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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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大老爷在准备回书房里开药方的时候,又想起来一件事,他吩咐大太太,你不妨用手巾蘸了凉水拧一下溻在她脑门上,可能管些用。这是后来常用的一种叫冷敷的疗法,属于物理降温,但那时候基本上没有治病先生采用,大老爷在医道方面很可能是个天才,遗憾的是大老爷没有从医。

大太太要丝红用铜盆端了冷水来,亲自动手,按大老爷的方法拧了手巾溻在二太太脑门上,然后二太太就醒了。大老爷的疗法立竿见影。

大太太长出了一口气,说,我的姑奶奶,你可是把我吓死了!然后抓了二太太的手不放。

二太太说,做梦呢,迷迷糊糊的,到处躲雨也找不到地方,正着急呢,雨就淋下来了!她的声音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我这是咋的了?嫂子。

二妹子,你病了,大太太说,这是怎么着哩?晌午吃饭时还好好的呢,这会儿就烧成这个样儿了,可是吓得我们不轻,我这儿都慌了神儿了,你要是再不醒过来还不把人吓煞呀?是大老爷给你把了脉,开了方子,秀儿已经去铺子里抓药了,等穆先生回来再把把脉,开个方子。

是大老爷给我把了脉吗?真是累你们了,二太太有气无力地说,其实我没事,这会儿就是觉着冷,浑身冷,那会儿还不呢,这会儿冷成这个样儿了,还有点儿困,想睡觉,你回去吧,嫂,没事,睡一觉就好了。说完二太太又睡过去了。

二太太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半夜了,二老爷这夜破天荒地守在她的身边没有出去,他身上披着一床被子,丝纹不动地坐在二太太的身边,像个做法事的老道。屋子里灯光昏暗暗的,也没有一点声儿,二太太以为是在做梦,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你没去押宝吗?二太太问二老爷。

二老爷说,你醒了?饿不?我让秀儿去灶房里给你熬一碗汤,再打上两个鸡蛋。汤就是面条,在太行山有一些地方是这么说的,八十年以后仍然是这么说。

二太太说,我不饿,有点苦,嘴巴里苦。

二老爷说,那是那会子给你喂的药,喝口水漱漱就不苦了。二老爷把抱在腿裆里的茶壶提出来,给二太太倒了半碗茶水,又把茶壶放回腿裆里。

干吗放在那个地方?二太太问。

二老爷说,要不就凉了,还得烧,黑更半夜的,急忙着喝哪来得急?你看,这不应了?

你把茶壶拿了,把我抱起来喂我喝,二太太说,我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动不了。

二老爷就把茶壶从腿裆里提出来,放到炕桌上去,然后用一只胳膊把二太太扶起来抱住,一只手端了碗喂二太太喝水,做得非常耐心而又认真。

二太太喝着碗里的茶水果然是热的,喝了几口,嘴里就不那么苦涩了。我不喝了,她说。

你的身上怎么这么烫?二老爷又把二太太放下,给她盖好被子说,我那会子去镇口上等穆先生,等了好一阵子也没等上,怕是不回来了。

二太太说,大老爷给我看过了,没事,你别操心。二太太很感动,她没想到二老爷会为了她黑着天在镇口上等穆先生,这是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他会看什么病?装样儿哄不吃饭的呢,你信他的?二老爷说了这句话就隔着窗子喊秀儿去灶房里给二太太煮汤。秀儿睡在东边的厢房里,因为二太太病着,自然不敢塌实里睡,二老爷和二太太听到秀儿开门关门的声音。

你咋地没去押大宝呢?二太太又问这句话。

不去,二老爷说,没钱了,还押什么大宝?

二太太就笑了,说,你一直是没钱的。

二老爷说,我没本钱,要是有本钱的话我就能翻本,早发财了,哪还会过这种日子?没办法,我是个穷耍钱的,穷耍钱的人永远也赢不了钱,他们要的就是这个,我还不知道?二老爷说的他们当然指的是大老爷和大太太。

二太太说,有多少本钱你也会输掉,没听说谁押宝发了家,以后别去押宝了,帮大老爷打理打理产业,好歹你也是蒋家的二老爷,做出事来得像个老爷样儿。

二老爷用一只干鸡爪一般的手抚摸了一下二太太的娇嫩脸颊,用从来没有过的深情说,你真是个好女人,但是你不懂,我是个废物,没用,小时候也没好好念书,不像我大哥那么用功,老爷子也偏心眼儿,拿我不当回事,说我无可大用,其实我连小用也没有,我是个废物,你嫁了我算是赔到姥姥家去了,我除了押宝什么也不会。事实上二老爷只会看宝案子,不会押宝,押宝从来没赢过,说这些二太太不懂。

