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猫城记忆
险如鸟道的山路尽头,是石明亮的出生地猫城。他已经离开那里三十年,现在的他对猫城一无所知,所有的只是过去的记忆。
辛老头曾说,猫城是世界上最为封闭孤绝的地方。
那是一个古老的小城,物产丰富,历来多行商坐贾,因此富商辈出,又因地势与外界隔断,很多旧式习俗得以在那里保留。从空中往下看,猫城四面流水,群山环绕,只有一条若隐若现的道路与八三镇相连。周围山势极高,植被茂密,自然围合如一口深井,落在井底的猫城一年里有超过半数的日子照不到太阳,人们抬起头只能看到半空中云烟缭绕,唯有盛夏时节才偶见灿烂的阳光。
城外的羽江终年奔腾不息,支流穿城而过,将猫城分为南北两区。猫城有个说法:南富北贱。说的正是南城和北城的差别。南边是大户人家的聚居地,建有不少府第和园林,院落之间隔着高高的封火墙,墙头做成错落有致的马头形状,青黑色的屋瓦印在苍白的云雾上,像宣纸上滴落的墨迹。北边多弄堂,细细长长的巷弄,隔十来米就有一扇门,推门进去是几户人家合住的院子,由木头搭造的房子和一人多高的墙壁间错着围合而成,院子里种一些猫城最常见的香樟树、泡桐和芭蕉,当地人称这种院子为墙门。
石明亮一家住在位于猫城最北边的九号墙门里,同住一个墙门的还有孤老婆子凤仙奶奶、在市集卖粽子的瘸子阿毛、木器厂的工人陈三一家和做裁缝的夏家姐妹,都是靠力气或手艺吃饭的,只有外地来的年轻医生苏碧宇是念过书的文化人,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便将就着借住在九号墙门里,也就一直住了下来。
从七岁起,几乎每天早晨天色微明,石明亮就背着书包从九号墙门出发,独自穿过半个城市,走去位于南城中心的猫城小学。一路上石明亮看到的尽是深褐色的木板房子,还有纵横交错着的曲折悠长的弄堂,毫无章法地通向四面八方。路面是青石板,都说铺了上百年,已经不再平整,一大早有人洒水清扫,竹丝苕帚在地面上留下细细的整洁的纹路。房檐之间拉着晒衣服的绳子,明知道晒不干,勤快的主妇还是把衣服洗出来,照旧挂着沥水,各色衣物横在巷道上空,地上一搭一搭积着水渍。巷弄和街道的破旧凌乱中透出的繁华,是经过洗涤的、带着皂角的清香。
南城和北城之间,有一块开阔的空地,不少人在这里摆摊,交易木炭、鸡蛋、小菜、土布这些日常用品,慢慢地,更多的人到这里来做生意,空地上自然形成了一个猫城最热闹的市集。石明亮上学经过,必定要在这里停留一下,东看看西摸摸,运气好还会遇到熟人请他吃点东西。常常是等他想起来要上学,已经迟了。迟到的次数多了,传到他爸爸石千斤耳朵里,逃不掉就是一顿打。然而第二天石明亮鼻青脸肿地去上学,经过市集,照样还是要玩一会儿。
在这个市集里,石明亮最喜欢的人是卖生煎馒头的桑老板。桑老板是从省城来的,市集上的人说桑家原来世代读书,后来家道中落,到了桑老板父亲一辈才开始做点小生意糊口。桑老板秉承贤良方正的家风,虽然只是卖生煎馒头,但也态度庄重,站如松,坐如钟,做生意绝不偷工减料。他手底下做出来的生煎馒头只只饱满分明,现做现煎,一口咬下去肉汁四溅,滚烫中鲜香无比。吃惯的食客们说,一天吃不到桑老板的生煎馒头,心里直发虚,总觉得有件事没做,不踏实。桑老板的女人在一旁帮着收钱找钱,客人再多生意再忙也从不错一分,间或给人舀红糖生姜煎的汤水,胭脂一样鲜艳的颜色,盛在白底蓝边的粗瓷碗中,喝了驱寒去湿,父母都让小孩子连姜丝一起嚼吃了。把汤水喝得干干净净后,碗底会露出一个淡淡的“桑”字。
整个市集上,就数桑老板的生意最闹猛。但是多年来桑老板坚持只做早市,每天定量十锅馒头,卖光了就休息,熟悉的食客起得晚了没赶上,再说好话也没有用,桑老板照例拱拱手,客客气气地说:“不好意思让您白走一趟,今天已经歇摊了,明朝再来。”大家都说他傻,有生意不做,他也不辩解,私下跟自家女人说起来,自有他的一番道理:“我们做生意,不要奔着发财去,只要有吃有穿,每天又不辛苦,心里头才会快活。过日子最难得适可而止,多少人载在一个‘贪’字上。”
