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安东·契诃夫在暑期里(3)
我们——安东·巴甫洛维奇、伊万哥哥和我——穿上大套靴,带了提灯,不管外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动身去了。我们下了坡,走过小桥,在潮湿的草原上走着,接着,又过了泥泞的沼泽地,最后,进了茂密的达拉冈诺夫斯克森林。在这种时候,看到百年的云杉和灌木的树枝从黑暗中向提灯伸过来,叫人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而天又下着瓢泼大雨。临了,总算到了马克西莫夫卡。我们根据屋边扔着的陶器碎片,找到了陶器工人的小屋;为了使列维坦大吃一惊,我们径自闯到列维坦面前,举起提灯向他照去。
列维坦叫了起来,拿起手枪,把枪口对准我们。随后,他认出了我们,由于看到亮光而皱起眉头,说:
“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真是荒唐透顶。这样的人天底下少有……”
我们坐在他旁边笑着。安东·巴甫洛维奇说了许多俏皮话,我们那种高兴劲儿引得列维坦也乐了。
过了不久,他就搬到巴勃金诺我们家来住,占用了一间小厢房。有个巴勃金诺的居民为此写了几句诗:
这儿是列维坦的厢房,
里面住着可爱的画家,
他每天一清早就起身,
下床后立即动手喝茶。
安东·契诃夫弄来了一块招牌,把它钉在厢房的上方,上面写着:“商人列维坦的贷款处”。
只有在年轻人兴致勃勃的时候,才会作像我们去马克西莫夫卡那样的旅行。
安东·巴甫洛维奇在巴勃金诺接连住了三年,从1885年至1887年。他的那些发表在《花絮》[57]和《彼得堡报》[58]上的轻松有趣、洋溢着生之乐趣的作品都是在这儿写成的。供他写作用的是一张由脚踏缝纫机的支架改作的铁腿小桌子。他的天才获得了全面的发展,契诃夫声誉鹊起。这时候,他作为医生的名气也传遍了巴勃金诺方圆至少十五俄里地。附近各个村子里的病人都乘车或步行来找他看病,这样,我们家就仿佛成了一个诊疗所,里面有完整的药房;我承担起出售药品、把药品按分量称开以及调制油膏的工作。作为一个医生,安东·巴甫洛维奇有时在夜里也得不到休息。有一个雷雨之夜,从十二俄里外的卡尔采夫来人请他出诊;他带我同往,我们俩在经过沼泽地的时候,生平第一次亲眼看到磷火。
1888年3月,安东·巴甫洛维奇在莫斯科萨多伏库德林斯克大街的住所里常常谈到租用别墅的问题。他不想再到巴勃金诺去,因为他需要新的地方和新的题材,他甚至谈起哈尔科夫省的圣山和塔甘罗格附近卡兰京一带的别墅。这时候,亚·伊·伊万年科[59]来给他帮忙了。伊万年科是乌克兰人,生于苏梅城,他双手捧住两颊,脑袋左右摇晃着,开始津津有味地赞扬自己的故乡,建议安东·巴甫洛维奇到那儿的别墅区去住。同时,他还介绍住在苏梅附近鲁克的地主林特瓦列夫一家。安东·巴甫洛维奇请求他写信给对方函商,不久,便得到了满意的答复。这样,关于到乌克兰去的问题就初步解决了,但是还没有最终解决;因为双方未曾见面,安东·巴甫洛维奇在没有更确切地了解别墅和它的主人林特瓦列夫家的情况下,还不敢贸然租下别墅,全家搬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这时候,我是个大学三年级生。我记得,通过抄写讲义和为儿童杂志写了几个短篇,我挣到了八十二个卢布,于是,我就决定作塔甘罗格和克里米亚之游,从那儿直接回北方。我不赞成上乌克兰去,因为我在巴勃金诺待惯了,对可亲的当地居民产生了感情。在我4月17日离开莫斯科之际,安东·巴甫洛维奇要求我从库尔斯克弯到基辅,抵达伏罗日巴之后,又转向苏梅,在林特瓦列夫家逗留一下,看看鲁克那儿的房子,了解周围的环境,考虑利弊得失,然后把整个情况写信告诉他。
这是我计划之外的旅程,可我还是到那儿去了。
在那有着英国公园、鲜花和暖花房的漂亮的巴勃金诺已经住惯,对我来说,鲁克就显得荒凉了。这儿的庄园无人照管,院子中间是一汪水,几只大肥猪舒服地躺在水洼里,鸭子在水里游泳,花园像一片被弃置的森林,其中还有林特瓦列夫家祖先们的坟墓;而林特瓦列夫家的弟兄们自认为是自由主义者,看到我穿着上面有着闪亮的纽扣的大学生制服,就把我当成一个保守分子。总之,我对鲁克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于是我便在途中写信给安东,劝他不要急于迁到苏梅去过夏。
但是,当我在塔甘罗格逗留了一阵、动身前往克里米亚时,安东·巴甫洛维奇还是租下了林特瓦列夫家在鲁克的别墅,并于五月初和母亲及姐姐搬到那儿去了。
