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中国明代史(1368-1644年)(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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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文统治时期

建文帝的即位

明代的第二个皇帝朱允炆生于1377年12月5日,即他祖父时代的洪武十年。这个年幼的皇孙被描述为早慧、孝顺和正直,据说他的祖父很钟爱他。如果不是遇到意想不到的事变,他可能会一直默默无闻地下去。1368年2月,洪武帝开始为王朝定下传统,即立朱允炆的父亲朱标为太子,因为朱标在名义上,也许事实上是他的嫡妻马皇后所生之子。洪武帝的目标是为皇位的合法继承树立一个正式的原则,希望以此杜绝将来在皇位继承问题上的纷争。朱标在许多方面都不像他的父亲:他是一个性情温和而有教养的人,但不很勇武。明太祖虽然对他的第四子朱棣的军事才能有很深的印象,但为了王朝的利益,他仍把朱标看作他恰当的继任人选。孟森:《明代史》[375](1957年;重印本,台北,1967年),第89—90页;吴晗:《朱元璋传》[587](1948年;修订本,1965年;重印本,北京,1979年),第297—298页;富路德、房兆楹编:《明人传记辞典》[191](纽约和伦敦,1976年),第346、397页;陈大卫(音):《燕王的篡位,1398—1402年》[20](旧金山,1976年),第1—2页。

使皇帝震悼不已的是,朱标在他的盛年37岁时即于1392年5月17日死去。可是,接班的次序是很清楚的:朱标的嫡妻所生的长子已在10年前死去。因此,皇帝只好找朱标一系的次孙朱允炆——即朱标的活着的最年长的合法儿子——为储君。这个未经过考验的男孩被立为皇嗣时不足15岁,他绝不能与他的祖父或他的叔辈相比肩,对他的指定只不过是长子继承制原则的体现而已。虽然朱棣后来声称,他本人可能被入选为嗣君,只是因为那些儒士们的横加干预才未成功,但洪武帝事实上没有考虑把他的其他儿子立为太子。

在他的祖父死去几天后,朱允炊于1398年6月30日在南京即位,时年21岁。他确定下一年为建文元年,并尊封他的母亲——二皇妃吕氏(1402年死)——为皇太后。王崇武编:《奉天靖难记注》[536](上海,1948年),第11—16页;王崇武:《明靖难史事考证稿》[540](上海,1945年),第46—48页;陈大卫(音):《燕王的篡位》[20],第6—8、4—21页;《明人传记辞典》[191],第347、397—398页。关予朱允炊的个性和他在位时的国内发展情况现已无可信材料,因为在他死后,他那一朝的记录都被窜改或销毁殆尽。建文帝时期的档案文献和起居注全遭毁灭,而幸存的私家记述又概遭禁止。

在建文帝继任者在位的时期,朝廷史官关于建文帝的行事写了一些歪曲真象的、极尽批判之能事的报道,想以此证明永乐帝夺权是有理由的。他们谴责建文帝和他的顾问们行为放荡和品行不端,把建文帝形容为不孝、奸恶和邪淫的人,指责他玩忽职守并犯有大不敬罪。后世同情这位被废黜皇帝的学者们关于建文之治则写出了一些与此截然相反的谀词,说这位皇帝又是孝子,又是仁君,称之为遵循儒士劝告和缓和明太祖苛烈行政的一位完美无缺的人物。他们谴责燕王大逆不道的篡弑罪行。关于这方面历史编纂学的修改问题的彻底的讨论,见王崇武《奉天靖难记注》[536],《引言》和第16—22页;王崇武:《明靖难史事考证稿》[540],第28—42页。又见陈学霖《篡位的合法性:永乐帝时期历史编纂学的修改》[23], “关于中华帝国合法性会议”上的论文(美国加州,1975年),第3节。这些残缺不全的、互相矛盾的材料要求人们必须进行最细心的审查。建文时期许多方面的事实真相将始终弄不清楚了。

年轻的建文皇帝书生气十足而又温文尔雅,他继承了他父亲的温和和好思考的脾性。他腼腆,且又毫无国政经验;且不说和他的前皇祖考相比,甚至比起他的雄才大略的叔父们,他也没有那种自信心和坚强的性格,甚至没有那种能力。这位年轻皇帝的温顺性格和儒家风范,使得他真正关心他祖父的高压行政措施对平民百姓的影响,因此他衷心向往的是实行理想的仁政。因此,他在政府的言论和行事上努力实行一些较大的变革,但这些变革却招致了灾难性的后果。

建文帝把三位儒家师傅引为心腹,他们是黄子澄、齐泰和方孝孺。这几位老者对建文帝关于君之为君的概念起了强有力的作用。黄子澄(1402年死)是一个很受人尊敬的儒家学者,他在1385年举进士第一名。他在明太祖时代担任过很多官职,后被建文帝任命为翰林学士,并参与国家政事。齐泰(1402年死)也是1385年的进士,是一位对经书学有大成的学者,特别精于礼和兵法。他在洪武帝弥留之际受顾命,以护卫皇太孙和嗣君,被新皇帝任命为兵部尚书,参与国政。方孝孺(1357—1404年)早在四十来岁的初年就已经是声名卓著的学者,以文章家和政治思想家闻名,未中过举,在他很晚的岁月才开始进入仕宦生涯。建文帝即位以后被召为翰林侍讲。关于这几位卓越的儒家顾问的简略传记,见吴缉华《论建文时的宰辅及其对明代政局的影响》[571],载他的《明代制度史论丛》[580](台北,1971年), Ⅰ,第159—166页;《明人传记辞典》[191],第224、426、911页。