石明亮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每天早上能吃几个桑老板做的生煎馒头。他家里的早饭老是用隔夜饭加水烧的泡饭,一点剩菜,有时候没有菜,就放点糖进去当糖粥吃。所以石明亮经过桑老板的馒头摊,就挪不开步子,只顾挨在边上,没有钱买来吃,闻闻也好的。混得脸熟了,桑老板看到他来,也不多说什么,顺手拿两个生煎馒头放在一只小碗里塞给他。
等在一旁的食客们看石明亮年纪小,常拿他开玩笑,敲敲他的头,笑骂他:“这小东西肯定是属狗的,闻到香味就来讨东西吃了。”
认识石千斤的人则说:“石师傅养儿子真当省力,全靠桑老板帮着拉扯的,我看桑老板认这小东西做干儿子好了。”
这话说了没多久,有一天早上石明亮正在馒头摊上吃得高兴,忽然抬头看到石千斤站在对面瞪着他,石明亮吓了一跳。他平时也是老三老四的孩子,但是看到他爸爸石千斤就蔫了。那时候他像见了鬼一样,懵在那里一动不敢动。石千斤二话不说,直接走过去辣辣两个巴掌。石明亮手里的碗掉在石板地上,摔个粉碎,同时感到有水样的东西从鼻子里流下来,又腥又热,他一边用袖子擦一边抬起眼睛瞟周围的人,大家都吃惊地看着他们父子,猫城里打小孩的父母不少,像这样大庭广众下重手的却不多。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个年纪相仿的小孩提醒石明亮:“嗳,你流鼻血了!”石明亮用力吸着鼻子,尴尬地笑着,哭倒是没有哭,只觉得窘。
石千斤喝道:“你还有脸笑,畜生都比你体面!家里没有东西给你吃吗,天天跑到这里来讨饭!”他越说越气,还想打过去,被边上的熟人拉住了,人家都劝他:“小孩子哪有不嘴馋的,回去慢慢教,别打坏了。”还有人打圆场开玩笑:“要怪,也只能怪桑老板的生煎馒头做得太好吃了,吃了一回还想吃第二回。”
石千斤不理他们,铁青了脸叫石明亮:“你给我死过来!”他拨开众人,推着石明亮的头走了,一路走一路大声斥骂:“只知道吃,一点不长进!我告诉你,这里的馒头馅都是老鼠肉做的,吃了毒死你!”
那天以后,石明亮有好长时间不敢在市集停留,他觉得实在没有脸再去桑老板那里。但是那些食客路上遇到他仍然要开他玩笑,有一次有个食客硬生生把他拖到馒头摊前,笑着大叫:“大家来看,桑老板的干儿子来了!给他一客老鼠肉的生煎馒头,我请客!”
石明亮用力挣扎着想逃,那些等着吃馒头等得无聊的人都围上来逗他,这个抓他的书包,那个绊他一下,石明亮发起急来,差点要咬人。
桑老板手上活不停,也没抬头,百忙中叫他女人拿一碗生煎馒头给石明亮。他女人把起哄的食客们赶散,让石明亮坐在一把小竹椅上慢慢吃。
石明亮捧着白瓷碗,里头小小的生煎馒头焦黄可爱,比平时还多了两个。他朝桑老板看过去,透过蒸腾的热气,桑老板的面孔仍然肃穆如泥塑,他在锅底刷油,把馒头下锅,再加水、盖上锅盖,忙得不可开交,忽然他转向石明亮,说了一句:“当心烫。”
石明亮也不知道为什么,鼻子一酸。平常石千斤凶他打他,只要不下死手,石明亮也不太哭,可是那天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那里,捧着一碗生煎馒头,眼泪却掉了下来。
除了桑老板,瞎子阿光对石明亮也很好。
市集边上有一座猫城最古老的花园桥,桥头一棵上百年的香樟树,枝繁叶茂,瞎子阿光就坐在树下。他也是从外地来的,市集上的人说:“听说是眼睛瞎掉以后爹妈不要他了,千里迢迢把他扔到这里,就是不想让他找回家,他只好在这里讨饭,猫城的人良心好,总是施舍他,让他有一口饭吃。”然而看起来瞎子阿光不像是身世那么凄惨的人,他年纪轻轻,瘦削清秀,一头长发随意披在肩上,有人给他一副墨镜,他就戴上,又有人送他一顶呢帽子,高高的黑色的平顶帽,帽身有浅灰色的缎带装饰,像魔术师的道具,他也戴了。他天天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坐在桥头的香樟树下给人按摩,按一条胳膊八角钱,一条大腿一块钱,遇到肌肉扎实的腿脚,瞎子阿光说:“朋友你这条大腿结结实实要加两角。”加了钱,结束时阿光很公道地在人家后背再加送两下按摩。
