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那时的少女（二）(5)
孩子们在击掌相庆，训练房里一派欢腾。秦勇依然保持着被雨心的最后一脚所击中时的姿势，半举的右臂许久都没有放下，而一线未知冷热的汗水则已是悄然而至。
秦勇确实很吃惊，但让他吃惊的绝不仅是这300下的连续击中，那个造成了使其略感到了行动困难的最震撼发现，其实是来源自张雨心的眼睛。
这是秦勇第一次在雨心出拳的时候直面她的眼睛，在此之前，他都是从背后的角度去进行观察的。在刚才雨心打到了200下以后的时候，穿过四散飞射的拳影，秦勇搜寻到了女孩的目光，而这也因此使得搞了半辈子散打的他直到现在胸腔里面也依然还会有种异样的揪动。因为当时的那位攻击者根本没有去看手靶，而是在以一种足以压倒自信、慑人志气的强势眼神在紧盯着持靶的自己。且再到后来……应该没看错，肯定没看错，就在张雨心打到299下之后并准备去发出第300下之前的那个刹那，她的眼睛……是闭上的！
十几年前，当年轻的秦勇还在为了能够入选省集训队而努力拼搏着的时候，曾经听自己的教练聊起过一次关于所谓的“天才”是否真的存在的问题。那时教练告诉他，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控制身体依靠的并不是凡人所周知并共具着的，由感官传递信号到大脑进而大脑再发回指令去控制肢体的正常方式，而是靠……“心”。这种人在战斗中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下应激，都是依靠着那些神秘莫测且又难以言表的直觉与本能去直接加以调度和指挥的，而他们的这种直觉与本能却又绝不是来自后天于肉体上的刻苦训练，实是源自于某些与生俱来且又绝难复制的在精神层面之上的天意所赋。这种东西……怎么讲呢，若是站在尊重科学的立场上运用神经生物学的理论去定性及表述的话，那便是——“心灵原力”。
对于这一类人而言，看得见或看不见，听得到或听不到，根本就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足够他们去用心感知的欲望，和平静。
而且，这类人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当他们自己的内心世界足够强大时，还可以去向外部空间输出具有着强烈压迫及引导性的精神气场。无论是人还是物，如果被笼罩和吞没在了这种气场的作用半径之内，而其自身内在的坚强又不足以去抵挡和对冲掉这种无形的力量的话，那么其最终的结局也就注定只能是对那颗“心”的彻底之臣服了。
当初这些抽象的理论相对秦勇来说太过深奥了，这么多年以来，他始终也没有真正洞透过其中的本质深意，而直到今天他终是直观地感受到了张雨心的“心”。
难道……矛盾的男人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这个引人慨叹的现实了。作为这名小队员人生之中的第一位教练员，他该去高兴吗，还是身为着在某种意义上的一名资质平庸的碌碌无为者，他该去悲哀。难道……这个貌似平凡的还正在上着小学五年级的瘦弱女生就是在那传说之中的……
绝世奇才，万中无一！
雨心的笑脸天真而灿烂，和小伙伴们沉浸在欢闹中的她显然还并不了解这300下击中的真正意义，她只是为了可以三天都不用跑圈而在自豪地尽情快乐着。秦勇凝视着自己的学生，在心潮已渐平复了之后，转过身去，不声不响地缓缓摘下手靶，并拿出了训练日志，把今天所发生的事情默默地记录了上去。
“秦老师，那我就三天都不用跑圈儿了是吧？”身后传来了雨心确认奖励的询问。
“可以，他们跑的时候，你跳绳。”秦勇冷冷地回应。
“啊？”也没差多少啊，雨心失落无语。
在训练日志上，秦勇用加粗的笔画重重地写下了“张雨心”这三个字。他此时其实是产生出了一种不好言喻的微妙心情的，似乎是有点庆幸，但同时又有些压力。而且，自从他千里迢迢地只身来到首都背着行李住进了北京市体委的集体宿舍，并且决定把从事少儿散打教练的工作当作为自己下半辈子的谋生手段了之后，这种似曾只是在他的运动生涯初期时才体会到过的类似感觉还是第一次重现。而也就是在这一刻，已是很多年都没有做过梦了的男人还忽然找到了一个曾经无数次地逼问过自己的问题的答案，那就是，他站在这里，面对着这群孩子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然后，秦勇转回身，拍着手喊道：“好啦好啦，集合集合，开始跑圈……”