二太太用一只白皙而纤巧的手握住二老爷干鸡爪般的手说,只要你务正业,什么都可以学,你要是有心学好,就是下地做活也行,我又不嫌你。

二老爷抚弄着二太太那只柔软秀美的手把话题岔开了,他说,秀儿咋这么半天也不回来?那柳老疙瘩准是回家去了,哼!保和堂养了些个废物,关键时候一个有用的也没有。

柳老疙瘩是蒋家小灶上的厨子,保和堂的大灶有好几个,一般都是女人做,不要求有多高的手艺。蒋家主人和使唤丫头吃小灶,长工护院和作坊的师傅伙计吃大灶。在长工房大灶上做饭的是两个莽妇和黑丫头,黑丫头是药铺穆先生的女儿。其实二老爷对保和堂的长工下人和伙计师傅并不十分了解,他说的是气话。

秀儿回来了,手里捧着一碗鸡蛋荷包。秀儿说,柳老疙瘩没睡在灶房里,可能是回家去了,是我自己煮的,把他罐里的五个鸡蛋都煮了,等我往里面搁上红糖。说着就从堂屋的条案上捧来一个瓷罐子,舀了两勺子红糖搁在碗里头。

二太太硬撑着吃了两个红糖荷包蛋,然后就不吃了,她依旧烧得不轻,又躺下睡了。

秀儿让二老爷把剩下的三个荷包蛋吃了,二老爷吃了两个,又让秀儿吃另一个,秀儿就毫不客气地吃了,吃完了还不住地吧咂嘴。秀儿最喜欢吃的是荷包蛋。

二老爷把秀儿打发去厢房里睡觉,自己裹了被子守在二太太身边,看着她昏沉沉地睡,心里就忍不住急,急了就捡解气的话骂穆先生,这个招摇撞骗的王八蛋,看了病不回来,就为馋着个嘴多吃人家两顿好菜,多喝人家两顿好酒,要不干吗住在那儿?这两步道儿,爬也爬回来了!再不的话就是看上哪个小娘们了,东跑西颠的还真以为是看病救人吗?肯定是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这个南蛮子!这个老不要脸的!这个老骚巴。骚巴是公羊,玉斗这一带都这么叫。

穆先生是南方人。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穆先生还年轻,是个江湖郎中,蒋家老太爷见他医道不错,人品又好,就把他留下来开了一间药铺子,在这之前玉斗没有药铺。后来穆先生就在玉斗住下来,做了李家的倒插门女婿,并且有了黑丫头。穆先生不是老骚巴,也从来不干偷鸡摸狗的事,更不会为了赚人家的吃喝住下不回来,穆先生身上没有那些江湖游医的坏毛病,那是二老爷为二太太的病心急,迁怒穆先生。如果不是病人严重,穆先生从不在外过夜。

二老爷骂得不耐烦了,就一头杵在二太太身旁睡了,然后他梦见自己押了个独门幺,赢了满怀白花花的银子。

二老爷醒了的时候,穆先生刚刚给二太太把完了脉,他用一块手巾擦着手说,大老爷的方子没错,接着煎了给二太太喝,这病不轻,恐怕得多吃几副才行,慢慢的养着吧,常说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就是这么回事。此时天已大亮,阳光已经透过窗纸白晃晃地照在墙上了。大老爷和大太太都站在旁边,还有他们的使唤丫头丝红,这让二老爷很不好意思。

大老爷看二老爷醒了,就说,这才像样些,太太有病再要出去耍成何体统?这是大老爷对他这个不成器的兄弟比较严厉的训责了,一般情况下他对二老爷的事不闻不问,老爷子和老太太都在着呢,他这个做兄长的不好再说什么。

二老爷对此并不领情,他在心里给大老爷下的结论是道貌岸然,借着把脉摸兄弟媳妇的手腕,这又成什么体统?但二老爷没把这话说出来。

这时大太太就说话了,还不快起来,好意思还在炕上躺着?大太太平时对二老爷还是很好的。

二老爷就跳下炕来了,他昨天晚上没脱外衣。翻在炕上的棉被像个蜕了的长虫皮,秀儿就赶紧把被子叠起来。二老爷盯着大太太丰满的胸脯想,哪天找个因由摸你的奶子,看你丈夫什么滋味。这念头很古怪,二老爷觉着好笑,差一点笑出声来,但是他控制住了,他说,大家都到那边堂屋里坐吧,这大清早儿倾冷的,喝碗水暖和暖和。于是大家从里屋出来,坐在堂屋里喝茶,没有人知道二老爷肚里的鬼胎。

无论二老爷对大老爷有什么看法,穆先生却对大老爷治病救人的行为给予了中肯的评价。这病如果耽搁一晚上,症侯很可能转到内脏去,那治起来就更不容易了,这药还算下得及时,幸亏有大老爷你在,要不的话,就麻烦了。事后穆先生就是这么对大老爷说的。大老爷想了想也觉得好险。

