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结客少年场
这首诗,的确令赵蕤沉吟多时。
他感觉到这位来访之人并不十分迫切地想要与他结识,但是却充满了迷惘与好奇。赵蕤在裁就了的逐春纸底下夹垫了牙版,面前几上则放置着早先丹黄涂抹、几乎不能卒读的凌乱手稿。他对读着,读一句,抄一句。一字一声,都是他的半生心血——一部不知道该命名为《长短经》、《长短书》还是《长短要术》的著作,一部将要超迈杨、墨、荀、孟,直追庄生的思想之学。但是他分神了,他不得不想到李客那儿子,连自己都没有发觉的瞬间,赵蕤忽然说:“彼少年随时还复来。”
月娘为室内的六檠椀灯注满了豆油,看看瓦缸之中的余油也不多了,正想着该去榨豆油的事——那可是极费气力的工计,听赵蕤一说,即道:“来时遣他榨几斗油好使。”
“此子父兄失检,幼学浮浪,尚且结客杀人,看来如今只是避难于佛寺,一时安适耳——某实在不便安置。”
“结客”一词,流行数百年,原本就是同侪之人,结伙滋事的意思。汉季陈思王曹植率先将此词入诗,作《结客篇》一首,有“结客少年场,报怨洛北邙。利剑鸣手中,一击而尸僵”的名句传世。月娘听他这么说,反而笑了:“彼来,汝便教彼学些个‘结客少年诗’。”
月娘说的不是玩笑话,遥想七百年前,大汉当天下,京畿少年群起取财收赂,请赏报仇,闹得欢盛时,京师羽林军士皆为之束手。没多久,这一群少年杀出了极残暴的血性,甚至以游戏视之。他们日日相聚,选官而杀。一伙人买百数红黑弹丸,红丸五十、黑丸五十,盛于囊中,任意选择一人,探手入囊取丸,探得赤丸,便胁之斫杀武吏;探得黑丸,便胁之扑杀文吏。直到一酷吏尹赏出任长安令,旦夕间发兵围捕,一网成擒。长安市中随即为之编制了应景的歌谣:“何处求子死,桓东少年场。生时谅不谨,枯骨复何葬。”到了曹植那时,“结客少年场”就连缀成为一词,专指少年结任侠之客,为游乐之场,终无所成;甚至终将沦落为白骨暴露、路人不顾的下场。
赵蕤在此刻停下笔,顺手将笔毫在几旁的水瓮里涮洗起来——这表示他今晚已经不会再抄写了。他秉起一灯,走到壁边架旁,手指轻轻拂过那一张张从书页间伸出的牙签——那是他多年来每一番阅读的痕迹,他在找其中的一记步履。
“容奴一猜。”月娘道,“相公要找的是《幽忧子集》?”
赵蕤神色不变,将灯举高了些。月娘忽地又“呀”了声,急道:不!”
“相公要找的是虞监那一部、那一部——”月娘想得着急,揪住衣襟、掠一掠发角,仍旧想不起。
赵蕤回眸笑道:“却怎不猜是沈佺期的《卿云歌行》?”
月娘立刻提高了嗓子,道:“不,沈相州的那一首太凄苦!”
“哪一首?”
“相公不是在找《结客少年场行》吗?”
“月娘运筹于绣帷之中,竟然可以卜我于千里之外了!”十分无奈地,赵蕤笑起来:“我冥搜苦学三十年,究短长、探纵横,总还不如汝天资颖悟,洞机深透呢!”
月娘并不是猜对的,是一念通明,缘理而会。
赵蕤所问“却怎不猜是《卿云歌行》”话中的《卿云歌行》,是近两年间流传了一阵的歌诗集,随着驿路和驿站飞快地开拓与增设,普天之下总计不过一二千人觉得有兴味的手抄书册,偶尔也会流布到汉州这样偏远的地方来,为数不过二三,好歹却让赵蕤撞上一本。
看得出来,这一本《卿云歌行》抄工极坏,错字连牍,但是难不倒赵蕤,他随手涂注校正,有时还不免对本来没有抄错的原文也动了点窜修改的念头。那正是沈佺期的一部集子——沈佺期,字云卿,赵蕤父辈的世交;也是他被父亲命名为云卿的来历。为什么这两年沈佺期的诗会忽然闹得许多人争抄呢?大约也是由于他在两年前成为新鬼之故。人一死,会忽然间像是干过许多好事,甚至写的诗也忽然间评价高了些。
然而沈佺期这一首《结客少年场行》写得极为悲凉,远远脱离了这一诗题在旧日乐府中那种恣肆奔放的格调,比起他的小前辈卢照邻,以及老前辈虞世南,似乎都欠缺生气。
恰由于从刘宋元嘉时期的鲍照、梁与北周时代的庾信,到本朝的虞、卢诸翁,都曾以率性少年为题材,写过歌诗;月娘的“猜”就有了谱。她觉得:赵蕤是在揣摹那留诗石上的狂放少年,究竟是何等样人?但又不愿意面对这种少年郎逞义气、斗狠勇,浮浪于尘市之恩怨是非,便想要从前人的结客少年诗中取味。
一开始,月娘想到的是留下一部《幽忧子集》的卢照邻。他的那一首《结客少年场行》是这么写的:
长安重游侠,洛阳富财雄。玉剑浮云骑,金鞭明月弓。斗鸡过渭北,走马向关东。孙宾遥见待,郭解暗相通。不受千金爵,谁论万里功。将军下天上,虏骑入云中。烽火夜似月,兵气晓成虹。横行徇知己,负羽远从戎。龙旌昏朔雾,鸟阵卷胡风。追奔瀚海咽,战罢阴山空。归来谢天子,何如马上翁?
但是,月娘立刻忖到:诗中的少年散金仗义,玉剑雄才,意气昂藏。可是出关入塞之间,岁月消磨如驰,一生一世便付诸流水了。运势好的,千万中不得一二,偶建奇功,或能保全了性命。尽管归来之后,致君王以太平,却只是皤然一翁而已!这绝对不会是赵蕤所期待于任何人的景况。
所以她才一转念,接着想起了虞世南也有题为《结客少年场行》之作——虞世南官至秘书监,致仕之年以八十一翁而卒,人称“虞监”的便是。只这老虞监的一部题为《伯施咏》的集子,她忘却了题目。月娘所记得的,倒是那一首《结客少年场行》:
韩魏多奇节,倜傥遗声利。共矜然诺心,各负纵横志。结交一言重,相期千里至。绿沉明月弦,金络浮云辔。吹箫入吴市,击筑游燕肆。寻源博望侯,结客远相求。少年怀一顾,长驱背陇头。焰焰戈霜动,耿耿剑虹浮。天山冬夏雪,交河南北流。云起龙沙暗,木落雁门秋。轻生殉知己,非是为身谋。
月娘猜得不错——赵蕤所想的,正是这一首诗。日后他作育李白之始,也是此诗。在他看来,古今多少《结客少年场行》,此作真是冠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