这三位儒家学者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影响皇帝。黄子澄和齐泰变成了皇帝的心腹,用儒家的修齐治平理论教育他。他们负责研究一些新政策并付诸实施,目的在改组帝国的行政和加强皇帝的权威。方孝孺是《周礼》——一部关于乌托邦式政府的经典著作——专家,他发觉他所看到的是个人专制统治的缺点,因此他建议皇帝应该根据古代经典所提出的理想和形式来实行仁政。这三个人都勇敢、正直和满怀理想。但是,他们都是书呆子,缺乏实践意识和从事公共事务的经验,也没有领导才能;他们对问题的分析往往限于纸上谈兵,不切实际。关于方孝孺的政治思想,见克劳福德等编《根据明初社会来看方孝孺》[129],载《华裔学志》,15(1956年),第308—318页;沈刚伯:《方孝孺的政治学说》[464],载《大陆杂志》,22,5(1961年3月),第1—6页。

政治的发展和制度的革新

建文帝即位以后,他对这几位儒家师傅言听计从,发起了一些政治上和制度上的改革,看来其意图是大大背离了太祖高皇帝所做的安排。1380年因裁撤中书省而使中央一些行政机关被取消,它们在此时已部分地有所恢复;制度被修改,以加强文职行政功能和减轻政府的专制作风。

为了贯彻这些改革,皇帝把黄子澄、齐泰和方孝孺都提升为行政负责官员。1380年裁掉中书省以后,明太祖曾经决定,国家一切事务都必须由他一人作为行政首脑来裁决。因此之故,翰林学士们和六部尚书只有建议权和在政府中执行命令之权。当新皇帝召集这三位士大夫来“参国政”时,这种局面就结束了。如果这些重建活动或多或少地不是虚构的话,这些皇帝的顾问们就不是只领干薪了,而是实际地在管理政府。这样做就大大地离开了第一位皇帝所定下的制度,因为皇帝的顾问们现在被置于在六部之上施政的地位。他们现在又制定政策,又执行政策,极像从前某些王朝中的丞相的所作所为;他们仅仅缺少丞相的头衔。没有这个头衔只是形式上尊重明太祖的《祖训录》,因为《祖训录》是严格禁止任命丞相的。

皇帝还做了一些改革,对帝国政府内部的权力进行重新分配,也使他自己能实施他的新政策。这些发展变化的确切性质至今很难说得清楚,因为大多数改革的记载已被销毁。但是,例如《皇明典礼》这种关于建文时代典章制度的书(1400年),以及此后另外编订的几种书至今仍可见到,它们可以帮助我们大致了解到这个时期政府中已实行和计划要实行的革新的梗概,并对它们的意义作出评价。黄章健:《读〈皇明典礼〉》[246],载他的《明清史研究论丛》[242](台北,1977年),第120—141页。

1398年末,新皇帝听了方孝孺的话把六部尚书从二品提到了一品,又在尚书和侍郎之间加了一个侍中之职。这种制度上的改变把六部尚书提到了与都司同级的地位;自从废除丞相之后都司比任何文官的品级都高。因此,在他有意识地把政府牢牢控制在文官手中时,六部尚书的地位和权威提高了。

在政府官署的大小和数目方面以及在一整套官员的设置上,也都有了改变。户部和刑部的所属司从12个减为4个;都察院中的两个都御史合并成了一个;同时,国子监和翰林院的各项职责和人员编制大为提高和扩大。这最后两项改革表明,重点放在儒家教育上和翰林学士在政府中的顾问作用的加强上。在詹事府也设立了某些新职位,使翰林学士在教育和训练太子及诸年幼王子方面能发挥更大的作用。阪仓笃秀:《建文帝的政策》[444],载《人文研究》,27,3—4(1978年),第10—14页;毛佩琦:《建文新政和永乐“继统”》[373],载《中国史研究》,2(1982年4月),第41—42页。

对六部及其下属司的组织所作的各种改动中,对官员和皇帝侍从的头衔所作的变动,以及对南京各官署的名称所作的改革,都是本着古代的《周礼》行事的。这些变易不单是象征性地恢复古代的模式,也不像朱棣和他的历史学家们所说的那样是任意变更祖制。它们都是有目的的变革,意在搞一套新的建制,使权力归到皇帝信任的顾问的名下,加强文官之治,以削弱将军们和皇子们的权势。

为了贯彻他们设计出来的这些政策,黄子澄、齐泰和方孝孺都被擢升,握有空前大权,这就大大地背离了明太祖所定下的制度的模式。他们在国事中起着特殊的作用,简直就是皇帝的化身。他们即使不对内战负主要的责任,也要负直接的责任,因为他们对朝廷的控制和他们正在推行的变革给了燕王以发起叛乱的口实。燕王说,对建文的顾问们发动的惩罚性战役是忠于王朝的行动。王崇武:《明靖难史事考证稿》[540],第8—27页。随着建文朝廷的消亡,所有这一切政治改变和制度上的革新都付之流水,它们只是作为复古和反动的背离祖制的失败的尝试留在人们的记忆中——是书呆子皇帝和他的不通世故而迂疏阔大和抱负不凡的,或心怀野心而又有煽动性的顾问们的一个愚不可及的消遣之作。

国内政策和内部危机

建文朝廷还有一些国内政策和措施值得注意;它们都偏离了洪武时代的既定安排。第一个措施是改进了明太祖所实行的严厉的法律制度。洪武帝曾经颁行了一整套法典,使之成为全帝国的法律准则。他有时用“诰”的形式来给法典做补充,有时又用“榜文”的形式来发布典型的案例。榜文第一次出现在《大诰》中;这种《大诰》在1385年和1387年之间曾经编纂、修订和扩充。它们出现在1397年版的《大明律》中;《大明律》把这些诰和榜文都收在它的附录中。建文帝认为他祖父的律令法典的某些部分过于苛严,特别是那些在诰和榜文中所定下的惩罚条款更是如此。据说,他在他祖父生前即已敦促洪武帝从他的法典中取消73条这样的条款。在他即位以后,他禁止以诰文为根据来进行审理和判案,同时停止张贴榜文,这就使他用正式遵守律令的手法,巧妙地掩盖了他事实上对他祖父的指令的否定。这些变革后来被永乐帝一扫而光;他恢复了太祖的所有严厉的诰文和榜文中的法律效力。黄章健:《〈大明律诰〉考》[245],又《明洪武永乐朝的榜文峻岭》[243],分别见于他的《明清史研究丛稿》[242],第187—190、258—259页;毛佩琦:《建文新政》[373],第38—41页。

