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大汉生得浓眉大眼,方面阔耳,一条大辫子缠在脖颈子上,一双眼睛虎虎有神,他的上身穿了白粗布褂子,下面穿了黑粗布灯笼裤,裤角用黑带子扎了,脚上穿了踢死牛的实纳帮子靸鞋,浑身上下干净利索。
二太太因为刚才的惊吓,心跳起来,就想,这人生得好威武,正要问秀儿,却见秀儿一张脸儿欢欢地笑成了一朵花儿,抢着甜脆脆地喊了一声牛旺哥。
牛旺当然认得二太太,肯定要先跟东家打招呼,他先问了一声二太太好,这才板起脸来跟秀儿说,我还以为谁这么大胆,青天大白日的敢到护院房来摆弄我们的东西,原来是你。牛旺的口气装得很像那么回事,但脸却先红了。二太太就想到底还是个毛头小子。
秀儿就把手里的那把朴刀放回架子上去,撅着嘴巴跟毛头小子牛旺说,谁稀罕你们这些破铜烂铁?我们打这儿过,东家要进来看看你们护院房的人偷懒了没有,哼,你这样跟二太太说话小心你的嘴巴。
牛旺就害怕了,赶紧跟二太太说,我哪敢这样说二太太你呀,这不是跟秀儿开玩笑吗,这小丫头胆子大着呢,幸亏有二太太你管着她,要不的话哪还把我们放在眼里。
二太太笑笑说,没事呀,秀儿找你便宜呢。
牛旺就反应过来了,张了手要抓秀儿,秀儿早藏到二太太身后了,嘴里咯咯咯地笑得像个银铃铛。牛旺见了秀儿高兴,一时抑制不住玩兴,绕过二太太来抓她,秀儿就藏在二太太的后腰下,用胳膊搂了二太太转来转去地躲闪,口里还说,抓不着,抓不着!这情景很像小孩子们玩的游戏老鹰捉小鸡。
秀儿玩得开心,就忘了二太太刚刚才大病初愈,浑身虚弱得像没了骨头一般,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于是二太太没来得及说话就软软地倒下来了。
秀儿吓慌了,牛旺也吓慌了,两个人赶紧扶住二太太。二太太只觉得头晕目眩,她的面色苍白得厉害,忍不住喘了几口气,她一只胳膊扶着牛旺,一只胳膊搭在秀儿的肩上,说,没事,就是浑身没劲,头晕,过一会儿就好了。
秀儿已经吓哭了,颤着声儿问二太太,真的没事吗?二太太,都怪我,你打我吧!别让大太太和大老爷知道。要是那样的话秀儿会挨一顿家法板子的,也许还会比这更严重些,保和堂在尊卑有序方面一贯规矩很严。
二太太已经能站住了,就让牛旺不要扶了,但她感到牛旺身上的味道很好闻,那是一种令她心旷神怡的味道,这味道二老爷身上没有,她也从来没有闻到过,于是二太太在极近的距离之内看了看牛旺,她看到了牛旺的脖子是褐色的,上面有淡淡的汗水冲刷灰尘走过的痕迹,他的嘴角棱角分明,鼻子和脸颊的轮廊是那样搭配得恰到好处,尤其是眼睛,他的眼睛实在很明亮。二太太心跳了,就不敢再看了。这是一瞬之间的事,二太太是个处事谨慎的女人。
二太太安慰秀儿说,没事,你别怕。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感激秀儿,要不是秀儿,二太太几乎没有勇气像这样四处走走,当然也没有机会和勇气这样近距离地欣赏一个健壮男人。
秀儿说,我们回去吧,二太太。她始终担心二太太的身体会因为刚才的眩晕而变得严重起来,要是这样的话,这乱子就惹大了,她的心一直揪着。
二太太说,那就回去吧,也该吃饭了。
二太太和秀儿回到银杏谷院里,秀儿伺候二太太洗了脸,打扫了身上的尘土。喝了两口茶二太觉得并没有出现什么不适,这才到菊花坞这边来吃午饭,仍然是由秀儿陪着。
保和堂的吃饭场所比较复杂,一般情况下是老太爷和老太太在梨花苑那边设一小桌,大老爷大太太和二老爷二太太再设一桌,账房先生药铺伙计以及作坊里的师傅们在石榴园另设一桌,常住蒋家的一些远亲和一些无关紧要的来蒋家办事的人在牡丹亭设一桌,护院房的人在护院房用膳,至于长工们和仆妇则是在长工房这边吃。饭食除了保和堂的东家及使唤丫头吃小灶的细食之外,其他伙房做得基本一样,只是师傅和伙计的桌子上多一道白菜豆腐汤。
多数情况下二老爷是跟家里人一起吃饭,但有时懒了,就告诉二太太说不吃,依旧躺在炕上睡大觉,这已经习已为常,大家也就不等他了。二老爷醒了有时去小灶伙房找吃的,凉饭冷菜的囫囵几口,有时,厨子柳老疙瘩会把吃剩下的饭菜温在锅里,有时二老爷干脆把午饭跟晚饭一起吃。
今天二老爷同样没有来吃午饭,二太太说他不吃,躺在炕上蒙着脑袋睡大觉呢,大家也就不在乎了,这是二老爷习以为常的事。倒是大太太一直很关注二太太的身子骨,专门让柳老疙瘩做了一碗鸡蛋面,二太太对大太太很感激。躺在炕上生病时,多数是秀儿伺候二太太吃,有时大太太也亲自端了碗给二太太喂汤喂药,二太太打心里记着大太太的好处呢。二太太是前些天才到菊花坞这边来跟大太太大老爷一起吃饭的。
二太太因为活动了一番,尽管只是轻步慢移地走走,但胃口好歹就开些,就把一碗鸡蛋面吃完了。大太太很高兴,说,这就好了,要口壮些才行,明儿我让柳老疙瘩炖一只老母鸡,再往里头搁上红枣和沙参,好好补一补。
大老爷对二太太说,滋补肯定是少不了的,常言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也不必着慌。
二太太千篇一律地总要说些感激的话,对此大太太就心里很不是滋味,说,二妹子,你这是把我们当外人了,一家子人还有什么谢不谢的?