从南方回来以后,我在安东·巴甫洛维奇那儿碰到了诗人阿·尼·普列谢耶夫[60]。这位老人虽然已到暮年,却从彼得堡来到他那儿做客,这可以称得上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所有鲁克的居民都十分珍视他,把他当作瑰宝。也正是在这时候,我才看到了林特瓦列夫一家人和鲁克本身的真面貌。
安东·巴甫洛维奇是这样描述鲁克的:“我住在普肖尔河边一个古老的地主庄园的厢房里。我没有和主人见过面,只是碰运气租下了这个别墅,但我至今并不后悔。普肖尔河又宽又深,河上有不少小岛,盛产鱼虾……岸边风景优美,林木葱茏……自然界和人的生活都按那种已经过时、不再引起编辑们兴趣的陈规旧套进行着;不消说,那儿夜莺日夜啼鸣,老远就能听到狗吠声,古老的花园已经荒芜,寓于诗意、面目凄凉的庄园关得严严实实,里面待着俊美的女人;不消说,那儿住着地主家的老奴仆,已是风烛残年,奄奄一息,还有渴求着平庸的爱情的姑娘们。我的厢房附近是毫不新鲜的老一套:一台有着十六个轮子的水磨,磨坊主和他那经常坐在窗边、好像在期待着什么的女儿。我觉得我现在看到和听到的一切好像早就在旧的故事和童话里看熟了。”(1888年5月30日致阿·谢·苏沃林函)
林特瓦列夫家的成员包括一位极其善良的老母亲和她的五个已经成年的孩子:两个女儿做医生,第三个女儿是别斯图热夫女子学院的学生;一个儿子是道地的钢琴家,另一个儿子则在读大学时被作为政治犯流放。他们都是十分善良的人,和蔼可亲,富于同情心;可是,在我看来,他们并不很幸福。安东·巴甫洛维奇来到他们那儿,还有各式各样像阿·尼·普列谢耶夫那样从他们大学时代起就一贯崇敬的名流接踵而至,这显然很合他们的心意。在这些人中间建立了极其良好的关系,这种关系在安东·巴甫洛维奇离开鲁克之后还保持了许多年。在这儿,和在巴勃金诺一样,大家把注意力主要放在音乐和有关文学的讨论上,特别是在那个时候,——当大提琴演奏家马·波·谢马什柯来到鲁克,也住在这所别墅里,还有阿·谢·苏沃林和卡·斯·巴兰采维奇到这儿来做客的时候。大家钓着鱼虾,乘小船去磨坊,到河对岸漫游。安东·巴甫洛维奇写了不少东西,但是,不知怎的,在乌克兰的生活给他提供的素材不像前几年在巴勃金诺时那么多:他纯粹是从精神上喜爱它。除了地主家的老仆、农奴格利戈里·阿利克谢耶维奇引出了《樱桃园》中的人物菲尔斯,以及到鲁克来做客的女教师莉季娅·费多罗夫娜让我们欣赏她笔记本中的两三句怪语,例如:“由金字塔形的白杨树组成的菩提树林荫路”,“坐在马林果汁里航行的彻尔克斯公爵出现在公开的小品文里”等等——除此以外,在文学方面,鲁克没有给契诃夫提供任何东西。他在这儿所写的都是他从北方带来的现成题材,而他对这儿周围环境的观察只是从研究某一民俗的风俗文化的角度出发的。
到达鲁克的第一年盛夏,安东·巴甫洛维奇到费奥多西亚阿·谢·苏沃林家住了一阵。在那儿,他和苏沃林的儿子阿利克谢·阿利克谢耶维奇拟定了一个游历中亚和波斯的庞大计划,七月里,他们就动身了。他们顺着高加索的沿岸地带到达巴统,在那儿,安东·巴甫洛维奇写了几封热情洋溢的信:“我在阿布哈兹”[61],等等。就在去巴统的路上,两只轮船——契诃夫所乘的“季拉”号和英国轮船“特威德”号险些儿相撞。但是,中亚之行终于没有实现,因为他们在路上接到发自费奥多西亚的电报,——关于苏沃林的另一个儿子突然逝世的噩耗。安东·巴甫洛维奇的旅伴只得赶忙回家。刚到巴库,两个旅人就返回梯弗里斯,然后顺着格鲁吉亚军用大道北上,在提霍烈茨克分手,接着,安东·巴甫洛维奇就独自回到苏梅城的鲁克。契诃夫的这次旅行尽管收获不大,但它还是向他,虽然是间接地,提供了日后写作中篇《决斗》的材料。
就在这一年夏天,分别在六月和八月,安东·巴甫洛维奇到乌克兰内地去旅行了两次,他想到那儿去买一所庄园。他动身到米尔戈罗德县去,“在那儿,诺兹特列夫[62]胡作非为,伊万·伊万诺维奇和伊万·尼基福罗维奇[63]互相吵架”。他这两次旅行乘的都是一辆套着四匹马的老式大马车,途经麦日里奇、拉舍夫卡、萨拉和巴库莫夫卡,抵达果戈理的出生地索罗庆采村,在那儿,“红色的长袍”[64]使所有的人胆战心惊。我参加了第二次旅行,它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它也对安东·巴甫洛维奇产生了强烈的印象,他当时就把这种印象写信[65]告诉阿·尼·普列谢耶夫。这一次我们是沿着铁路线,经过克列缅楚格、波尔塔瓦、柳鲍京返回鲁克的。
巴·马·斯沃鲍金[66]来到鲁克做客,他当时是亚历山德拉剧院[67]的演员。他很快赢得了大家的好感,在那儿成了自己人。他的花样儿真不少,有时候,甚至可以看到他穿着漂亮的燕尾服,衬衫的领子浆得发硬,戴着白手套,头顶大礼帽,手里拿着钓竿,站在普肖尔河边钓鱼虾。我们成群结队地到邻近的小城去,巴·马·斯沃鲍金扮成伯爵,而安东·巴甫洛维奇则装作他的仆从,奴颜婢膝地称他“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