在财政方面,建文朝廷也制定了一些新措施,以减轻前朝某些过重的税收。其中最重要的是减少了江南的过度的土地税,尤其是减少了富庶的苏州和松江这两个府的土地重税。这些减税措施是继续了洪武朝即已开始的减免政策,但是它们大大超过了以前的办法。富庶而人口稠密的江南地区自王朝开国以来就被课以重税,从而使这里提供了主要的财源。原来的税款意在实行惩戒。1380年4月洪武帝曾下令减税20%,但是即令如此,这里的土地税仍然过于沉重。例如在1393年,仅苏州一地全年就得交纳281万石粮米,这就是帝国2940万石全部土地赋税的9.5%。这样太不平等了:苏州仅占帝国登记在册的耕地的八十八分之一。由于这样过重的苛索,当地人民往往不能交足规定的税额,特别在凶荒年代更是如此;他们抛荒了土地,变成了游民,从而更加加重了纳税居民的负担,同时也减少了每年的税收。吴缉华:《论明代前期税粮重心之减税背景及影响》[572],载他的《明代社会经济史论丛》[583],1(台北,1970年),第76—81页;周良霄:《明代苏松地区的官田与重赋问题》[95],载《历史研究》,10(1957年10月),第63—75页。1400年初,建文帝因有人申诉南直隶和浙江等地区赋税不公而采取了行动。他下令按每亩地收一石粮的统一标准在这些府里收土地税。洪武帝曾经禁止苏州或松江人氏被任命为户部尚书,借此防范出身于这些富庶州府的人们把持财政,偏私家乡,从而牺牲了国库的利益——现在建文帝也解除了这种禁令。很可疑的是,这些新措施是否得到了贯彻。到了1400年,建文朝廷已经深深地卷入了和燕王对阵的军事行动之中。

另外一项财政改革是限制佛、道二教寺观所能拥有的免税土地的数量。这项政策是特别针对佛、道僧道们在江南富庶州府的情况而发的,因为在洪武帝的庇护下僧道们都攫夺了大量的肥田沃土,从而变成了有权有势的地主。他们的财富激起了人们的不满,因为宗教界的僧侣职事们不仅享有免除土地赋税和徭役的权力,甚至还把不法负担强加给当地居民,即占用他们的土地,强迫他们为自己服劳役。朝中的官员上了两份奏疏,请求限制佛教和道教界人士的土地占有数量,建文帝在1401年8月发出的一道诏旨中批准了他们的建议。这一新命令只准每一名僧道拥有不超过五亩免除赋税的土地;多余土地应分给需要土地的人民。这个政策又使得燕王找到了另一口实,说他的侄子如何违犯了《祖训录》;它进一步为他提供了对皇帝进行“惩戒行动”的理由。王崇武:《奉天靖难记注》[536],第22—23页。

这些命令未必都曾经付诸实施,因为建文朝廷此后不久就夭折了。但是,由于它们侵犯了佛教和道教僧侣们的既得利益,这些政策无疑地疏远了宗教界,特别是得罪了佛教徒。因此,许多佛教僧人都为燕王叛军效劳是不足为奇的:他们的领袖是这位僭主的顾问,即和尚道衍,此人自1382年以来即已为燕王服务(他后来名姚广孝,1335—1418年)。这一点是陈大卫(音)提出来的,见他的《燕王的篡位,1398—1402年》[20],第36—38页。关于姚广孝的传记,见《明人传记辞典》[191],第1561页。

削夺诸藩王的权力

建文帝对诸藩王国度里的行政也进行了一些改革:设置了宾辅和伴读,并让翰林学士以儒家的为政传统教育和辅导诸幼年王子。王子们还进一步不准参与文、武政事;这个命令显然与《祖训录》中的规定大相径庭。这些加强了皇帝对藩王控制的新条令是意在取消半自治性质的封国的总战略的一部分。黄章健:《读〈皇明典礼〉》[246],载《明清史研究丛稿》[242],第122—127页。

削夺世袭封国的政策的产生是由于担心几个有野心的皇叔可能要发难,特别是担心燕王朱棣。1370年以后,明太祖陆续分封了他年长的九个儿子(其中包括朱棣),把他们封在西北边境和长江中部,王位世袭;这些藩属王国都是用来作为抗击蒙古侵略和镇压叛乱的支柱。王子们都享有巨额年俸和广泛的特权;虽然他们在法律上对境内平民百姓不享有直接的行政权力,但他们每人都节制三支辅助部队,其人数在3000到1.5万之间。吴晗:《朱元璋传》[587],第160—162页;陈大卫(音):《燕王的篡位》[20],第9—11页;德雷尔:《明初政治史,1355—1435年》[146](斯坦福,1982年),第148—152页;又见张奕善《夺国后的明成祖与诸藩王关系考》[35],载《文史哲学报》,31(1982年12月),第44—51页。

为了确保他对分封诸王国的控制,开国皇帝在他的《祖训录》中曾定下了一系列条令规章来管束诸藩王的行为。《祖训录》首次发布于1381年,后来又在1395年做了修改。其中有一条规定:在新皇登极以后的三年时间内藩王们不许来朝廷,只能留守藩封。可是,如果有“奸臣”在朝廷当道,诸王得准备他们的兵力,听候新皇帝召他们来“拨乱反正”,而在完成了他们的任务和驱逐了奸佞以后,他们仍应返回封地。

