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差不多晌午的时候,大老爷蒋万斋带着家眷赶到了南城寺。娘娘庙在西边的山脚下,红砖黄瓦,气势远不及东域寺宏伟,但娘娘庙却历来香火极旺,每到三月初三,远近百里的善男信女都来求娘娘赐子,几乎是天刚亮的时候,就有人排着队来上香了。庙祝引导着善男信女磕头上香,然后,毫不客气地收了各种布施。三月初三是南寺城娘娘庙发财的日子。
因为人多,场面有些混乱,大老爷怕挤散了,左手牵了大太太,右手拽了二太太,混在人群中往庙殿里挤,三个人使着劲地往一起拢,好歹进了大殿这才松了口气。观音像下的莲花座前摆了一溜蒲团,一拨一拨的人赶上前去,跪在蒲团上七长八短地磕头,也不讲什么礼仪,所有虔诚都在这磕头和随后的布施中了。
大太太和二太太是一起在娘娘神像前跪下磕头上香的,她们一起在心里真诚地许了愿。大太太许的愿是,要是怀了儿子,来年娘娘庙一定给娘娘敬上红绸二匹,二太太许的愿却是两只大肥的活羊。她们在这种庄严的时刻都不会想到观音菩萨是不会吃也不会穿的。
大老爷在两位太太之后单独上了香,并且向放在娘娘神像前的一只柳条笸箩里投了十块叮当响的银洋。那笸箩里差不多已经盛满了铜子儿和银洋,甚至还可以看见有几块碎银子。
上完了香,做完了布施,大老爷带着大太太二太太离了大殿,出了庙门,这时大家才顾得上看庙会上的买卖和唱戏的。但是,一个打着胡铁嘴幌子的相面先生把她们喊住了。老先生骨瘦嶙峋,面容枯槁,但一双黄眼珠子偶然一眨却精光四射,宛如鹰隼。老先生说,二位太太是求子的吧?还是让我相一面的好。说了,就将眼皮耷拉下来,依旧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两位太太踌躇了一下,还是决定走开了,因为实在慌着在庙会上逛,怕耽搁了时间就赶不回去了。但相面先生在她们举步欲行的一瞬间又说了一句,神算只相有缘人。于是大太太二太太又站住了,转头看大老爷,让他拿主意。像这样的事情两位太太着实没有经历过,自然要大老爷决定。其时,因为出于好奇,大太太二太太已经有这方面的心思了。
大老爷平时并不十分信服相面卜卦之类的事,但今天他被老先生那双眼珠子吸引住了,他觉得那不是一双平凡的肉眼,这个半死不活的老先生当然也不是一具凡胎。让老先生相一面吧,大老爷说。
老先生先观了大太太的面相,又看了她的手纹,微微摇头,说,生逢乱世不求此子也罢。
蒋周氏未明其意,问,这话怎么说?
老先生又说,历来只有火克金,哪有金子来克火?
蒋周氏还是不懂,但是老先生已经给蒋陈氏看相了。
大老爷却把老先生这句话记住了,他忽然预感到相面先生这句谶语多少有点不祥之兆。但是相面先生对二太太蒋陈氏的结论打消了大老爷心中的顾虑。老先生跟大老爷说,你这位二房太太满脸福相。
大老爷的脸面倏地红了,他担心二太太脸上挂不住,弄出难堪的事来,就想跟他解释说这位太太其实是他的兄弟媳妇,但想到这话题扯起来更让人尴尬,于是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了。大老爷偷眼观看二太太,却见她一脸的坦然,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儿,心里这才宽了。其实,二太太一门心思等着听结果呢,根本没在意相面先生刚才说的话。
大老爷问,老先生,太太可有子嗣之喜?
