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人生价值的永恒魅力
第1章
“未经省察的人生没有价值”
谁沉浸到那无边的『深』,将热爱着这最生动的『生』。
——荷尔德林
大千世界,唯有人以生活作为自己的存在方式。除人以外,从无机界的尘埃、岩石到有机界的灵长类,它们都仅仅是存在着,或者是生存着。但生活,是有所期望和企求,有所规划和设计的。生活,是提出和解答一连串问题,是以实践去探索世界。然而,尽管生活是人区别万物的存在方式,却并非人人都抓住了生活,人人都能成为一个当之无愧的人类成员。古往今来,每个时代都有人以他们的一生向人们提示着真正生活的样式,并且以他们在生活中表现的智慧、精神和道德力量表明人所独有的尊严和价值。他们有的留下了名,有的没有留下名,但他们都领略过生活。每个时代也有另一类人,他们浑噩、懵懂,虚掷光阴,把生命消耗在昨天和明天没有区分的机械的吃喝和酣睡之中;一生的活动与动物的生存活动没有本质的区别,却自以为是地做着应做之事,自以为是地生活着。
正是由于人度过一生的方式有如此之大的差别,睿智的哲人苏格拉底才在法庭申辩时说出了震撼人心的千古名言:“未经省察的人生没有价值。”这句名言揭示出人类面临的一个永恒任务:在人生与价值的结合中,寻求把短暂的人生纳入永恒的历史之流的途径。探索人类自身最重大、最激动人心的人生哲学即由此诞生。
每个人一生面临无数问题,这些问题,对于人类是共同的,因为它们可以集中表现为每个人都不可避免而又必须回答的一系列人生根本问题,如“生活的意义是什么”“我希望做什么”“我应该做什么”“我能够做什么”,等等。这些问题对于每个具体的人来说,又是极其独特的,因为它们以不可重复的具体形式摆在每个人面前;至于每个人怎样回答这些问题,就更独特了。它们既不能像身体、外貌、先天能力等特征,通过生物的遗传密码由前人传递给后人,也不可能彼此“抄袭”。因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境遇,都有不同的生活方式,因此,每个人都必须自己去寻求答案,必须以自己的方式去回答这些问题。
一个人到底在什么状态下才算是真正的诞生?是有生命个体的客观存在就算是生命的诞生,还是另有一个标准来界定?以生活的感受,我们可以知道,事实上人有生物学意义上的诞生和社会学意义上的诞生。一个人,当他可以呼吸、可以站立、可以行走,这只是生物学意义上的诞生,这种诞生只标志着他是活着的个体,是一个存在。但真正意义上的诞生应该是社会学意义上的,应该是精神上的,是一种意识到自我、自我与社会关系的存在,只有这种诞生,才是完整人生的基点。由此可说,只有人在精神上诞生,他才真正进入生活,并开始在生活中实现自我的价值,即人生价值。
精神上的诞生是每个人的任务,但是并非每个人都能自觉意识到这个任务,并且完成这个任务。因为,如果想要在精神上的诞生,就必须通过省察人生、领悟自身存在的道理来实现。必须明白,人为什么活着,该怎样活着,绝不会百无聊赖地一天天勾销生命,毫无价值地耗费着生命。精神上的诞生,绝不会错误地理解人生,绝不会错误地选择人生,更不会在危害他人、危害社会的同时也毁灭了自我。可见,省察人生,发现自我,实现自我,乃是每个人一生的根本任务,也正是由此,苏格拉底才大声申辩:“未经省察的人生没有价值。”
每个人都有理由要求关心自己,关心自己怎样度过一生;每个人也都有理由要求充分实现自己,因为任何人都只能存在一次,要真实地存在,只能通过自己的上下求索,而不要被一些脱离生活的教义封闭了审视自己的求索之心,这个立足也是本书写作的立足。我们认为,省察人生,发现自我,实现自我,归根结底是每个人自己的任务,但这个任务的完成,必须通过与社会的交流,与社会生活中最活跃的领域交流,才能在求索中学会生活,在追求中实现人生价值。