对于合法的继承原则定下了一条重要的规矩;它既适用于藩封王子的继承,也适用皇位的继承。其中主要的一条原则是继承人应该是长子,并为嫡妻所生。如果这一点已不可能,嫡妻所生的第二个儿子将成为合法继承人。关于在《祖训》[386]中对诸藩王加以管束的条令和法规,见王崇武的《明靖难史事考证稿》[540]中所引用的文章,第105—107、110—111页。关于《祖训录》中对藩王分封问题的详细研究,见黄章健《论〈皇明祖训录〉颁行年代并论明初封建诸王制度》[240],载《明清史研究丛稿》[242],第31—56页。为了使这些家法垂诸久远,明太祖对后嗣下了严厉的警告,禁止他们对他的训示有一丝一毫的改动;而且他告诫诸王,对任何违犯者,甚至皇帝本人,他们都可以群起而攻之。关于这一点,又可见本书下面第八章有关择君与君位继承问题的部分。这位开国皇帝的想法是很不现实的。制度上的调整总是不可避免的。新皇帝当时企图削夺诸王的权力,这就使他与他的叔父们——特别是燕王朱棣——发生了公开的冲突。然而可以理解的是,在这些藩王看来,他想削夺分封诸王一向享有的权力和特权的行动严重地违反了《祖训录》。

人们向来认为削藩的政策是黄子澄和齐泰的主意,但是,它也可以说是出自皇帝的圣裁。黄子澄是这一政策最积极的拥护者,据说他使皇帝对采取这项政策的重要性获得了很深的印象,因为他向皇帝讲述了公元前154年汉代的七国之乱反对汉景帝(公元前157-前141年在位)的故事,而且也一般地提示了这些强大而又拥有半自治权力的藩封所特有的潜在危险性。王崇武:《奉天靖难记注》[536],第26—28页;以及《明靖难史事考证稿》[510],第100—102页。他们曾经考虑了两种行动路线:一是彻底废除藩封诸王国;一是减少他们的政治和军事大权。主要的目标是燕王。到了这个时候,洪武帝的二子和三子均已故去,只剩下燕王是现在健在的最年长而又权势最大的藩王,同时他也是皇家礼仪上的尊长。几经斟酌之后,建文帝决定走完全废藩的道路。这样便激起燕王举兵反对皇帝,他表面上是要恢复王朝原来的制度,实际上却是要保持他自己的权力和影响。吴缉华:《论建文时的宰辅》[571],载《明代制度史论丛》[580], Ⅰ,第166—169页;吴缉华:《明代皇室中的洽和与对立》[582],载《明代制度史论丛》[580], Ⅱ,第231—283页;陈大卫(音):《燕王的篡位》[20],第16—19页;阪仓笃秀:《建文帝的政策》[444],第6—10页。

燕王的叛乱

令人难以对付的燕王朱棣生于1360年5月2日,他的生母也许是洪武帝的一位贡妃,据说她或者是蒙古人,或者是朝鲜人。他不像他自己后来所说的那样为马皇后所生;他的这种说法是想在他从他侄子手中夺取了帝位以后按照嫡长子继承原则使他的即位合法化。他长得强壮有力,同时也精通武艺,而且据说在学习儒家经典和文学方面也是出色在行的。他的文学功底在正史中有所表述,因为这种成就符合一个儒家君主的公开的形象。关于永乐帝生母问题的彻底讨论,见以下各种著作:傅斯年:《明成祖生母记疑》[183],载《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2,3(1931年4月),第406—414页;李晋华:《明成祖生母问题汇证》[318],载《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6,1 (1936年3月),第55—57页;吴晗:《明成祖生母考》[590],载《清华学报》,10,3 (1935年7月),第631—646页;S.J.萧:《明朝诸帝有蒙古人血统这一奇异理论的历史意义》[462],载《中国社会与政治科学评论》,20(1937年),第492—498页;司律思:《关于永乐帝有蒙古先世之传说的手抄稿本》[451],载《蒙古学会临时会议论文集》,8, 《拉铁摩尔教授七十寿辰蒙文纪念论文集》(印第安纳,布鲁明顿,1972年),第19—61页。1370年5月,洪武帝把他封为燕王,定他的封地在北平(今北京),让他坐镇北方边境,以保证国内的安全和抵御蒙古人的入侵。

那时的燕王只有10岁,直到他成年以后才于1380年4月去北京就国。到了这时,他在宫廷已经接受了优秀学者和佛教和尚们的最好的通才教育。他在明王朝头等将领们的辅导之下也已经开始表现出军事领导才能;特别是徐达(1332—1385年)对他的教导更有效,因为1376年他在皇帝的意旨下娶了徐达的长女。王崇武:《奉天靖难记注》[536],第1—4页;寺田隆信:《永乐帝》[510](东京,1966年),第33—36页;《明人传记辞典》[191],第356页;关于徐达的传记,见《明人传记辞典》,第602页。在往后的数十年中燕王守卫他的藩封时,他经常指挥对蒙古人的战斗,在老将们的辅弼之下很会打仗。他的功绩赢得了他父亲的好评,但也引起了后者的烦恼,因为他越来越变得心志不凡、目中无人和闹独立性。当1392年洪武帝册封他长兄的儿子朱允炆而不是指派他为皇嗣的时候,燕王显然是异常失望的。关于洪武帝任命朱允炆为储君(在1392年)之事,见寺田隆信《永乐帝》[510],第44—46页。

1398年末,即建文帝即位之初的几个月中,皇帝开始考虑怎样增强自己的权力而同时削弱诸封建王国的权力,并且利用或有或无的罪名对那些较小较弱的藩王采取激烈的行动。周王朱橚(1361—1425年)是第一个倒台的,接着另外四个王子也垮了下来:代王朱桂(1374—1446年);湘王朱柏(1371—1399年);齐王朱榑(1364—1428年);以及岷王朱楩(1379—1400年)。一年之内在五个举足轻重的藩封被废之后,燕王便成了下一个目标。朝廷承认他是最棘手的敌人,因此在行动上很小心谨慎;可是,这样一来反而给了燕王集结部队和作准备的时间。王崇武:《奉天靖难记注》[536],第17—20页;陈大卫(音):《燕王的篡位》[20],第19—21页。关于这些藩王的命运,详见张奕善《夺国后的明成祖与诸藩王关系考》[35],第51—55页。