老先生诡谲一笑,说,拿钱吧,龙凤呈祥。于是,大老爷非常慷慨地给相面先生的桌面上丢了两块银洋。
因为在相面先生这里耽搁了时间,大老爷决定立刻上路往回赶了,五十里路程不是容易赶回去的。尽管大太太和二太太都有恋恋不舍之意,但大老爷已经吩咐她们上车了。
二太太蒋陈氏突然想起来要买一把黄杨木梳子,大老爷让高鹞子和白老三把车和牲口靠在路边上等,他自己跟二太太蒋陈氏去庙会上买黄杨木梳子。
大太太坐在骡车里,心里老想着刚才相面先生说的那句话,生不逢时是什么意思呢?莫不是这老先生又是骗钱来着?他咋说二太太满脸福气,他哪里知道她嫁了个赌棍二流子呢?倒是我的丈夫,才算是天下难找的。大太太这么想着才注意到大老爷是陪着蒋陈氏去买黄杨木梳子的,这多少让她有点不舒服。但是,大太太的性格生来开朗贤惠,在大老爷陪着二太太买回木梳子的时候,她基本上已经把这种不愉快排解得一干二净了。
二太太蒋陈氏上了骡车,大太太拿过那把黄杨木梳子来看,见那样儿倒也做得秀巧别致,就说,倒是好看,齿儿不稀不密的,用起来想必好使,要知道我也该去买一把呢。二太太说,嫂要是喜欢就给你吧,我还有一把在家里呢。大太太被感动了,说,可不呢,好不容易买的稀罕物儿,我拿起来成什么了?收起来吧,下回我再买。二太太就把黄杨木梳子装布兜子里了。
正准备上路的时候,高鹞子却说,东家,我们是在路上吃饭还是在这里吃过再走呢?在蒋家做工的人一般都喊蒋万斋东家,管蒋万秀喊二东家,很少时候喊老爷。
于是,大老爷才想起来清早吃了面,到现在还未进食,尽管骡车上的花筐里包了两张白面饼,一时可以充饥,但这并不能解决五个人的吃饭问题,并且,牲口也没有吃足草料,走起路来也不利索。
大老爷说,吃饭,到镇里的豪气楼吃饭,万事吃为先。大老爷毕竟是大老爷,在关键时刻从不拖泥带水。
高鹞子一声吆喝,牵了辕骡的缰绳往前赶,因为人多,他没有打响鞭,只要一打响鞭,牲口就要跑起来。
豪气楼是南城寺最好的饭庄,但是大老爷以前从没有进来吃过,简朴是蒋家的立业之本,要是没有二太太蒋陈氏,他也许决定在腻歪擀杖的烧饼铺里吃烧饼喝羊肉汤就行了,烧饼抗饥,羊肉汤可以暖身子,出外赶脚的人都喜欢这么吃,又赶时候又少花钱。但是因为二太太,大老爷起了慷慨豪爽之情,想想她能嫁给蒋家的二老爷实在是亏欠了人家的,何况还有大太太呢,蒋家女眷是极少出门的。
一行人在豪气楼吃了午饭,出了镇子的时候,日头已近后晌了,即使加了劲地往回赶,也要走一阵夜路的,大家都明白这一点,于是在没有大老爷吩咐的情况下,白老三就一甩响鞭,骡子放开蹄子跑起来。
春天的日头总是落得很快,在骡车刚刚转过三岭进入龙门地界的时候,西边远处一个颇像小孩嘴巴的山口已经迫不及待地把那轮宛如蛋黄一般的太阳吞下去了。天气骤然之间变得阴凉了许多。天上几朵彩云倏忽飞过,天空很快变成了铅灰色。尽管目光还能在河套里看出去很远,但是夜幕已经在黑暗角落里蠢蠢欲动,光亮在瞬间匆忙消逝,天气马上就暗下来了。
大老爷看着浑身淌汗的牲口,很心疼,拍了一下座下的骡子屁股,赶上了骡车,他对白老三说,算了,怎么着赶也是贪黑了,什么时候到家什么时候算,慢着走吧,别整坏了牲口。于是白老三和高鹞子就都把牲口放慢了。
一行人过板城和白涧,进了大西河套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前半夜了。因为没有考虑到会走夜路,所以没有带灯火之类的东西,于是骡车在土路上走得很慢,好在路都还平坦,多少有些担心的蒋万斋到这时候才长舒了一口气,因为带了两个女人,所以极怕碰上劫黑道的。现在好了,离玉斗只有十几里路,半夜差不多就到了,而蒋家是养了护院家丁的,如果大老爷回来晚了,他们一定会迎出来的。
骡车前面是骑着大青骡的高鹞子,高鹞子带了一把火枪,是打铁砂的那种,一般情况下只来得及放一枪,也有人管这东西叫火铳子,但这足以让他的胆子壮了不少。高鹞子这时候的心态跟大老爷一样,他认为最危险的地段已经过去了,现在离玉斗已经不远了。
白老三不敢坐在车辕上,手里紧紧抓着辕骡的缰绳迈开步子跟着车走。骡车上的轿围子在夜色中颠簸摇晃着,他知道车里的两个女人很重要。
春夜很静,因为月初,没有月亮,所以天上的星星格外显得明亮些。偶尔从玉斗镇里传来几声犬吠,尽管听来有些遥远,但所有人都感觉到离家越来越近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所有跟大老爷去赶三月初三娘娘庙会的人都记得,就是在听到那几声隐隐约约的狗叫之后出的事。如果不是因为听到狗叫声,他们大概会早一些听到对方急剧而又散乱的马蹄声,但当他们听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大概有二十多骑人与他们撞了个正着,几匹骡子立即发出咴咴的惊叫声。