二太太就不说客气话了,大太太说得对,一家人老说感激的话听着就虚了,于是就说她去长工房和护院房转了转,但没有说自己晕倒的事,也没提牛旺,说白了牛旺只是个下人,二太太当然不会刻意谈论一个下人的。
吃了饭,大老爷去正房里喝茶了,大太太又拉着二太太叙两句家常,二太太只是应付,心里却直恍惚,甚至一瞬间又想起了牛旺身上那种令她陶醉的味道。
看到二太太有些失神的样儿,大太太认为她是累了,就让秀儿送二太太回银杏谷休息。
秀儿早就吃完了午饭,正为上午的事躲在一旁提心吊胆,这会儿见大太太没有怪罪,就知道二太太没有说起上午的事,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太太确实觉得有些累,尽管上午她和秀儿只是到了长工房和护院房,但二太太还是想躺下来小睡一会儿,要是不能入眠也可以静下来想一些自己愿意想的事,有时候二太太喜欢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
秀儿安置着二太太睡下,又到灶屋里烧上一壶水,预备着二太太睡醒了口渴时好喝。看看都弄得妥当了,秀儿心里才觉得塌实。那时二老爷正用被子蒙着头呼呼大睡,下面露出两只沙枣根一般精瘦的脚拐子,也不觉得冷,二老爷睡觉的形态体现了他顾头不顾尾的性格。
秀儿对二太太说,你有什么事就喊我。二太太说,你也去厢房那边歇着吧,我没事。
秀儿走了,二老爷就醒了,伸了一只手过来摸二太太,二太太没有任何兴致,就把二老爷的手拿开,说,你看你,大白天的又瞎折腾什么?
二老爷忽地就把被子掀开了,猛地一翻身坐起来,露着瘦骨嶙峋的胸脯,脖子上青筋凸胀,嘶哑着嗓子喊,大白天就不能亲热吗?谁看着了?看着了又怎么样?我还怕看吗?谁爱看谁就看!管得着吗?我的老婆,想什么时候弄就什么时候弄。
二太太看着二老爷那副急头白脸的样子,想着病了这么长时间,也确实难为了二老爷。但是,她这会儿实实在在地是不愿做那种事,就叹了口气,很无奈。
二老爷就软下来了,说,你厌烦我是不是?他的神情很悲观,甚至有点可怜。二太太很干脆地说,没有,我是你的老婆,有千般不是,我都不会厌烦你,真的,我不会。
二老爷看着二太太什么话也不说,突然把脑袋扎在枕头上呜呜地哭起来,哭得非常伤心。
二太太便坐起来,用手抚弄着二老爷的头劝他说,你看看,我又没有说什么,大男人咋着就哭起来?让秀儿听见了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
二老爷就不哭了,坐起身来一把搂了二太太,脸上的泪水兀自往下流。他说,你不懂,我难道想这个样子吗?我也不想这样,可是你看看保和堂里面谁把我当个人?连使唤丫头都瞧不起我,二老爷用手背抹了脸上的泪,继续说,这都怨我吗!老爷子和老太太都不稀罕我,老大更甭说,他们从小就看不起我,什么都不让我知道,我就像个后娘生的,连他们那些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都不如,你说我能干什么?说我败家子,可我没有拿保和堂的一个大子儿去赌过,从来都没有。
二太太用手抹着二老爷脸上的泪,几乎用母亲哄孩子一般的口吻说,做人不光是给别人看,也要给自个儿看,先得要你自个儿看得过去,你说是不是呢?只要你自己要强,没有人敢瞧不起你,你还是蒋家的二老爷。
二老爷说,晚了,什么都晚了。
二太太说,不晚,我去跟大老爷说,让你跟他一起打理保和堂的产业,这是他和老爷子蛮盼着的事儿呢。
二太太很激动。但是,二老爷态度非常坚定地摇了摇头,重新躺下,依然用被子蒙了脑袋,继续睡觉了。二太太也只好躺下,睁着眼睛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