奔跑吧，欢快的孩子们，我会尽我的所能去助推你们的梦，因为那在以后也将同样会是我自己的梦。成长吧，幸运的张雨心，你此刻还全然无知，你今后的人生舞台会是有多么地广阔与恢弘。因为，这整个雄伟的世界，还有那无尽的天空，都在等待着你于不久的将来去无比骄傲地……展翅飞翔……
身边发生的每一件事和自己去看待它们的心情，好像也就都是从那一天起开始变得不一样了。是因为巧合吗，还是生活本就到了该要去迈入新阶段的时候了。总之，张雨心很明显地察觉到，从五年级的下半学期开始，她的生活幸福起来了。
幸福，是因为结识了新的朋友。
一个春暖花开的中午，柳荫街小学从家里带饭来吃的孩子们照例领取了由锅炉房热过的饭盒，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开始了午餐。这一天的雨心刚好是自己一个人，她坐在了训练房门口的台阶上，吃着妈妈为她准备的面条。而这时，在她的身边又过来了一名同年级的女孩，也是独自一人。于是，雨心先是偷偷瞧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继续吃着面条。而女孩感到了雨心的目光，也是看了看雨心，并从包中取出了一只易拉罐，“扑哧”打开，还故意把声音弄得挺响，有点像是在炫耀，又像是想要故意引起雨心的注目。
听到声响，雨心边闷头接着吃面条边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我妈跟我说，饮料是第一口最好喝，而面是最后一口最好吃。”
女孩笑了，她看着雨心，把饮料友善地递了过来。
雨心放下饭盒，接过饮料喝了一口。“你是艺术体操班儿的吧？”她觉得自己见过这个女孩，放学后在校内参加课余体育训练的孩子们彼此都会混个脸熟。
“不是，我是练舞蹈的。”女孩答道。
“哦，是吗……”见女孩这么说，雨心没有再多问什么了，但是她知道，柳荫街小学只有艺术体操班，没有舞蹈班。
这个女孩叫董薇。
幸福，是因为收到了心爱的礼物。
兴奋地扯开包装盒，太棒了！这就是自己一直都盼望着能得到的……VCD机，还有那些武打片和动画片的光碟，这下以后就可以在家里看电影了。雨心高兴极了，紧紧地搂住了爸爸的脖子。张国柱怀抱着如此开心的女儿，心中却难免泛起了一丝酸楚，在一年多前宝贝闺女挨打那天当晚就做好的决定，却一直拖到了她十一岁生日的今天。
雨心翻看着所有的碟片，哎呀，美中不足，没有那部飞上了天的日本动画片啊！而张国柱也不愿让女儿留下遗憾，这还不简单，走，去那家音像店！
那部片子叫《天空之城》。
注：《天空之城》（《天空の城ラピュタ》），日本，1986年出品，编剧、导演：宫崎骏，音乐：久石让。
这一晚，雨心守在电视机前，聚精会神、完完整整地又看了一遍《天空之城》，还是那么地如痴如醉。临睡前，她告诉妈妈，下周还要再看一遍，以后每周也都还要再看一遍，而黄雅英给女儿定下的限额是，今后每周总共允许去看三张（次）碟。
幸福，是因为……开始有梦了。
的确就是从打过了移动靶的那天起，秦勇对于张雨心的训练安排开始变得完全不一样的，这一点也是其他小队员们所一致公认、没有异议的。因为大家都看到了，秦老师自那日以后，一方面对雨心的基础体能科目要求得更加严格了，而另一方面，他也为雨心专门开起了小灶，对她进行了大量的单独教学。
拳法、腿法、抱摔，秦勇亲身示范。步伐、闪避、格挡，秦勇倾囊相传。规则、理论、知识，秦勇知无不言。经验、技巧、花招，秦勇心血灌注。
而什么是天才，天才就是一旦进入了正确的轨道便会立即爆发！
第一次实战试练，张雨心战胜了柳荫街小学散打班中的所有队友，包括了男孩子们。当天，班里除她以外总共还余十三人，其一次连续对战了十二人（隋清说自己拉肚子），击倒十二人，打哭五人，而自己被击中的点数为零。