尽管如此,二太太仍然在炕上躺了一个多月,吃喝拉撒都由秀儿伺候着,有时二老爷也在。等二太太能够软绵绵地从炕上爬起来的时候,银杏谷院里的一株桃树已经结果了。

大太太每天至少要来银杏谷好几趟,除此之外,她还要照顾已经半年多不出门的老太爷蒋翰雉。老太爷也身体不好,喘起来就佝蹴成一团儿,好半天才透过气来。但老太爷还是让杏花搀着来看过二太太,这都是令二太太非常感动的事。

二老爷基本上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活规律,昼伏夜出,不同的是半夜里他都回家看一次二太太,叮嘱秀儿要尽心伺候二太太,有时候还会往秀儿的手心里放一块柿饼儿,或是小点心之类的吃食物儿,哄着秀儿开心,但这样的时候不多,因为二老爷极少赢钱。

二太太即使在好的时候也很少在蒋家大院里走动,从嫁到保和堂来她就这样,她不知道保和堂大院里究竟有多少间房子,有多少四合院子和月拱门,也不知道那些护院和下人们都是住在哪里。不是因为二太太性情懒惰,实在是她怕听到有人说出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之类的话来,脸儿就没处搁了,二老爷实在不是一个争气的角色。但是,现在大太太的真诚给了她信心,大太太说,妹子,让秀儿搀着你在大院里走走,透透气儿,见见阳光儿,兴许就好得快些,你看你身子弱得这个样,让我着急。

于是,二太太就让秀儿半搀半扶地在大院里四处逛逛,她现在确实很虚弱,以前红润光滑的脸蛋已经憔悴了很多,身子也瘦了不少,衣袖都宽了。

秀儿说,我们去前面看看,前面热闹。秀儿说的是长工房和护院房,她对这座大宅子的犄角旯旮儿都清楚,没有她不到过的地方。进了蒋家大门,左右两边的院子里住着护院的高鹞子他们,秀儿喜欢看他们练武。再朝里边走,向右拐过一个角门就是长工房了,黑丫头在长工房的厨房里做饭,跟秀儿很要好。

二太太开始有些犹豫,后来想着去看看可能会是很有趣的事,于是就同意了。

她们首先到了长工房,正碰到伙房做午饭,两个身强力壮的女人正用大笊篱往一只笸箩里捞小米干饭。一口大七印锅里的米汤烧得沸滚,冒着腾腾的热气,捞出的金黄色的小米干饭散发出诱人的香味,热气蒸得两个女人面红耳赤。保和堂的长工房每顿饭必须有饽饽或者小米干饭,农活重的季节还要有熬菜,一般是萝卜白菜,多放一些猪油,平时是吃咸萝卜,但饭是任你敞开肚皮吃的,有关蒋家长工干的是牛马活吃的是猪狗食的说法,即使是在五十年以后的忆苦思甜时,同样是被我们的长辈彻底否定了的。

黑丫头正在往瓷盆里切咸菜,一抬头就看到了二太太,赶紧把手里的活停了。黑丫头说,二太太来了!语气很恭敬。

二太太说,散散心,整天价憋在屋子里难受,好长时候没到你们这边走走,来看看,你还好吧?黑丫头。二太太有点喜欢黑丫头,尽管在这之前她极少有机会跟黑丫头说上话,她感觉黑丫头诚实。但是,黑丫头的诚实马上让二太太陷入了尴尬至极的境地。

白三哥说,二太太你是在赶娘娘庙那天给吓出来的病,真的是这样吗?黑丫头问二太太。

二太太摇了摇头,很难为情地笑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还是秀儿机灵,给黑丫头丢个眼色,说,胡说八道,白老三最能胡说八道!又不是光二太太一个人,再说又没有伤着二太太一根头发,有什么害怕的?我看白老三那张破屁股嘴是该挨掴了,说出来的话都是不长牙的!

黑丫头就挠挠头,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她怕二太太生气,又不知道怎么把话拿回来。黑丫头不是个聪明的姑娘,要不穆先生也许会教她药理什么的。这只是后来人们的推测,那时候几乎没人听说有女人行医的。

黑丫头的话多多少少地给二太太和秀儿扫了兴,两人也不好再待下去了。秀儿说,二太太,我们去看高鹞子他们练拳脚吧?那腿一踢老高,嘭咚嘭咚的可好看了。

二太太说,好吧。

于是她们从伙房里出来了。这期间那两个捞小米干饭的身高马大的中年女人从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捞小米干饭是一件要求精力集中的事,要掌握火候,捞得早了夹生,捞得慢了就成粥了,好的小米干饭吃在口里是粉腾腾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