“认识你自己”
在古希腊神话中,有一个叫斯芬克司的狮身人面女妖,她坐在忒拜城附近的悬崖上,向过路人提出一个谜语:“什么东西早晨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傍晚用三条腿走路?”过路者都必须猜谜,猜不中就被她吃掉,无数人因此而丧生。最后,流浪到这里的俄狄浦斯破了谜,指出谜底就是“人”。斯芬克司因羞愧投崖而死。这个以“人”为谜底的谜语,就是被认为天下最难解的“斯芬克司之谜”。
这个谜语暗示着人的一种命运。如果把人生看作一段旅程,每个人就是一个行路者。在人生旅途上,任何人都要面临不可逃避的生活之谜。生活就像那神秘莫测的斯芬克司向每个人说:“请你解开我这个谜,否则我就吃掉你。”谁解开了谜底谁也就征服了生活。
这个谜凝练成一句话,便是那镌刻在德尔斐神庙中的古老箴言:“认识你自己。”它的产生是人类已经由兽向人生成的象征,也是人类摆脱野蛮、奔向文明的象征。它表明人们摆脱了物我不分、人我不分的混沌状态,个人得以从群体中析出,开始认识到自己肉体上和精神上的独立性,从而萌发了自我意识。在人类意识的发展史上,自我意识的萌发,其意义犹如生物进化史上人的出现。
按照苏格拉底的说法,“自我意识”也就是一种“自觉”。这是一种把自己理解为具有独立性和不可替代性的个人,而不是可以混迹于人群的个体的意识,是人作为特定的个人,同外部世界、同社会发生关系,并确定自己在这些关系中的位置的意识。自我意识的意义既在于使人能够驾驭自己的行为和心理过程,也在于激励人按照自己对社会、对人生的理解去干预社会历史进程,去创造自己的生活,去充分发挥自然赋予的潜能,去达到个人的自我确定并在自己的存在中确证自己和表现自己。任何动物都没有自我意识,而不具备自我意识的人则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人。自我意识的程度与人的发展程度成正比。
人,是斯芬克司之谜的谜底,又是斯芬克司之谜的猜谜者。猜谜不随人的兴致衰盛而转移,它是每个人不可逃避的命运。人类文明就在这种认识外物、反观自身的“了解一切”的冲动中产生,并随着这种冲动的深化而发展。在“求解一切”、叩问一切谜底的冲动中,对于人来说,“认识自己”这一斯芬克司之谜,不仅是天下最难解的谜,而且是人类最渴望解开的谜。人类的这种渴望固然起于人要揭开一切谜底的好奇心,但是更来自这样一种期待:人要摆脱自身活动的盲目、被动的状态,真正成为自己的主人。这就要在认识自己的基础上去确定一切与人有关的事情。当我们试图叩响这个谜底时,耳边始终回响的是那神秘的声音:“请你解开我这个谜,否则我就吃掉你!”
人性及人的本质
“认识你自己”的古老箴言,打开了人类省察自己的无底洞。人类思想史上对人之为人的本质探讨是亘古及今的。时至今日,对人性的研究既深且广。在对人的描绘中,最令人自豪的莫过于莎士比亚借哈姆雷特之口发出的赞颂:“人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作品!理性是多么高贵,力量是多么无穷!仪表和举止是多么端正、多么出色!论行动,多么像天使!论理解,多么像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歌德对人的能力的赞颂也令人感奋:“只有人能做出不可能的事情:人能区别、选择、裁判;他能让瞬间变成永续。”然而与此同时,也有令人丧气的见解,帕斯卡认为人不过是一棵芦苇。马克·吐温的论点是:“在一切生物中,只有他最凶残——这是一切本能、情欲和恶习中最下流、最卑鄙的品质。人是世界上唯一能够制造痛苦的生物,他并非出于什么目的,而只是意识到他能够制造它而已,在世界上的一切生物中,只有他才具有卑鄙下流的才智。”这些评价虽尖刻,可是你能不承认这其中所包含着的真理吗?
