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些传奇(全集)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3章 那时的少女(二)(2)

任何一种制度的形成与延续都会有着它所以能够存在的特定历史环境和社会基础,在此我们没有必要去过多地纠缠于它的好或不好,而只是需要去认真地思考一下如何可以使它变得比现在要好,这其实就足够了。让我们不断看到希望的是,中国体育制度的改革创新从来没有停下过脚步,而那些渴望与支持着自己的孩子们去体育领域里追梦而行的父母,他们在思想和观念上也都正在逐步经历着一场极为深刻的转变。而这种积极的转变其实也正是代表了整个中国社会的向前进步。

叶蓉蓉一家也是一个可供参考的例子,抛开她主观上的投机主义,如果她所制定的让隋清在文化、艺术、体育等各个方面全面发展的雄伟计划真的得以最终实现,那也绝对算得上是一项伟大的成就了。同时保证正常学业与专业训练,力争二者可以相互促进、完美结合的特长学校,即使在今天(2014年),仅有的也只是初步探索的零星试点。而身处于历史局限之中的叶蓉蓉,不论是其今天作为了初衷的仅仅是想把体育当作给学业加分的工具这样的心机取巧,还是随着女儿日后兴趣的发展而被动转换为了两边兼顾的辛苦操持那般的苦不堪言,她身为一位中国母亲的踌躇与纠结,伴随着这场大时代的变迁才刚刚开始。这些,可是于此刻正野心勃勃的她所断然也不会想到的……

而现时还少不更事的张雨心和隋清,肯定也就更加不会意识到这一天对于她们的一生而言是有多么地重要了。趁着妈妈在说话的工夫,好动的小姑娘们发现了一条神秘通道,顺着隐约的喊杀声,穿过两排平房间狭窄的缝隙,一间略显高大的训练板房就在眼前。踩着窗台下的花盆,踮起脚尖向里望去,那是一派从未体验过的新奇与震撼。

擂台、拳套、被击打的皮质沙包发出的响亮“啪啪”声,还有那几只叫不上名字的吊在半空上的小球,两个女孩子的眼睛里闪烁着激动而又略带惶恐的光亮。冥冥之中已做出了选择的她们,正在把人生中那扇隔开了某个全新世界的大门……缓缓地推开。

就是在这一天,她们的命运被彻底地改变了,她们的身和心至此便与这项运动订立下了永不会磨灭的契约,从今往后所有的艰苦伤痛,所有的坚定执着,都已经写在了这份血红的契约当中。而未来,那些顶上之巅的大场面,那些缠转悱恻的哀伤喜乐,还有那些梦,也是全都在这很容易被人淡忘的一天里面,静悄悄地开始了……

夜晚,北京西边老城的胡同深处。昏暗的寥许路灯下,只影归人的自行车铃声会偶尔勾起一小阵狗儿们的惊躁,而若是再有点什么更大的响动冒出,或许那些低矮小窗中的某几只格布帘子就会被从内里掀起了皱皱的边角,那一定是哪位老街坊在用愠怒的眼光悻悻地搜索着,又是谁家的顽劣孩童搞出了什么恼人的玩闹。

聚居于这里的百姓就是在以这般世代传习着的老北京人所特有的直白和真实,在度过着他们奔波忙碌而又琐碎嘈杂的每一天。

这是一套看似已有了百多年岁的老宅子,灰暗的围墙外皮历经风雨的侵蚀已然脱落了不少,有好几处都露出了体内的砖泥。宅门处的青石台阶已磨得有些光亮了,高起的门槛也早就被踩秃了顶面,不过两墩依旧鲜活的小石狮子和门廊枋梁上残存着的精美雕画,还是会让观察者可以依稀地辨出它于昔日的堂皇。这座在民初时曾由外省的富绅阶级改建修饰过的京城院邸,跨越了风中的秋冬和雨中的春夏,历尽沧桑,安在于此,现今已经变成了一处挤进了七八户平民人家的大杂院。偶尔,也会有一些抱之好奇心情的外国游客们聚在大门前品评指点、合影留念,或许对于他们来说,这里就是古老的艺术和东方的魅力,而对于那些本就在这里走过了自己的童年、青年,甚至是一辈子的人们来说,这院内屋前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却皆仅仅只就是代表着那最最平常的柴米油盐与长大变老。

院子里,偏西南角上的里外两间总共二十平米的小屋,再加上一个早年自建的矮矮的小厨房,便是张雨心家的全部所辖了。从十一年前那场欢闹的喜宴开始,张国柱和黄雅英就从未搬离过这套老房子,而雨心自出生之后也一直都是生活在这里。