从这以后，秦勇开始带着他的首席爱徒张雨心，每周末都出门去寻找其他学校的少儿散打队伍来进行优秀队员们间的单打比赛交流。而在张雨心五年级的整整一年里，她与同年龄组的男孩女孩总共对战七场，战胜七场，击倒七场，被记遭击中点数为零。与比自己大一岁的女孩总共对战九场，战胜九场，击倒九场，被记遭击中点数为四次。与比自己大一岁的男孩总共对战五场，战胜三场，战平一场，负一场。
六年级中段，秦勇为雨心报名参加了某场北京市的小学生散打交流赛，这也算是专业体校的选拔赛了。而结果不存在一点悬念，女子组五战全胜，第一名！
清秀而灵动的点滴音符仿佛使人身处在了深远且又宁静的纯蓝晴空之下，展开你的双臂，朗朗天地间只有一人，顿挫的旋律带动着心跳的拍节去共同遐想那远方的无尽梦幻。无限的希望就是这首经典的乐曲所给人们带来的最为直观的感受。那是雨心喜爱的《Carrying you》（《伴随着你》，电影《天空之城》主题曲）飘逸在了空气中和心里。而它的陪伴也会让你时刻都在相信着，现在的自己就站在了即将要去张开翅膀的迎空起点。
颈上的小钥匙依然在摇曳着，两只大包也还是那么地沉，张雨心快步地走在了地安门那高高的红墙之下。她有点蹦跳着，就像是一只在早春的青草原上第一次嗅到了泥土芳香的初生小兔。身旁的景物都没有变，那些人也都没有变，被改变了的是自己去看待他们时所拥有的心情。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啊，每一天都洒满了暖洋洋的光，而将来，它也一定还会变得更加美好，且那些光也都必将永远不会消逝。
我要拿世界冠军！
雨心已经彻底爱上了散打这项运动和有了这项运动之后的生活中的一切，站上那块擂台并获得胜利的滋味，我终于尝到了，而跑回家，大声地告诉爸爸妈妈我赢了，然后得到鼓励的拥抱与甜蜜的奖赏，这种美妙欢乐的时刻也已经经历过了不知有多少回。这就是我所真正想要的日子，从今往后的每一天我都要去这样地度过，去战胜所有的对手，去戴上至强的王冠，并直到……拥有世间的全部！
这一天夜里，雨心做了一个梦。
就是在那种朗朗的晴空之下，独自一人，胸前的小钥匙忽然发出了耀眼的光，而自己犹如是获得了神力，张扬开舒展的双臂，慢慢升起，慢慢升起……直到，飞翔了起来，向着那遥远的天际。在天空之上会是什么？飞向这片无边的蔚蓝，我又可以找到些什么，得到些什么？而那些也就是我此生所注定该去拥有到的东西吗？那么……就飞吧，继续飞吧，不要回头，带着希望，继续……向上飞翔而去吧……
刚刚才学会了去懵懂地憧憬未来的小姑娘，梦得笑了。
走吧，接着走吧，可爱的雨心。走过地安门，走过后海，走过那银锭桥。大家都在看着你，而生活也在看着你，背着两只大包的，那时的少女。一直走，不停地走，走过了星辰起落、日月更替，走过了寒来暑往、秋去春回，走过了自己的……美好童年……
弹指岁月如梭间……
“好啦，走吧！”女生宿舍的楼道里，张国柱揽着黄雅英的背，略带着无可奈何的温馨笑容挂在了脸上，“一会儿人家管理员该说咱们啦！”
“哎呀，我知道！你再好好儿想想，还落下什么了没有啊！”黄雅英的眉头深锁，有点紧张，看样子她是在处理着一件对于整个家庭极其重要但却又还从未有过经验的事情。“那饭票儿，在她小包儿里呢吧，那些换洗的衣裳，还有那……”
“好啦好啦，都在呢，一样儿也不缺，走吧，走吧。”张国柱拉住黄雅英，下了楼梯。
走出白色的宿舍楼，夫妻俩步入了庭院。这里环境优美，宛若园林，叠嶂山石下，清澈的流水涓涓淌过，波纹映景，细物无声。环顾左近，一眼鲜草绿树，一眼红果香花，微风习习而过，带起嫩叶哗动，吹散桃李芬芳。这里是，北京市地安门西大街57号。
“爸、妈！”雨心的呼唤忽是从头顶上传了来。
父母俩应声回过头去，只见三楼的窗户中探出了女儿的身影。
她长大了。清纯的脸庞雪润里浸透红晕，明眸俏眉，樱唇皓齿，如清笔朱丹间画中的仙子。她身形修美，臂腕纤长，一瀑乌黑垂于肩上，正若那燕瘦和风，未舞也醉。好一个美人坯子，竟降在了凡间，莫待时日，今朝已羞花月。
“忘带什么东西啦？”黄雅英立刻焦急了起来。
“没有……”北京市什刹海体校女子散打青年队本年度入学的新队员，漂亮的张雨心撒娇一般地对爸爸妈妈喊道：“我……周末回家！”
然后，雨心把肘拄在了窗台上，用手托着腮，将迷人的笑意送给了我们，暖融融的夕阳里，好像一朵开自幸福尘埃中的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