亚里士多德对人做了“政治动物”的著名定义;卡西尔则视人为“文化动物”;别林斯基说人是精神的容器;弗洛姆则要把人界定为能够说“我”的动物;生性严肃的康德却不无幽默又不无道理地把人定义为“能够笑的动物”;享乐主义的昔勒尼学派把肉体看作人之根本,斯多葛派以及宗教理论把心灵看作人的本质,人文主义者则要二者并重。从苏格拉底、柏拉图,一直到18世纪的启蒙思想家,以及18、19世纪的康德、黑格尔,都把理性看作人的最高力量,认为理性可以支配一切;弗洛伊德则给人们打开了一个汹涌着创造力和破坏力狂涛的无意识的“黑森林”。这种种定义,无疑表明人性问题上的种种理解。
“人性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兽”吗
休谟在《人性论》中认为,“在我们的道德学研究中,可以希望得到最重要意义的是人性的研究,这个研究可以扩展和影响到人生所有的其他方面”,而马克思则具体地指明了这个研究的逻辑进程是:首先要研究人的一般本性,然后要研究每个时代历史地发生了变化的人的本性。
1.人性问题上的困惑
我们的研究一旦涉及人性的领域,便马上可以发现,这是一块歧义丛生、众说纷纭的领域。可以说,当斯芬克司的第一个谜底“人”被猜中时,人类所面临的问题反而更复杂了。因为“人又是什么”的问题开始困扰人类。虽然在人类思想史上,哲学家正确地把“人是什么”的问题归结为斯芬克司之谜。
所以,认真检点一下哲学史,我们可以发现,面对着人性的问题,思想家留给我们的是一个又一个困惑:古希腊哲人,如巴门尼德、德谟克利特认为人性只不过是诸如土地那样的自然之性,其产生方式和禽兽之性一样是自然的;中世纪的宗教哲学家则干脆断言,人是上帝创造的,不存在人性,人性也就是上帝之性。文艺复兴运动高举人权的大旗,反对中世纪的神权,使人类对人性问题又开始了普遍的关注,但这一时期的人性论研究深受机械论的影响。如在拉美特利那里,人性竟变成了“机械性”,“人只不过是一架较为精细的机器”。德国哲学家费尔巴哈的观点似乎达到了最高成就,他把人性归纳为“理性、爱和意志”,并把文艺复兴时期的一个口号进行了改造,提出了“人性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兽”的观点。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我们从中可以发现这些探讨和答案非但没有解决问题,反而更使我们如坠云雾之中,我们的理论界在过去一段时间里则采取了一种类似中世纪的荒唐做法,公开宣称:不存在人性,只存在阶级性。于是乎,对人性的研究统统被斥为“资产阶级人性论”。
2.人性的构成
人性是一个无法否认的存在,因而人性问题的理论研究的缺点,恰恰会导致实践中人性的迷误甚至沉沦。就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而言,人之为人而区别于其他动物的基本特征,在于人是具有自然属性、社会属性和思维属性的三位一体。也就是说,从逻辑上来认识,人性在于人的自然属性、社会属性和思维属性的统一。
其一,人在物质生产活动中获得自然属性。人在改造外部自然的同时改造了自身的自然。人类祖先在进化过程中逐渐获得了区别于其他动物的体质形态、大脑结构等积极方面的特征,同时又凭借这种特有的肉体组织不断适应劳动。所以,人和动物虽都有满足肉体生存的需要,但人的需要是积极的,随着生产力提高而呈现出一个不断超越的过程,在劳动中又产生新的需要。于是,吃、喝不只是充饥而成为美食,而性不只是交配而成为爱情,如此等等。比消极的享受更高级的是发展需要,那就是表现自己的生命力,发展自己的潜能,实现自我。即使是肉体的生存需要,也已不是纯粹本能式的需要,它是作为人的需要结构中的一个层次而产生的。