“挣点钱不容易啊。”瞎子阿光常常擦着汗自我解嘲,脸上从来没有一点不开心的神气。没生意时他很平静地吹笛子,笛声悠扬婉转,一派繁花似锦。歇了摊的桑老板和他女人坐在小竹椅上侧耳倾听,放松下来,桑老板的脸色也就没那么肃穆了。有懂行的人听了,吃惊地说这个瞎子不一般:“吹的是整套的‘游园惊梦’呢。”
石明亮顶佩服瞎子阿光。猫城里有很多五大三粗的汉子,靠力气吃饭,平时喝酒打架,凶神恶煞一般,谁都不敢惹他们。可是这些人到了瞎子阿光手底下,个个服服帖帖,趴在竹榻上让他随便按,一边叫:“痛痛痛,轻点轻点。”按完了老老实实付钱,求告着说:“阿光师傅,下趟落手轻一点。”
石明亮在边上看得起劲,有一次走过去问他:“阿光,你怎么按他们的?教教我好不好?”
瞎子阿光笑笑。“可以是可以,先要试试你的手劲。”他伸出手,“来,先跟我掰个手腕。”他的手不大,握着软软的,比女人的手还要细腻光滑,但是力气很大,石明亮用上了两只手,呲牙咧嘴地使着劲,甚至把整个身子挂在他手上,也没有扳动他分毫,倒把自己累得够呛。
瞎子阿光一本正经地说:“嗯,好了好了,我试出来了,小鬼头蛮有劲道的,你这个徒弟我收下了。”
“那你什么时候开始教我?”石明亮追问道。
“你先去上学。”瞎子阿光笑着说,“放了学再来找我,我一定教你。”
石明亮被他提醒,想起来还要去学校,捡起书包就跑,跑出一截又回头看看,市集上人来人往,瞎子阿光端坐不动,淡淡的晨光中,他身后的香樟树叶碧绿如翡翠,十步开外是桑老板的摊子,一根竹竿上挑着杏色的招旗。这是石明亮最熟悉的猫城的样子,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没有一点变化,这些外来的人都在这里生了根,成了猫城的一部分。
市集以外,石明亮最喜欢的人是美术老师辛老头。
那时候,正当壮年的辛老头眉目温文,头发理得短短的,利落端正,他个子不高,但总是衣履整洁、英气勃发,有一种特别的神采。在石明亮看来,这个美术老师既好玩又亲切,和猫城小学里的其他老师都不一样。
猫城里的人都知道,辛老头本名叫做辛来,辛家祖上是做茶叶生意的,曾经一度在省城还有很多别的产业,是老底子真正的富贵人家出身。按照常理,他应该循规蹈矩地读书或者学做生意,但他不知道着了什么迷,十来岁时一心要去省城学油画。猫城历来封闭,大多数人不清楚油画是怎么回事,一些自诩知道内情的人说,就是男男女女混做一堆,还有老师撺掇女学生脱了衣服给大家画,“其实还不是哄一些不懂事的小姑娘来画春宫,伤风败俗,道德败坏,说是学堂,实际上比以前上海滩的长三堂子还龌龊。”辛家的大人听了这些风言风语,气得发昏,把辛来关在家里不让他出门。
听说辛来的反应是不哭也不闹,只是不肯吃饭,躺在房间里,把自己饿得奄奄一息,后来趁家里人看管疏忽,半夜翻墙跑了,临走偷了他娘的一包首饰,还不忘在厨房里拿两张饼。辛来在省城里学画的那几年,跟家里断了联系。有人从省城回来,说看到辛家的小儿子和一群穷学生住在一个庙里,跟着和尚们蹭斋饭吃,面黄肌瘦,穿得破破烂烂的,他好像也不在乎,只管嘻嘻哈哈地穷开心。最后家中的老人发话说:“算了,把他叫回来吧。这孩子从小就是这样,外表看起来像温吞水,实际上是个犟脾气,认定的事谁也扭不过来。学画就学画吧,也不是辱没祖宗的事。”
辛来回到猫城后,在小学里教书,跟同事们相处虽好,出了学校却不大来往。他另有一群画画的朋友,常在一起切磋画技,那些人都真心佩服他,赞他画法老练,是猫城油画的第一高手。有几个朋友戏称他为“辛老头”,一来二去,这名字就叫开了,大家都忘了他的本名。