现在不能肯定,燕王何时才开始下定决心对抗朝廷。据有些材料说,他在道衍和尚(后名姚广孝)的影响下很早就有和朝廷对着干的意思;按,道衍是明太祖派到他的王府里来任事的,并博得了他的信任。道衍据说在朱允炊被封为储君以后曾向燕王进言,说他注定会有九五之尊;他并且鼓励燕王谋划进一步实现他的雄心壮志。当建文朝廷开始清洗他的兄弟们的时候,燕王马上觉察到他的地位危殆,因而他就商于道衍(这时道衍已是他的主要顾问和谋略家),应该采取什么步骤来对付这一威胁。弗里斯:《姚广孝和尚(1335—1418年)与一个时代》[1783],载《远东》,7,1 (1960年),第158—184页;陈大卫(音):《燕王的篡位》[20],第25—39页。燕王已经用招降蒙古士兵的办法扩充了他的部队,同时他又和那些对新皇帝已不再抱幻想的宦官内外勾结起来。可是他还无意立即行事,因为他的三个儿子正在南京作为人质,以保证他不乱说乱动。与此同时,双方的间谍和代理人来回打报告。燕王在1398年和1399年搞了许许多多鬼把戏,又是装病,又是装疯,请求遣返他的儿子们。直到1399年6月建文帝才准许他的几个儿子回到他们父亲身边——历史学家们把这一决定称为愚不可及。燕王这才决心用军事行动抗命朝廷了。

敌对行动爆发于1399年7月末。那时有个忠于建文朝的军官抓到了属于燕王藩国的两名下级官员,并把他们送往南京以煽惑罪处死。燕王抓到了把柄,利用这个机会在8月5日向邻近几个州县发动军事进攻,借口要清除朝廷里的奸佞官员。这标志着在朝廷和燕王之间开始了一场血腥的、持续三年的军事对抗。后来这场战争被掩饰而说成是“靖难”之役。王崇武:《奉天靖难记注》[536],第2809、33—48页;王崇武:《明靖难史事考证稿》[540],第53—58页。按,“靖难”之名来源于事后的一份关于内战问题的官方文件,它的标题就是《奉天靖难记》。这文件在燕王登极后不久就编了出来,目的在说明他之反抗朝廷和他之即位都是合法的。关于对这份文件的简明评价,见王崇武《奉天靖难记注》中的序,以及王崇武《奉天靖难史事考证稿》,第6—18页。

为了给他的叛乱设词辩解,燕王在后来几个月内精心策划了几篇文告:它们包括在1399年8月和12月致朝廷的两封信,以及后来给官民一体知照的宣言。这位藩王坚持说,他正在进行的是终止内乱的正义行动,而且无论衡之以儒家的孝道,还是衡之以规定诸藩王义务的《祖训录》中的条款,他的行为都是对的。这些文件见于王崇武《奉天靖难记注》[536],第41—48、74—78、86—92页。关于详细的分析,见王崇武《明靖难史事考证稿》[540],第8—22页。他指责皇帝,特别是指责皇帝没有把他父皇的病情告知他,没有让他奔丧;另外,还指责皇帝毁坏先皇所居之宫室,从而背弃了洪武帝的祖训。

他还指责皇帝受齐泰、黄子澄等宵小之臣的诱惑,对诸皇子进行了迫害,并且错误地指控他在做军事准备来反对皇帝。他争辩说,他所采取的行动是正当的自卫,同时他要求皇帝去掉左右的奸诈顾问们,恢复太祖皇帝的法律和制度。除此之外他还声称,他有义务来执行这次惩戒使命,因为他是马皇后所生的最年长的健在儿子,执行使命责无旁贷;他指天誓日地否认他对帝位感兴趣,只是说他是本着《祖训录》中的规定而开始清除朝廷中的小人官员的。

根据现代历史学家所提供的材料,他的任何指责是否有充分的事实根据,或者他是否真正能够在当时就把这些论点公之于世,是值得怀疑的。可是,这些指责对燕王来说却是关系成败的问题;最终地它们要使他对抗朝廷的行动站得住脚,并且还可帮助他纠集能够抗命的人马。这就是为什么这位藩王在篡夺皇位以后要窜改历史记述,把那些和他的言论相矛盾的记载统统去掉,换上支持他的合法继承权力的一些历史说辞。这问题的详细讨论见陈学霖《篡位的合法性》[23],第3节。

内战(1399年8月至1402年7月)

在叛乱开始的时期,燕王尚不占兵力上的优势。他的军队只有10万人。除了他的封地北京之外他也没有能够控制任何其他领土。南京的建文朝廷有一支三倍于燕王军队的常备军,拥有丰富的资源,并且已经废除了几个封建藩国。但是,这种简单的比较会把人引入歧途。燕王的强大表现在这样几个方面:他自己有领导能力;他的军队素质高——包括来自兀良哈诸卫的蒙古骑兵大队人马;他的战略高超;他又有不可动摇的必胜的决心。反之,皇帝的军队因指挥上无决断和协同作战不力而大受损害;同时朝廷又分散精力去搞那些甚非急务的政府改组工作,这当然也影响了战局。我们这里关于内战的叙述是据王崇武著作的评价中关于此时的更具批评性的记载综合写成的,见王崇武《奉天靖难记注》[536];王崇武:《明靖难史事考证稿》[540],特别是第53—102页;寺田隆信:《永乐帝》[510],第71—127页;陈大卫(音):《燕王的篡位》[20],第5—8章;德雷尔:《明初政治史》[146],第5章。