晚上九点半,张国柱还在翻炒着铁锅中的肉丝与青椒。往以后的日子里,他和黄雅英可能就都要习惯于每周一两次的在深夜临睡前所做上的这顿饭了。

男主人在新买的不锈钢饭盒底部铺上了一层米饭,而后铲了些炒菜均匀地铺在上面,又将适才已经摊好的一只荷包蛋也盖在了正中。随后他合上锅盖,把装有剩余青椒肉丝的炒锅和也只是盛走了一碗之量的刚刚蒸好的一锅米饭,一起塞进了煤气灶液化气罐旁边的一只小木柜里。这间小厨房真的是太小了,以至于张国柱在抱着蒸锅转身的时候要格外地小心才能勉强不让自己的后背蹭到墙上难除的油污,而且,这里的通风也特别不好,每次炸炒的时候,烹饪者都要忍受着刺鼻的四窜油烟。

在小厨房侧面的大屋里,黄雅英正在帮雨心整理着散打装备包。

距那天去柳荫街小学咨询并于当晚便确定了要去参加那里的散打班已是过去一周了,转学手续的办理还算顺利,乘车路线的熟悉也已基本完成,明天,就会是雨心有生以来第一次的独自去坐公交车上下学了。

“在平安里倒上118,哪儿下啊?”黄雅英在叠压着雨心的运动服,之前她已经把运动鞋、护头套,还有毛巾水瓶这类参加散打训练所必备的用品逐一都装进了包里。

“北海北门儿!”雨心不假思索地答道。之前妈妈已经盯着她把所有的站点都背得滚瓜烂熟了,现在的女孩兴趣完全都在新买回来的拳击手套上。

这是那种圆圆大大的传统拳套,虽然它已是张国柱转遍了西单和王府井后所能买到的最小号码,但比起雨心的小手来依然还是大了许多。无奈之下,黄雅英用棉絮又缝了一个内套,在里面又塞上了一层,这才能将就着勉强可用了。此时,雨心把这副拳套戴在双手上正快乐地抡打挥弄着,感觉这两只大海绵球跟自己的脑袋一样大,好有意思。

“回来呢?”黄雅英继续问道。

“原路返回到平安里倒7路,到丰盛胡同儿。”

张国柱端着饭盒走了进来,黄雅英将其一把接过,套上了一只小布口袋,扎紧袋口,也放进了装备包里,并继续在不厌其烦地反复叮嘱着:“每周二周四,爸妈下班儿都晚,你回来就先找李奶奶拿钥匙,跟人家要有礼貌,要问好,要说谢谢,知道吗?进屋儿以后,有作业就先写作业,没作业就自己看书,过一会儿天黑了,就热下儿厨房锅里的饭菜自个儿吃,吃完了把碗给刷了,然后就接着写作业看书,等着爸妈回来不许乱跑,明白了吗?”

“明白!”

“还有啊,中午吃完饭也得先刷饭盒儿,月票要一直放在书包最前面的拉锁儿里,千万别弄丢了,还有……”

平凡,这个词语就是张雨心一家最为贴切的写照。

张国柱的职业是北京民航大巴车的司机,他每天驾驶着大客车往返在西单民航大厦到首都机场航站楼的固定线路上接送旅客,经年累月,风雨无阻。而黄雅英是北京儿童医院的一名普通病房护士,她的工作是照料并帮助患病的孩子们远离疾痛,重回健康。遥想当年嫁给张国柱的时候,黄雅英似乎对自己的丈夫也并没有什么太多的要求,让她最终下定了决心的仿佛也仅仅只是男人的那句“一定会照顾你一生一世”的简单承诺。婚后,张国柱加班加点地努力工作,他从不去奢谈那些听似特别宏伟的远大抱负,即使有,也不会轻易地向旁人表露出来,而他之所以会给自己这样踏实地上紧了发条的最重要原因,就是出自于对妻子腹中的那个小生命的梦与牵挂。

有了雨心以后,生活再一次变得完全不同了。那每一次的出发、每一次的归来、每一次的拥抱、每一次的争吵,都是因为有了这个家,和爱。正如黄雅英自己所说的,夫妻二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呵护着雨心以一种最为平凡的方式去慢慢长大。而雨心的成长也充分体现出了这种家庭氛围的熏陶,她喜欢所有孩子们该喜欢的事物,也讨厌所有孩子们该讨厌的东西,她有着很多人都有的优点,也同样有着很少有人会没有的缺点,而唯一算是稍有些特点的,就是她的身高比同龄的女孩子们要略高了那么一点吧。

没有人有资格去质疑这一家人的无欲或平庸,因为这就是在这个世界上最为平凡的三个人所组成的一个像是植物一样在平静地生长着的最为平凡的家庭。

或许,直到了……一周之前的那一天。

“行了,别玩儿了,拿过来。”黄雅英把雨心玩了一整晚的那对拳套也要了过去,一同塞进了装备包中。这就算是都整理好了,鼓鼓的两个大包,一只训练用的装备包和一只上学用的书包。“来,一块儿背上试试。”