辛老头在猫城小学教书的头两年,说媒的人络绎不绝地上门来。虽然几十年间时移世异,颇多变故,辛家早已不是原先的巨富之家,但比起一般的人家,辛家还是要殷实许多。说起来辛来是辛家唯一的儿子,上头有两个姐姐,几年前都出嫁了,就算他现在只是个教书匠,辛家留下的东西,早晚总是归他的,要是能给他说成一桩好婚事,谢媒礼肯定少不了。除了媒人之外,辛老太太也十分热衷于挑媳妇,时不时拿些适龄姑娘的照片回来给儿子看。辛老头对自己的婚事一点不急,看到来说媒的人,他能躲就躲,实在躲不掉,就笑着说:“不急不急,再等等。”既不得罪人,也不肯松口。几年下来,辛老太太心灰意冷,直说:“我这个儿子从小主意很大,我也管不了,只好随他去吧。”舌灿莲花的媒人们吃了瘪,有的就造谣说辛家的小儿子有断袖之癖,所以不管条件多好的姑娘都看不上。一时间谣言传得满城皆知。辛老头自己倒不在意,反而是不少拜服在他画艺之下的年轻人跳出来打抱不平,说这些都是无稽之谈,辛老头在省城早就有心上人了,是跟他一起学画的同学,只不过后来那女学生出洋留学了,辛老头就抱定心思终身不娶,猫城那些庸脂俗粉,他哪里看得上。种种说法,都没有得到辛老头本人的证实,但这么一来二去,辛老头蹉跎到了三十多岁,仍然孤身一人,他自己并不当回事,照样画画教书,过得潇洒自在,是猫城里人尽皆知的传奇人物。
就在石明亮七岁那年,辛老头从团圆里的辛家老宅搬了出来,在九号墙门租了一间小房子做画室,和石明亮一家做了邻居。他很少回老宅去,除了教书就是外出写生,要不就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画画,十分勤奋。九号墙门的人都喜欢辛老头,夸他脾气随和,没有纨绔子弟的习性,石明亮这个小鬼头没大没小地跟着大人叫他“辛老头”,他也不生气。附近有点见识的人在背后说起他,都要竖个大拇指:“那样有身份、有学问,一点不骄矜,从来不卖弄,也不跟人争,顶多笑笑不响。”
自从辛老头住到九号墙门后,石明亮很骄傲地到处跟人说;“辛老头是我的美术老师。”他喜欢辛老头,除了觉得这个大人没架子容易亲近外,还有一个很要紧的原因:在他父亲石千斤打他时,辛老头是唯一可以劝得住石千斤的人。
石明亮记忆中的父亲石千斤是个性子暴烈的壮汉,他身形高大,肌肉结实,手臂伸出来有寻常人的两倍粗,在家里总板着脸孔,不知道在厌憎什么,但看到外人他倒是经常陪着笑脸的,礼数很是周到。墙门里的老人说石千斤身世可怜,自小没了爹娘,十二三岁就在货运站当搬运工养活自己,一辈子靠力气吃饭。不过虽然从小没有大人教导,免不了要跟人打架相骂,石千斤的为人在货运站和九号墙门里却都受到交口称赞。站里的人说石师傅力气最大,不怕吃亏,只要听人家赞一声好,再重的箱子他都能扛到仓库去。九号墙门里的邻居夸石千斤吃得起苦,他听了也连连点头,认真地说:“我是全靠自己一双手挣了一份家,很不容易的!”大家说他只是一点不好,对家里人脾气躁了点,一句话不对,就摔锅砸碗,动手打人也是家常便饭。
石千斤的老婆阿水是外地人,是她母亲嫁人时带来的拖油瓶,小时候是个不起眼的黄毛丫头,谁也没想到后来竟然出落得十分秀丽。阿水母亲嫁到猫城后又生了一堆孩子,眼看着一个个都大了起来,日子过得拮据,阿水母亲看石千斤人倒实惠,就由她做主,好说歹说把阿水嫁了给他。两个从小吃苦的年轻人配了一对,在九号墙门买下最破的一间房子成了家,没两年又添了个儿子,日子算是踏实了,阿水母亲在心里松了口气,闲谈时常对人说:“我总算对得起这个女儿了,虽然没有陪嫁给她,但是我一分铜钿的彩礼都没向女婿要,都是为女儿将来打算呀——只要他们小日子过得好。”
石明亮从小讨人喜欢,长到六七岁时越发俊秀好看。阿水带着他去江边洗衣服洗菜,那些婆娘们看到了都抢着抱他亲他,稀罕得不得了,还瞎扯闲话,说幸好不像石师傅长着一张大方脸。阿水听了很是高兴,说:“小亮随我,我娘家那边的人,个个都是小脸大眼高鼻梁,从来没有猫城人那样的大脸孔。”
婆娘们听了撇着嘴互看一下。
一个嘴巴利害的婆娘笑道:“照我看,小亮长得倒像市集上的鱼贩子阿军,这双圆溜溜的黑眼睛,活脱脱一个模子出来的。”
众人都笑起来,说:“难怪每次阿军看到小亮欢喜得好像看到亲生儿子一样!”