从1399年末到1401年中叶是战争的开始阶段,它主要限于北京(北平)府的附近州县和山东济南附近的据点。战争正式开始于8月末,那时建文帝派遣耿炳文(约1339—1404年)这位退休的高级军官为大将军去平定叛乱。9月11日,耿炳文想把叛军限制在北京附近,便在北京西南的真定部署了13万人的大军,但在两个星期之后便受了重创,被打败了。关于耿炳文的传记,见《明人传记辞典》[191],第718页。于是已故的将军李文忠(1139—1184年)之长子李景隆接过了指挥权,但是,他也同样无能。10月中旬,燕王离开他的封地去寻求新兵,李景隆便乘他不在北京的机会率领讨伐军从南京地区开往北京。他在11月12日合围北京,但是燕王马上回师并击败了李景隆;因为李景隆的士卒大多数是南方人,不耐北方的苦寒,因此他被迫在三个星期以后退兵到山东西北的德州。关于李景隆的传记,见《明人传记辞典》[191],第886页。

12月6日,燕王又送了一封信给朝廷,指责齐泰和黄子澄。作为战略上的姿态,皇帝正式罢免了他们两人的官职,用茹瑺(1409年死)代替了齐泰。可是,事实上他继续依靠他们出谋划策。在1400年1月月中,燕王又在西北发动了攻势,攻入山西。他在山西攻取了一个关键的府城之后就直趋首府大同。李景隆拖延了时日。当他的援兵在3月份到达大同时,燕王已经回师北京,李景隆便带着疲惫和深受北方寒冻之害的军队返回德州。关于茹瑺的传记,见《明人传记辞典》[191],第686页。

1400年5月,双方在北直隶中部保定附近的白沟河岸上展开了一场大战。李景隆这一次想用钳形攻势一举粉碎燕王的军队,但是他在5月14日因大暴雨和洪水而失败了。四天以后,两军约60万人马打了一场对阵战。李景隆的军队拥有火器装备。但是他再一次受重创而溃败,在5月30日先退到德州,然后又退到济南。燕王却受到平安将军(1409年死)部下一支帝国骑兵队伍的威胁,幸而他的次子朱高煦从北京率援军来到才救他脱离了险境。

6月1日,燕王恢复了攻势,第一步进攻德州。在开赴德州的途中他击败了李景隆劳顿不堪的军队,并于6月8日围困了该城。德州由平安和盛庸(1403年死)防守;后者是帝国最能征善战的将领之一。燕王对守军的攻势没有取得什么进展,而且在帝国军队手下连吃几次败仗,因为皇帝的部队有时出城袭击他的后方。9月4日,当燕王得知从南京正在开来一支救援部队时,他解围而去,退回了北京。皇帝的军队再次控制了德州。朝廷对李景隆的表现不佳感到沮丧,就在6月后期免了他的职,而以盛庸为大将军来负责平定叛军。关于盛庸的传记,见《明人传记辞典》[191],第1196页。在1400年秋天到1401年春天之间,燕王从逃离南京的宦官和将军们那里得了些消息,便借此机会决定打一场消耗战。他采用游击战术,在北直隶的南部和山东西部进行一些牵制战和佯攻战,同时他找出了能绕过许多设防据点的南进路线。这就揭开了内战的新的一页。

1401年1月9日和10日,燕王进攻山东境内运河之西的东昌,但遭受了重大的失败。帝国的大将军盛庸这一次又使用了火器,打死了燕王军队中的几名将领和数万士兵。燕王在撤退回北京的时候,几乎被平安的骑兵所生擒。皇帝被这次捷报所鼓舞,在1月31日又恢复了齐泰和黄子澄的职务。燕王下决心要控制北直隶的南部,他在2月28日恢复了攻势。4月5日和6日,他的军队重创了德州附近滹沱河以北夹河上的盛庸的军队。这个月的晚些时候,燕王又击溃了平安的援兵。皇帝在失望之中于4月17日重新罢免了齐泰和黄子澄,而以茹瑺取代齐泰——茹瑺和遭贬的李景隆当时是朝廷里的主和派领袖人物。

这种重新组合的方式形成了人们熟悉的格局。当胜利似乎在望时,齐泰和黄子澄被官复原职;当战局不利时,他们又被罢了官。这不仅是意在安抚燕王的一种只有象征意义的人事变动;它表现了皇帝周围存在着严重的派系斗争。在政府新班子的领导下,皇帝向燕王做了一些最后遭致夭折的和平试探。但是,他继续支持他的这两位主要的顾问,而且委托他们去长江中游组织民兵队伍,以取得对他的帝业的支持。

在整个这个夏天,燕王不断袭击通往真定和德州的运河供应线,捣毁了从北直隶南部到山东南部的仓库和运输设施。1401年7月初,盛庸未能切断燕王沿运河的供应线;这条线路使山东北部的帝国部队面临很大危险。8月末,平安从真定对北京发动一次胜利的反击,迫使燕王又一次回师北上。但是,平安和他的僚属们在10月末又被遏阻,燕王则在11月底回到了北京。与此同时,建文朝廷从朝鲜输入战马,想以此增强它的战斗力,因为朝鲜国王李芳远(1400—1418年在位)公开表示支持皇帝打燕王。但是这些办法未能影响战争的结局,因为军事领导太无能了。吴晗:《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585](北京,1980年),第161—169页。又见王崇武《读明史朝鲜传》[545],载《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12(1947年),第6—10页;王崇武:《明靖难史事考证稿》[540],第130—132页。

1402年1月,燕王离开他的封国,开始对南京发动一次新攻势。他听了给他当间谍的皇宫内太监们的劝告,绕过了运河沿岸、安徽和南直隶的淮河沿岸的设防堡垒,集中进攻那些防御甚差的城市和县。他的部队绕过了德州,渡过了黄河,并在一个月之内拿下了山东西北部的几个咽喉据点,完全切断了帝国政府通往北方的供应线。朝廷马上派已故徐达将军的长子、同时又是燕王妃的兄弟徐辉祖带兵增援山东。但是他没有能够挡住燕王的军队。燕王一直南进,在3月3日拿下了南直隶西北部的徐州。这时,皇帝的军队从北京地区和德州撤回,想保住南京畿辅地区。