高鹞子险些被大青骡子从背上掀下来,他用力抓着缰绳,在惊诧之中,看着一干人马倏然之间把他和后面的骡车包围了。他心里天塌般地一声轰鸣之后,明白出事了。
对方清一色的快马,这在太行山区很少见。这里的人习惯骑骡子,骡子又能驮又能拉,在京西太行山,骡子比马值钱。但是,现在骑骡子的人被骑马的人围住了,马上的人哗啦啦一片声地拉开了枪栓,他们是快枪,而骑骡子的大老爷一行人只有一杆火枪,并且已经被人用枪逼住的高鹞子再没有任何胆量从怀里抽出那杆尺半长的像根柴禾棒一样的火药枪来了。
站住!不许动!马上的人用枪齐齐地对着高鹞子和大老爷蒋万斋。这情景就跟做梦一样,白老三惊得大张了嘴巴随口支吾说,没有,我们没动。大老爷很镇静,在这之前他已经悄声告诉车里的两位太太不管出什么事千万不可出声。面对夜幕中黑压压的一排骑马持枪的人,大老爷正想问对方什么来历,就听嚓的一声,一枚火亮打着了,跟着,一盏山区人极少见到的马灯把所有人的脸照亮了,然后嘭嘭嘭地五六根火把也轰轰地一齐燃烧起来。
大老爷蒋万斋一行人彻头彻尾地看清了骑在马上的人是身穿灰布军衣的大兵!这大大出乎蒋万斋的意料。京西多匪,但极少见兵,兵属皇帝,皇帝有章法,从这个意义上讲,遇兵要比遇匪情况好得多。于是,大老爷蒋万斋拱手抱拳,用颇为得体的话说,在下草民,因赶庙会误了时辰,荒郊子夜幸遇贵军,得以避免匪扰,实在感恩不尽,但不知贵军官有何见教?大老爷这么说是想用高帽子撑住对方,以免生出事非来。
我们是革命军,我们没什么见教,一个阴阳怪气的大兵忽地从背上抽出一柄马刀,火光映得刀面亮光闪闪,他说,先割了你们头上的几条驴尾巴再说!
蒋万斋吓了一跳,男人把头上的发辫看得极重,即使遇了劫匪也轻易不说割头上的辫子,要说割辫子的话,那意思就是割脑袋,杀头的意思了。
车把式白老三已经吓得双手抱着头哭起来,他说,军爷爷呀,千万别杀我,我只是个赶车的。他想说,要杀你们就杀东家,东家才有钱,他们在北京有典当车行,在天津有货栈买卖,在保定有药铺生意,要杀就杀这样的。但是他慑于蒋家的威势,终于没有敢说出来。
事实证明白老三没有这样说是对的,因为革命军货真价实地只是要割他们头上的辫子,而不是割他们的脑袋。两个大兵首先从大青骡子上拽下高鹞子,一个大兵双手按住他的头,像按住一个窝瓜,另一个大兵一手揪住高鹞子头上并不粗长的发辫,一手操着马刀在贴着他后脑勺的地方一抹,就听得咝啦一声,他那条基本上跟猪尾巴粗细差不多的小辫子一刀两断了。已经窝了一肚子火而又无法施展功夫反抗的高鹞子倏然之间觉得脑袋轻了一半。
马上的大兵都哈哈大笑,然后又如法炮制地割了白老三和大老爷蒋万斋头上的独辫子。感到虚惊一场的白老三在看到大老爷和高鹞子头上那一拃长的披头散发,又摸摸自己蓬散开的头发,再看那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革命军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呵呵地笑起来,跟着高鹞子也笑了,最后大老爷蒋万斋也非常无奈地带着哭腔笑了。
事情发展到这里本来应该是平安无事了,但是,一个好事的大兵从马背上探下身来用枪杆子挑开了车帘子,于是灯火之下他看到两个如花似玉的女人相拥在一起瑟瑟发抖。大兵哈哈大笑,说,长官,好东西都在车上,我看他们不像本分百姓,说不定是打家劫舍的强盗。
是吗?我看看,长官拨了马凑过来用鞭杆子也撩开车帘子看,借着火把的光亮,他验证了刚才士兵的报告果然千真万确,他说,哈,我的天哪!真是好东西,把这几个强盗就地崩了,把车押了走。
这时候大老爷就想起来庙会上那算命先生的话,生逢乱世,不求此子也罢,可不这会儿果真就应验了,于是忍不住一声长叹说,可惜我保和堂蒋家无后,可叹我蒋万斋死在这荒郊野地!大老爷当然没有想到那看相算命的先生还说过二太太满脸福相,并且还说龙凤呈祥,这种预言当然不可能是在荒郊野外挨枪子儿。
后来的事情就像说书的情节一样,某某英雄好汉要被砍头,临死前由不得喟然长叹,无意中自报家门,结果刀下留人,原来是一场误会。大老爷的情况与此基本相同。也许是一个比刚才下令枪崩他们的那个军官还要大的官发话了,他说,慢着!然后问大老爷,你可是玉斗蒋家的蒋万斋蒋大老爷?
蒋万斋惊诧万分,脱口说,正是鄙人,不知这位长官如何识得鄙人?
就听得那军官哈哈一笑,翻身跳下马来,他说,果然是蒋家的大老爷蒋万斋,蒋老兄!他的话有些不伦不类,你可认得我是谁?他问蒋大老爷。
蒋万斋觉得其声果然耳熟,睁了眼睛细看,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