装备包是单肩挎包,而书包是传统的双肩背包,先背上书包,再挎上装备包,怎么都觉得别扭,于是一家人又七手八脚地摘下重来,调换了顺序,先挎后背,感觉还可以。

“沉吗?”张国柱问雨心。

“不沉!”雨心昂起头,幸福地笑着……

……

八只拳套同时从不同的方向捶打在沙包上,训练房里回荡着如燃点爆竹般的密集拍击声,每四个孩子围绕着一套器具在一起练习着出拳。

这里总共有六只沙包,二十多个孩子,而张雨心排在了右数第二只的靠窗一面。

这真的谈不上是什么具有趣味性的训练科目,当你必须连续十分钟用尽全力地挥臂击打以完成一组练习,而每组之间只允许休息三分钟,且一堂训练课上最少要连续完成四组的时候,即使你曾经对你的拳套有多么地爱不释手,现在也都会恨不得将它们给一把摔到地上,然后再飞起一脚,踢出得要有多远就有多远。

而且最要命的是,你在这个过程中还不能产生出半点的松懈,因为严肃的秦勇正巡回紧盯着每个人的动作,你最好祈祷当他的目光落在你身上的时候正是你最为卖力的瞬间,否则,就只能自觉地去请求重练了,如果你不想被当即厉声训斥的话。而每当事情不幸演变到了这个地步(一般多是在整个训练过程进行到一半左右的时候),张雨心的汗水就会一下子浸湿了她的发根和衣领,并且在这之后的多半个下午便再也不会变干了。

加入柳荫街小学的散打训练班、开始这样的状态已经有半个多月的光景了。要知道对于满心怀揣着习武梦想的雨心来说,这种挥拳的练习竟还是属于仅有的可以让她找到一丁点心理安慰的科目,因为在除此以外的绝大多数时间里,他们所进行的全部都是那些极其枯燥乏味的、永无止境的,且与武打毫不相关的基础体能训练。

跑圈,这是最令雨心深恶痛绝的一项可怕的事情,她至今回忆起儿时的痛苦训练还都会是一番最为不堪回首的心有余悸。这就好比是某种挣扎在了灭亡边缘的感觉,是完全衰竭性的,类似对生命彻底失去了控制的垂死体验。每次走上操场的那一刻就如同是迈上了刑场的绝望心情,而结束哨响立刻瘫倒的那一秒钟,可感知到的一切便都会消失,只能够听到自己的粗喘呼吸和震荡的心跳,眼前的景物都是一片全黑的,要直到五分钟之后才会逐渐找回自主的意识,并随之才反应了过来终于可以去庆祝又一次的死里逃生了。多年以后,隋清在一次查阅相关训练参考资料的时候告诉了雨心,秦勇在她们小时候给跑步训练这一项目所上的总量,竟然是正常标准的两倍。

压腿,这倒并不是一项会让雨心感到有多为难的科目,看着其他队友们被强制拉伸韧带时的龇牙咧嘴,雨心一方面会自豪于自己体质的天生柔软,一方面也应该会有所庆幸她曾经接受过跆拳道的初级训练。想起之前的那半年,在月坛体育馆经常参与的高踢练习中雨心就已经表现得很是理想了,往往在毫不费力间就能一脚触到高过自己头顶的目标,而这也可能就是去选拔苗子的那位散打教练会看上她的原因之一了吧。

实心球,这又是一件曾叫人极度愤恨的可恶器械。秦勇所要求的训练方法是双臂向前伸直,捧住实心球,之后连续做深蹲起,每组二十次,每天做十组。在捧球蹲起的整个动作过程中,手臂不许下垂,也不许弯曲,要始终与身体保持垂直,而球当然也不能落地,每组训练里如果被他发现了任何一次的不规范,那就整组都要从头再做。好家伙,在开始了这项训练的最初几天里,雨心的肩臂、腰腹还有大腿全部都是酸疼得要死,就连从椅子上正常站起来都需要用手去尽量的扶住点什么。

而除了上述以外,还有那些更多的数也数不尽、练也练不完,每天都会换着花样地蹦出来的跳绳、立卧撑、仰卧起坐、碎步之字跑、背沙袋上楼梯……反正现在雨心算是明白过来了,为什么自己和隋清这一拨儿孩子会有机会被选拔补充进这支队伍,那是因为能在这里长期坚持下来的人真的不多。

其实雨心有时候也考虑过这个问题,自己是不是让秦勇或是什么别的谁给骗了。崭新的擂台就在训练房的一角,但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人能站上去过,还有那些吊在半空的叫不上名字的小球,到现在也依然还是没人告诉自己它们的名字,就更甭提去碰一碰了。我到底是不是来练武术的呢,还是进错了地方,这里其实……是个长跑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