1402年4月初,燕王进入安徽北部的宿州,打败了平安的骑兵,后者是被派来拦截他的。但是,5月23日燕王在安徽灵璧南面的祁门山受到严重挫折,被徐辉祖所率皇帝方面的优势兵力打败。燕王在这次战事失利中幸免于难,在5天以后,他利用徐辉祖突然被召回和援军到来的机会,对在灵璧驻兵的平安发动突袭,抓获了平安本人和其他几个重要将官。他的军队在6月7日攻破了淮河上盛庸的防线,并在绕过了淮河附近的凤阳和运河上的淮安(在洪泽湖附近)这两座坚固设防城市之后,以闪电的速度直下淮河,于6月17日攻占了扬州。7月1日,燕王的部队被盛庸的水军挡在南京对岸的浦子口。两天以后,指挥长江舟师的都督佥事陈瑄(1365—1433年)叛投燕王,因此燕王的军队有了渡过长江的船只。他们马上过了江,未遇抵抗就直抵南京城郊。关于陈瑄的传记,见《明人传记辞典》[191],第157页。

在此以前,建文帝曾经把他的军队从北方召还,并纠集南京附近的新兵来保卫京师,但是朝廷的政策迄至最后一刻也没有定下来。6月20日被召回的齐泰和黄子澄力主不惜一切代价保卫京师;李景隆和茹瑞则倾向于通过谈判解决问题。7月9日,皇帝派李景隆和洪武帝的第19子朱穗(1379—1417年)到南京城外的龙潭向燕王提出议和。他们回来报告说谈判失败,但是他们显然利用这次使命想用别的办法终止战争。5天以后,即7月13日,李景隆和当时防守金川门的朱橞私下密谋。他们不经战斗,大开城门,欢迎燕王入城。

在燕王军队抵达后的一场混战中,南京城内的皇宫大院起了火。当火势扑灭后发现了几具烧焦了的尸体,据说它们是皇帝、马皇后(于1395年结婚)和他的长子朱文奎(1396年生)的尸体。皇帝最后的真正命运仍然是一个谜。不能肯定他是否真的被烧死了;后来对他的帝业抱同情心的历史学家们都说他乔装成和尚逃离南京。官方历史学家当然只能说皇帝及其长子已死于难中;否则,燕王就不可能称帝了。皇帝的第二个儿子朱文圭当时只有两岁,他和皇帝家中其余幸存的成员一起被生擒。他被免于一死,但和其他家人一起被长期监禁,直到1457年他56岁时才重获自由。关于朱文圭的命运,见《明人传记辞典》[191],第403页。

燕王在礼仪上拒绝了他的支持者们反复劝进之后的几天,于1402年7月17日即皇帝位,但不是继承建文帝的帝位,而是继承太祖高皇帝的帝位。次日,他下令给据说是建文帝及其家属的遗体安葬如仪,但是,他没有给这位死去的皇帝以谥号。接着他发了几道文告,把他的登极遍告国内和国外。1402年剩下的几个月被称为洪武三十五年。新皇帝用这种办法明确地否定了建文帝的合法性。他把次年称为永乐元年。开国皇帝的所有法律和制度一概予以恢复。另外,新皇帝命令销毁建文时期的档案,只留下关于财政和军事问题的档案,同时他又禁止关于这个时期的事件的一切论述。关于废除建文帝年号的问题,见吴缉华《明代建文帝在传统皇位上的问题》[579]和《明代纪年问题》[577],均载他的《明代制度史论丛》[580], Ⅱ,分别见第350—355页和366—371页。

新皇帝专门用最暴烈的手段对待忠于建文帝的官员们——像齐泰、黄子澄和方孝孺。他曾经希望那个不易收买的方孝孺现在会俯首承认他的胜利并给他效命,以此操纵士大夫阶级来支持他的事业。方孝孺对他破口大骂,因此方和另外一些人一起被残酷地处死,并被说成是曾经错误地引导皇帝的大奸臣。这是一次恐吓中国有独立思想的知识分子的血腥行动。在此期间,和从前建文皇帝的官员有牵连的成千上万无辜的人或者被处死,或者被监押,或者被流放。这一次血腥清洗的猛烈程度只有明太祖所实行的暴政可与之相比。

建文帝的遗产

不管建文帝是被焚而死还是为了逃避而乔装成和尚,他的结局很凄惨,失掉了九五之尊。为了实行报复,永乐时期的官方历史掩盖了建文的年号而人为地把明太祖的统治时期延长了4年,即从洪武三十二年延长到洪武三十五年(1399—1402年):这个时期曾经被历史学家称之为“革除”时期。见上注所引吴缉华的著作。建文的年号迟至1595年10月才被万历皇帝恢复,那是作为编纂明王朝历史的流产的计划的一部分提出来的。可是,要到242年以后的1644年7月,南明君主福王朱由崧(1646年死)才定建文帝的庙号为“惠宗”,谥号为“让皇帝”。这后一个尊号之所以被选用是为了适应民间传说,即建文帝并未死于宫中大火,而是为了解除内战的普遍苦难而自愿逊位给他的叔父的。

地图8 南京之役(1402年)

福王的统治不过一年,这个统治及其敕令均未被清政权所承认。只是到了1736年9月当乾隆帝(1736—1796年在位)封建文帝为“恭愍惠帝”时,他的皇帝地位才完全恢复。由于这种种情况,他在明王朝的正史(《明史》,1736年)中被称为“恭愍惠帝”,但在由王鸿绪(1645—1723年)在1723年完成的更早一些的《明史稿》中还是直截了当地被称为“建文帝”。关于此事的历史编纂学问题,见李晋华《明史纂修考》[319](北京,1933年),第68、95、101页;又见卡恩《皇帝眼中的君主制:乾隆时期的幻象和现实》[280](马萨诸塞,坎布里奇,1971年),第44—46页。