其二,人是自然存在物,但人更是社会存在物。在人的活动中,包括自然属性在内的自然存在物,是作为包括社会属性在内的社会存在物的物质承担者而呈现出来的。因此,作为人的自然属性本身不能单独构成人类的内在本质。人在必需的、作为其生存和发展必要前提的社会交往中获得社会属性。最简单的为了维持生计的劳动也是以个人之间的社会交往为前提的,人通过交往活动,为自己创造了一个日益复杂化的社会关系系统,从而铸造成了自己的社会属性,而这一人的社会属性的形成直接关系到人类内在本质产生的问题。
恩格斯指出:“人来源于动物界这一事实已经决定人永远不能完全摆脱兽性,所以问题永远只能在于摆脱得多些或少些,在于兽性或人性的程度上的差异。”当人类祖先还没开始摆脱动物状态时,正如我们在动物界所看到的那样,生物的自然必然性对它们的制约表现为一种“自然本能冲动”,一切动作不由自主地为它所驱使。如果没有对这种自然本能冲动的自我意识和自我控制,也就不会有专属于人的自然本性,更不会有社会属性的产生。因而,人之为人,绝不会甘心于被生物的自然必然性制约,让自然本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而在于能在自己的行动中自觉地意识到社会关系和存在,从而以理性和意志来意识并控制自己的行动。
于是,我们紧接着需要探讨的问题是,人的这种自我意识和自我控制的能力源于另一种本能,即“社会本能”。恩格斯认为:“社会本能是从猿进化到人的最重要的杠杆之一。”最初的人是群居的,他们以自然形成的部落共同体的社会形式向大自然开战,以谋取自身的生存。社会本能就是以这种群体力量来弥补个体自身能力不足的一种本能,它是对起初还处于孤立状态下个体自然本能冲动加以限制和抑制的结果。社会本能开始是为适应联合起来的需要而产生的,带有自发性质。后来,它在长期劳动的共同交往合作中得到巩固和强化,日益积淀在个体心理结构之中,从而超越动物而专属于人类。人注定是社会存在物,究其根本就在于人的生存和发展活动本身是合作互助的活动,因而是社会活动。
其三,人在认识活动中获得思维属性。在人同自然界、同社会系统的关系上,人之所以与动物不同,恰恰因为在这两种关系中是意识和自我意识在起作用。当然,与唯心主义人性观不同,历史唯物主义不是限于意识和自我意识本身,而是把它们放在人同自然、同社会的关系中来考察,并由此说明思维属性是人的实践活动的产物,它也是构成人类内在本质的属性之一。
人性中的思维属性,集中表现为实践和认识的关系。在这里,主体对客体的认识关系包含着两重反应关系:一是对外部世界的反应,一是对自身存在的反应。对道德活动而言,人性中的思维属性主要表现为对“自我”及自我与由许许多多的“他我”构成的社会关系进行自觉地反思,从而为自己的行为确立规范。动物没有“自我”意识,故它不存在对自己活动负责的问题。人是自觉地携带着一面意识和思维的“镜子”,无时无刻不看到自己的活动,从而按社会需要对自己的活动进行自我调节、自我约束和自我支配。人类有了意识和自我意识,也就有了认识活动。通过这个认识活动,人类形成了自己的思维属性。人性中如果没有思维属性,人甚至无法感知和把握自身的社会存在,那么也就不会产生维护这种社会存在的一切规范意识,更不会从中建构自我人性改善的理想目标。
3.人的本质属性是人的社会性
通过上面的论述,我们认为自然属性、社会属性和思维属性都是人性所共有的属性。
今天,当人性、人道等问题重新成为我们理论和实践中的一个重要课题而被探讨时,我们一些人,尤其是大学校园里的一些青年学生却自觉或不自觉地拾西方近代文艺复兴时期诸如“人性: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兽”之类的牙慧,这无疑是在理论上的倒退,而人的自然属性(兽性)则是在人的社会属性中被规范和说明的。人性中从来不存在纯粹意义上的自然属性(兽性),因此,试图从人的自然属性中引申或证明许多非道德现象的合理性,那恰恰是在否认人性。这是马克思主义人性论中的真理性结论,而绝非虚假的道德说教。
