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谈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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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镜子》

近人用史料写一般性的论文而汇成专集的,在上海还只看见吴晗先生的《历史的镜子》一种。它不是一部论史的专著,而是以古证今,富于现实性、教育性、警告性的文集。全书十七篇短文,除二三篇外,大都以吾国黑暗的史料做骨干;论列的范围,从政治经济到思想风尚,可说包罗了人类所有的活动。不过这些被检讨的活动全是反面的,例如“政出多门,机构庞冗,横征暴敛,法令滋彰,宠佞用事,民困无告,货币紊乱,盗贼横行,水旱为灾等等”,外加一个“最普遍最传统的现象——贪污”。因为作者是治史的学者,材料搜集相当丰富:上至帝皇卿相,下至门丁衙役,催征胥吏,那副丑态百出的嘴脸,都给描下了一个简单而鲜明的轮廓,在读者心头唤引起无数熟悉的影子:仿佛千百年前的贪官污吏,暴君厂衙,到现在都还活在那里,而且活得更有生气,更凶恶残忍,因而搜刮得更肥更富了。本来,生在今日的人们,什么稀奇古怪的丑事听得多,看得多,身受其苦的也不可胜数,所以对汉灵帝明神宗辈的贪赃枉法,也觉得稀松平常,情理得很。但在一个深思之士,偶尔揽镜,发觉眼前种种可悲可痛的事原是由来已久,“与史实同寿”时,便不由不懔然于统治阶级根性地为祸于国家人民之深远惨烈,而觉悟到非群策群力,由民众自己起来纠正制止,便不足以挽救危急的国运。

在这一点上,本书的作用决不止于暴露,也不止于以过去的黑暗反映现在的黑暗;作者不但在字里行间随时予人以积极的暗示,且还另有专篇论列人治与法治的问题。《历史上君权的限制》一文,尤其有意义:它除了纠正近人厚诬古人的通病,还历史以真面目外,并且为努力民主运动的人士供给了很好的资料,同时也给现时国内的法西斯主义者一个当头棒喝。自汉至明,尤其是三唐两宋,君主政体纵说不上近代立宪的意义,至少还胜于十三世纪时英国大宪章的精神。君主的意志、命令、权力,广泛的受着审查、合议、台谏和信天敬祖的传统限制,和今日号称民国的政府相比之下,不论在名义上或事实上,法治精神皆有天壤之别。历史上政治最黑暗的时代,都不乏大小臣工死谏的实例;近人很多以“忠于主子”“愚忠”一类的话相讥;其实他们的“忠君”都有“爱国”的意识相伴;而且以言事得罪甚至致死的人,维护法律维护真理的热忱与执着,也未必有逊于革命的志士烈士或科学界的巨人如迦里莱之流。反观八年抗战,版图丧失大半,降贼的高官前后踵接,殉职死事的将吏绝无仅有;试问谁还能有心肠去责备前代的“愚忠”?另一方面,汉文帝、魏太武帝、唐太宗、宋太祖一流的守法精神,又何尝是现代的独裁者所能梦见于万一!而这些还都是五十年来举国共弃的君主政体之下的事情。

当然,本书以文字的体裁关系,多半是大题小做,像作者所说的“简笔画”的手法;对各个专题的处理,较偏于启示性质;在阐发探讨方面的功夫是不够的,结论也有过于匆促简略的地方,甚至理论上很显著的漏洞亦所不免。例如《论社会风气》,作者篇首即肯定移风易俗之责在于中层阶级;后来又把中层阶级的消灭列为目前几种社会变化的第一项;结论却说:“在被淘汰中的中层集团,除开现实的生活问题以外,似乎也应该继承历史所赋予的使命。对于社会风气的转移尽一点力量。”这种逻辑,未免令人想起“何不食肉糜”的故事。这等弊病,原因是作者单纯地依赖史实,在社会科学——尤其是经济方面的推敲不够透澈不够深入。《治人与治法》《历史上政治的向心力与离心力》诸篇,一部分也犯了这个毛病;而视野的狭隘,更使论据残阙,分析难期周密。

本书的前身显然是刊登杂志的文字;每篇文字写的时候都受时间与篇幅的牵掣,不容作者尽量发挥,这是可以原谅的;但为何他在汇成专集时不另花一番整理、补充、修正的功夫呢?《生活与思想》《文字与形式》《报纸与舆论》,虽在某程度内可做历史与现实的参照,但内容更嫌简略,多少重要的关节都轻轻丢掉了,与本书其他各篇很不调和;即编次的地位也欠考虑。这最后一点且是全书各篇的通病。

至于以史料的研究,用为针对现实的论据,在从前是极通行的,从习作文章起到策论名人传世的大作,半数以上都用这类题材。自从废止文言以来,史论就冷落了。但在目前倒利多弊少,颇有提倡的需要。第一,学术和大众可因此打成一片,尤其是久被忽视的史学,更需要跟大众接近:“鉴往知来”,做他们应付现实摸索前路的指南针。第二,在风起云从,大家都在讨论政局时事的情况之下,空洞的呐喊,愤激的呼号,究不及比较冷静、论据周全的讨论更有建设性。第三,吾国史学还很幼稚,对于专题的研究仅仅开端,即使丢开现实价值不论,这一类的整理讨论也极有意义。关于明末的异族侵略史,清代的文字狱,到辛亥革命之前才引起大众的注意;当时倡导的人不过为了政治作用,结果却不由自主地帮助了近代史的发掘。第四,即使牛鬼蛇神之辈不会读到这类书,读了也决不会幡然悔悟,痛改前非,至少这种揭破痛疮的文字的流传,也可促成他们的毁灭。否则,何至于连“外国的法西斯不许谈,历史上几百年前的专制黑暗也不许谈,……甚至连履春冰、蹈虎尾一类警惕的话也不许发表”?魑魅魍魉是素来怕照镜子的,怕看见从前虎狼的下场预示他们的命运,同时更怕民众在镜子里见到他们的原形和命运。

所以,即使瑕瑜互见,也是瑕不掩瑜:《历史的镜子》仍不失为胜利以来一本极有意义的书,应当为大众所爱读。我们并希望作者继续公布他的研究成绩,即是像附录内所列的十八则史话和十二则旧史新话,也是值得大规模地搜集、分析而陆续印行的。

(原载《民主》周刊第十三期,一九四五年十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