建文皇帝和他的顾问们在他们的真诚而勇敢地致力于提倡仁慈的文官统治和推进群众福利方面,留下了一笔重要的遗产。他们放弃了明太祖的政策,并且与燕王发生了冲突,因为他们是在不同的背景下掌权的,同时又公开承认有不同的统治概念。燕王的权力是建立在北方边境上,而且依靠的是军官们的支持;建文帝及其左右与此不同,他们是以南京为基地,他们依靠的是长江下游的儒家精英阶层。他们认为搞像洪武帝时期那样的极权主义的和军国主义的统治,会大大地危及王朝,因此他们相信只有提高儒家价值观和文官的权威,去掉有权势的和半自治的诸藩封王子,才能使之得到纠正。他们没有成功,倒不是因为他们在兵力上次于燕王,而是因为他们没有多少实际经验,在战场上缺乏果断的领导、周密的计划和首尾一贯的战略方针。关于对建文皇帝的评价,见孟森《明代史》[375],第83—88页;《明人传记辞典》[191],第398—401页;德雷尔:《明初政治史》[146],第170—172页;毛佩琦:《建文新政和永乐“继统”》[373],第42—45页。

这次内战对于明王朝所产生的结果已经超出了争夺帝位的阋墙之争。洪武帝封建半自治的藩王已经对王朝的稳定造成了严重的威胁;同时,用军事势力压过文官制度的办法来支撑独裁统治,这就在无意中挖了皇帝权力的墙脚。燕王的胜利不仅是一个藩王对皇帝朝廷的胜利,它也是军人权力对文官政府的胜利。燕王——即永乐帝——无限期地延续了开国皇帝的军事遗产。这份遗产使文官政府黯然失色,还使帝国达到了权力和影响的顶峰。可是,建文帝的文官之治的理想并未丧失殆尽,它仍被继续在永乐帝手下供职的前洪武帝和建文帝时期的官员们所珍惜。而且当永乐帝死后,他们再一次提倡儒家关于文官政府的原则,并在洪熙和宣德两朝取得了具体结果。

在通俗性的历史著作中,建文之治通过关于这位命途多舛的皇帝的大量传奇故事而受到人们的怀念——这些传奇之所以产生是由于人们同情他的苦难遭遇,以及被他的有神秘色彩的命运所吸引。这一传统最初之所以形成,是因为人们天真地相信,在南京陷落时皇帝并没有死于宫中之火,而是乔装成和尚设法逃离了京师。后来情节变得越来越复杂了。关于在明末私家文学作品和各种著述中所流传下来的种种不同传说的描述,见赵士喆《建文年谱》[49],第2编(序1636年;重印本,上海,1935年);伦明:《建文逊国考疑》[363],载《辅仁学志》,73,2(1932年7月),第1—62页;王崇武:《明靖难史事考证稿》[540],第31—42页;铃木正:《建文帝出亡说考证》[493],载《史观》,65,6—7(1962年10月),第160—185页,和68(1963年5月),第50—69页。1440年末的一个稀奇古怪的事件表明了这个传说有多少人信以为真。有一个90岁的老和尚利用这个传说来到了正统皇帝的朝廷,自称他是从前的皇帝。这个骗子后来被揭露并处死了,但这个事件却助长了人们的幻想,也激发了其他相关传说的产生。

在16世纪以后关于这个题材的小说演义中,建文帝和他的殉难的随从人士都逐渐变成了悲剧式的英雄人物。赵士喆:《建文年谱》[49],第139—143页。详见铃木正《建文帝出亡说考证》[493],第169—179页;陈万鼐:《明惠帝出亡考证》[58](高雄,1960年),第59—71页。这些作品都把这位皇帝描写成为一位勤于政事的和仁慈的君主,对他的叔父慷慨大度,并自动地提出把皇位让给了后者。它们还渲染一个故事,说在京师失守之日他逃脱了叛变者的耳目,当了一位高寿的和尚,死后仍然留有后代。它们也同情地描述建文的殉节者,如齐泰、黄子澄和方孝孺,说他们是忠臣义士,声称他们的身后也仍有许多后嗣,尽管他们受到迫害。这些无奇不有的传奇故事不仅反映了人们对建文帝及其所信奉的理想的同情,它们还表明了对于永乐皇帝的不公正所要倾泻的被压抑的愤怒以及对他的暴虐政策的不满情绪,同时也是对他篡夺合法继承权的否定。

说建文帝自动地让位给燕王,这种故事越来越受到人们的欢迎。此说甚至被郑晓(1499—1566年)认为有可信的历史真实性,并把它收于他的《建文逊国记》(约1566年)中。它因此助长了人们给建文帝重新树立形象的心理,并导致在1595年正式恢复了他的年号的行动。王崇武:《明靖难史事考证稿》[540],第31—34页;吴缉华:《明代建文帝在传统皇位上的问题》[579],载《明代制度史论丛》[580], Ⅱ,第357—359页。关于郑晓的《建文逊国记》,见傅吾康《明史资料介绍》[172](吉隆坡与新加坡,1968年), 2.1.1。关于建文朝代的幻想故事和传闻轶事在下一个世纪仍然不断地出现。这些传说变成了人们发泄压抑情绪的通风口,是他们在极权统治下对要求仁慈和正义的呼吁。它们不仅戏剧化了这位皇帝的英雄业绩,使他成了悲剧式的人物。由于它们进而想纠正不公正,它们谴责永乐皇帝及其支持者们是一伙叛贼和恶棍。人民群众对这位先前的皇帝的同情是如此普遍,致使它被明末清初的许多叛乱领袖所利用,他们都伪称自己是他的合法的后代。在学者精英阶层中,从明代中叶和末叶起,也一直增长着这种谴责永乐皇帝的倾向(虽然只是用掩盖的词句来写的),因为他们把社会问题看成是他的专制政策的后果;所以在这种倾向中也存在着类似的对他的同情心。乾隆皇帝在1736年决定恢复建文帝的合法地位,其部分原因便是人民和士大夫精英怀有这样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