人的本质在于社会关系的总和
巴门尼德、德谟克利特等人声称:人的本质和自然界万物的本质是一样的,即表现为一种自然性。中世纪的宗教神学家则断言,人的本质就是上帝的本质,因为人本身就是上帝创造的。近代哲学从神学中摆脱出来以后,对人及其本质的问题进行了大量的探讨。狄德罗在《百科全书》中就这样理解人:“人是一个有感觉的、能反映的、有思想的生物。他自由自在地游历全世界,他似乎在他所能制服的一切动物之上,他合群而生,他发明了科学和艺术,他有一个专属他所有的善恶,他自己选择主人,他自己制定法律等。”这其中对人的本质的理解无疑有一定的合理性。德国古典哲学家费尔巴哈对人的本质的理解,正如马克思指出的那样似乎“达到了较高层次”,他认为“构成人之为人的本质是理性、爱和意志”,但他对这个本质的具体解释又是抽象的、人本主义的。
马克思的唯物史观理论,在批判地继承前人思想遗产的基础上,第一次对人的本质做了科学而全面的阐释。按照我们的理解,这个思想主要包括如下三方面的内容:其一,人的自然本能的欲望构成人的本质的自然生理基础。人作为一种动物的存在,自然的生物本能必然要对其生存和发展产生影响。人的许多行为不由自主地要受这种本能的驱使和策动。因此,马克思认为必须承认饮食男女等也构成人的真正机能。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唯物史观认为人的自然生物本能构成人的本质的自然属性方面。其二,人的社会本能构成人的本质的社会属性方面。人之所以区别于动物,更主要地还在于他是社会的存在物。恩格斯称这是人所特有的一种“社会本能”使然。而且,这种“社会本能是从猿进化到人的最重要杠杆之一”。没有这个在劳动中形成的“社会本能”,人和动物就不能从本质上区分开来。正因为这样,人和动物虽然都有满足自然本能欲望的要求,但人不会像动物那样以本能冲动的粗鄙方式去满足这种欲望。我们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认为,人的社会性构成了人区别于动物的特殊本质。其三,人的社会关系构成人的现实本质。这就如马克思说的那样,“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因而,人的现实本质既不是其自然本能,也不是其社会本能,而是在现实社会关系中表现出来的人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的统一。这也可以说是唯物史观对人的本质的一个最终结论。
这样,与人的这个本质相联系,人生的价值从最抽象的角度概括,可以认为就是指对人本质的真正全面的占有。也就是说,人生存在的价值在这里具体表现为不仅仅要满足人的自然的物质欲求,而且在这个基础上更主要地满足人的社会欲求,即实现一种自由发展的,服务社会和他人的,因而也是具有高尚道德情操和艺术修养的理想人格。
主体性:人的类本质
人性的复杂使人成为世界上最丰富多彩的存在物,但也为探寻人的本质带来了困难,莎士比亚对人的礼赞,表露出他把人性的积极方面看作人的本质;马克·吐温论人,则表露出他把人性的消极方面看作人的本质。这实际上与中国自先秦以来的人性善恶论如出一辙。这些思想家的种种见解,从他们各自选择的角度看都有道理,但是问题在于选择的角度是否能够准确地把握人的本质。这个认识,使得我们首先注目于对确定人的本质至关重要的人在宇宙中的地位问题。
人是主体
