得稀巴烂。海报如飞蛾般在火海中打转……这段描写让我非常不舒服。……手塚治虫使出“上帝之手”,他有意识地描绘了“末日之美”,以便感动观众。……在昭和二十年代的作品中,这还算是作家的想象。可是在不经意间,这样的桥段已经成为对观众设下的圈套。(《出发点(1979—1996年)》)
后来,宫崎骏又听说了这样一件事:手塚在制作动画版《西游记》时不顾故事情节的合理性,强烈主张“写”死主人公的恋人,因为这样才能让观众感动。这件事更加促成了宫崎骏与手塚治虫的诀别。
宫崎骏在日后的采访中反复强调,他尊敬漫画家手塚治虫,因为他有着重要的时代意义,但他决不认可手塚的动画作品。
曾几何时,手塚作品的悲剧性迷倒了宫崎骏。但手塚逐渐确立了量产“黑暗故事”的理论,并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至少宫崎骏是如此理解的。此时此刻,他终于能够客观评价手塚了。
《风之谷》与《森林大帝》
本书的作者之一樫原辰郎先生说了一番让我茅塞顿开的话:宫崎骏在制作《风之谷》时是不是参考了手塚治虫制作的《森林大帝》?仔细想来,这两部作品的确有不少共同点。
在人类社会长大的雷欧回到非洲,却在动物与人类之间进退两难。娜乌西卡也在人类与腐海的自然之间苦苦挣扎。雷欧是森林之王潘加的儿子,而娜乌西卡是风之谷族长基尔的女儿。两位主人公都为同族(只是雷欧的族人是动物,娜乌西卡的族人是人类)相争而痛心疾首。娜乌西卡在一怒之下杀死了多鲁美奇亚士兵,感觉到了潜伏在自己心中的残暴。雷欧也因为意识到自己心中的“兽性”而左右为难。
看到那根骨头时,我真想立刻冲上去咬住……这是为什么呢……我明明不是野蛮的野兽啊……(《手塚治虫漫画全集I:森林大帝①》)
而且宫崎骏在构思电影版《风之谷》的结局时下足了功夫,以免走上手塚作品的老路。
图片来源:CFP@视觉中国
换做手塚老师,他肯定会把娜乌西卡写死。然后王虫会带着娜乌西卡回到森林,看得观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心想,打死我也不这么干!(《风之归所:从娜乌西卡到千寻的轨迹》)
于是,我大胆假设:宫崎骏打造的《风之谷》,就是剔除了手塚式厌世主义的《森林大帝》。这一倾向不仅体现在故事的结局中。只要对这两部作品稍加比较,就能发现许多共同点,但两者在故事性上的差别也是显而易见的。
在《森林大帝》中,手塚一直在对比动物世界与人类世界,却没有在此过程中立体构筑某个主题。雷欧的儿子鲁内不幸落入马戏团之手,残酷的现实打破了他对文明的幻想。大象帕古拉厌恶文明,身患传染病的儿子比佐却得到了人类的救助,帕古拉也因此对人类的态度改观——这样的桥段在整部作品中反复出现。然而,桥段的潜台词可以归纳为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是自然好呢,还是人类好呢?”而且这个问题绝不会有进一步的升华。
最终,月亮山探险队的唯一幸存者西盖老爷子感慨万千地说道:
月亮山啊……我们真的战胜了非洲吗?……莫非,这不过是人类的自以为是……(此后为旁白)在非洲,万物皆为大自然所吸收……自然,也许正从容不迫地俯视着妄图挑战她的人……(《手塚治虫漫画全集I:森林大帝①》)
“是自然好呢,还是人类好呢?”直到故事的最后,手塚治虫还是没有给出明确的结论。
宫崎骏打造《风之谷》的目的,也许正是“克服这种没有终点的无常观”。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就意味着宫崎与手塚的战争整整持续了30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