在宇宙中,人既不像过去一些乐观的理性主义者所认为的,是颐指气使的宇宙主人,也不像近现代那些非理性主义者所描绘的,只是迷失于宇宙一隅的无家可归的动物。人的出现,是生物发展链条中的一个突破,从此,一个与外界构成主客体关系的独一无二的新种属诞生了。但是,在生物进化顶点上出现的人,在大地上没有固定的领域,没有固定的立足点,大自然也没有为它这最年幼的孩子准备适应特定气候的皮毛,更没有适应专门环境的保护色或者生理器官;至于自保本能,就一般高等动物而论,就像拉美特利说的,在未到一定年龄以前,人的自保本能实在不及动物。把幼儿和一只动物放在山崖边,只有幼儿才会跌下山谷去;一只狗和一个孩子一同迷失在路上,孩子除了哭,不知道向哪个菩萨求救好,狗却可以凭着嗅觉找到家。达尔文也承认,人的体力较弱,奔走速度较慢,缺乏天然武器(如尖牙利爪),因此就身体而论,人是世界上最不能自助与自卫的动物之一,尤其在未发育成熟的情况下,更是处处需要外力扶持。
但就是这些相对于动物似乎处处居于劣势的人,开始打破了大自然原有的一体性。人没有独立的领域和固定的立足点,却因此挣断了把动物与周围环境死死连在一起的锁链,走向地球的四面八方;人失去了自卫和进攻的尖牙利爪,却由于直立行走而解放了前肢,获得了无与伦比的灵巧双手;人较之动物,自保的本能有衰减之势,但是人所独有的意识萌发,不仅补偿了由于本能衰减而在野兽面前表现的劣势,而且获得了与意识相关联的种种人的能力,这些能力构成了使兽无法逾越的巨大的鸿沟:人可以为了某种特殊的目的进行制造、生产出自然界本身不具备的东西,兽却不能制造而只能利用。无论是古希腊的多立斯式神殿、爱奥尼亚神殿,还是中世纪的哥特式教堂,它们也都诉说着自己的建造者——人的力量和智慧的伟大。
动物是以现成的姿态出现于世的,凡是它本身已有的东西,它以后也不会自己消除;凡是它本身没有的东西,它以后也不会自己添加出来;它既不可能变得比自己所存在的大自然创造它的样子好些,也不可能变得坏些。在出现了自我意识的人那里,却产生了要使自己显得美的这样一种超乎肉体的需要,并有了通过人工来改变自己形象的能力,尽管这种改变可能会使自己变得比大自然创造他的样子更糟糕。所以别林斯基说:“即使在这些大自然倒霉的孩子的野蛮和愚蠢上面,也可以看得出要摆脱大自然镣铐的追求,从本能走向理性的追求。”特别重要的是人能够选择,能够有在规律或某种处在必然性面前,根据自己的意志说“不”的能力。候鸟每年南来北往、飞来飞去,不是规律的创造,而是出于不得已。换言之,动物的活动方式不存在选择的问题,人的活动方式、人的辛勤劳作或疏懒怠惰,却与生理机制无关,从而渗透着人进行选择的自由意志。
总之,对于自然界来说,人通过自己的活动使自然“人化”,并创造出“人化”的自然;人通过自己的追求挣断自然的束缚,超越自然界、超越必然,成为在宇宙万物中以整个自然为对象,从而与自然相对立的主体。
人是主体——这就是人在宇宙中的独特地位。
如前所述,人不是宇宙的主人,也不是自然的奴隶。主人相对于奴仆而存在,前者具有任意支配、差遣的权力,后者则丧失自主能力,只能匍匐于主人的意志之下。人与大自然的关系,不是主奴之间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在人与自然万物之间,人是有意识、能思想、具有认识和实践能力的主动者,大自然则是有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身运动、发展规律的和谐整体。人作为大自然的产儿,永远不可能摆脱自然的规律而任意妄为。人固然可以抗拒自然规律,但不得不为此而付出巨大的代价,而任何对自然规律的破坏,无论是出于无知还是有意,都将遭到大自然无情的惩罚。
人要生存下去并获得发展,只能在认识规律、尊重规律和驾驭规律中争取自由。因此,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是作为认识者、实践者的主体,与作为认识、实践之对象的客体之间的关系。这是一种对立统一的关系。在宇宙万物中居于主体地位的人,需要在认识和了解外部环境的基础上,妥善地处理与万物的关系。人正是在处理主客体关系的实践中,走上了一条与动物那种一切由遗传基因决定,因而没有发展余地的进化死胡同迥然不同的道路。这是一条永无止境的发展道路。
人之为人的类本质
人在自身通过实践而实现进化的过程中,确立起了对世界的主体地位,相应地也发展了一系列与人的主体地位相适应的人的特征,这就是人的开放的需要系列以及与此相关的人在活动中的自觉性、目的性、能动性、选择性和超越性。
世界上唯有人具有不知足的本性。这种不知足来源于人不断增长、不断变化的需要,一种需要满足了,又开始产生新的需要,这种无止境地向前发展的需要,使人的头脑中充满了使人为之忙碌不已的欲望和激情。这些情欲激励着人不断追求,并赋予人积极进取的心灵和蓬勃的生命力。需要的开放性使人的生命在追求中勃发,一旦认为需要满足而可以停止追求了,也就丧失了生命之源。
正是需要使人有所追求,人在活动中发展了自觉性、目的性、能动性、选择性、超越性等超生物的特性,从而使人的活动具有内在的积极性和创造性。首先,人不仅在认识和改造外部世界的活动中是一种主动力量,而且还直接参与自己人格的塑造和命运的设计。这就是使人得以作为自由主动者而区别于动物的活动的自觉性,或者如马克思所说,是“自由自觉的活动”。由这一活动特征所决定,当人的活动发自人自身的内在需要的时候,人就是主动的;当人在主动之中,人就感到自由,活动就给人以积极的自我肯定感,因而使人迸发出巨大的创造力。
人的活动的自觉与人根据自己的内在需要为自己设定目标密不可分。宇宙本身没有目的,只有人类才有目的。正因为目的的指引,人才不是以消极适应的方式被动地接受预先给定的事物,而是带着能动性去探求和创造。这也构成动物无法超越的巨大鸿沟。人的能动性使人在各种不同的环境中,通过自己的摸索获得经验,凭借经自己的生活印证过的原则,继续向前摸索人生道路。
人既然在探求和创造,人就不是处在一切都已预先安排好的被决定状态,人以自身为尺度,在各种事实中进行选择,无论是过去的经验,还是现行的常规;无论是已经获得的生产力,还是既成的社会形式,都只能对人的活动、人的发展有所限制或有所保证,但永远不能预先决定人的命运。世界对人来说,只是一系列可能性,人永远可以带着灵活性在各种可能性中做出选择,即使在完全确定的情况下,人也仍然可以在“不”和“是”之间选择。因此,在人的命运中,不是必然性支配一切,而是存在许多变数,存在自由意志的因素。人通过选择,自己掌握着通向自己命运之门的钥匙。需要的开放性又给予人超越现在之所是和现在之所为的能力,人不为已实现的目标所满足,不为现实的障碍所限制,而是为新的目标所指引,不断克服事物的现存状态,越过障碍,注视将来,成为“把自我向着未来推进,而且知道自己正是这样做的生物”。
自觉性、目的性、能动性、选择性、超越性相互联结,形成人的开放的创造性本质,它和自己的源头——人的开放的需要系列一起,使人牢牢地立足于主体地位。因此,正是与人的主体地位相适应,并使人得以据有这主体地位的特征,即开放的需要系列和开放的创造性本质,共同构成了人之为人的根本特性。因此,我们把人的这种类本质叫作主体性;也就是说,在纷繁复杂、色彩斑斓的种种人性特征中,正是主体性使人的其他一切特性从本质上有别于动物。正是主体性使人成为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存在物,即能够进行自由的创造活动的存在物,把握住人的主体性,就找到了解开人性之谜乃至生活之链的钥匙,循着构成主体性的开放性需要系列和创造性本质这两条线索进一步探索,我们就可以获得对人性更深层的理解。事实上,在经济发展过程中,人们在需要与创造性本质上陷入了深深的困惑,我们可以在后面的论述中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