阿水又气又笑,她是心里没算计的人,嘴头上也不利索,正好手里洗着衣服,便顺手甩了那群婆娘一头一脸的水,笑骂道:“你们这群女人坏透了,叫你们瞎说!”
婆娘们一边尖叫着闪躲一边哈哈大笑,拍手叫道:“看来是说中了,瞧你急得那样!”
忽然岸边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女人们抬头看到石千斤黑着脸站在那里,都吓了一跳,石千斤朝阿水低喝道:“几点钟了,还不回去烧饭!”说完转身就走。阿水赶紧收拾好东西,一手拎着篮子一手抱着石明亮跟了回去。
那天回了家,石千斤一开始没多说话,照样喝酒吃饭。过后阿水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事,他甩手就是两个巴掌打过去。石千斤是干惯了力气活的人,下手没有轻重,阿水被打得脸肿得老高,好两天不能出门见人。
管教起儿子来,石千斤下手也不大留情。九号墙门里的人都知道,石师傅打小孩,是真的打。偏偏六七岁的男孩子特别会闯祸,那几年石明亮也是真的皮,跟着附近一群大孩子上树下河打打闹闹,时常一不小心就打破邻居家的窗玻璃,要不就是跟人打架输了,衣裳撕破脸上挂彩,蔫头蔫脑地回家。石千斤看了他这副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手里不管拿到什么——拖鞋、木棍、皮带——就夹头夹脑打过去,打得石明亮鬼哭狼嚎。
有一回不知道为了什么事,石千斤气极了,一脚踢过去,把石明亮踢出了好几米远,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墙门里的老人家看不过眼,纷纷劝阻:“千斤啊,孩子太小了,不能打得太凶的。”
石千斤斩钉截铁地回说:“小孩子就是要打,不打不听话。”
阿水只是看着,拦不住也不敢拦,不然石千斤拎小鸡一样把她拎到屋里,也是一顿打。她愁眉苦脸地向邻居分辨着:“我有什么办法呀,谁叫小亮摊上了这么一个爹,只能怪他自己不会投胎,命不好。”
在石明亮的记忆中,辛老头第一次出手相救是在一个夏天的傍晚。
猫城的夏天闷热潮湿,那时候九号墙门里没有人买得起电风扇,大家都把饭桌搬到家门口,借着天光和黄昏微凉的风吃饭。正在说说笑笑间,忽然从石家传来哐啷一声巨响,接着是孩子的哭声和石千斤暴躁的斥骂。有几个好事的捧着饭碗招呼众人赶过去看热闹:“快点快点,石师傅又出新花样打儿子了。”
石千斤在家门口放了一张木椅子,喝令石明亮坐上去:“不准动!敢逃我打断你的腿!”他解下皮带,高高举起用力挥舞两下,发出响亮的“啪啪”声,围观的邻居们一阵惊叹,石千斤恨恨地说:“今天我要叫你长点记性!”说着他甩起皮带朝石明亮抽过去。石明亮本能地用手挡了一下,啪地一声,细瘦的手臂上登时出现一道深红的印记。在石明亮的尖叫声中,石千斤抡圆了皮带,啪啪啪地抽打在石明亮手臂上,又狠又准。石千斤喝了点酒,满脸通红,他打得兴起,脱了上衣,胸脯后背也是一片酒糟红,他边打边骂:“畜生一样的东西,我叫你说谎话!谁教的你,是不是跟你娘学!”
打得太凶了,原本在旁边嘻嘻笑着的邻居也慢慢变了脸色,但是也没有人敢上前去劝,只在一边悄悄议论:
“今天又是为了什么事情?”
“谁知道啊,每次都是突然发作的,这脾气暴的!”
“也没人去劝劝石师傅,看样子真要打坏了。”
“劝也没用,又不是第一回。”
七岁的石明亮像只破烂的玩具被摆在椅子上,尖叫着不敢逃,逃了恐怕石千斤打断他的腿。一开始被皮带抽打的每一下都火辣辣地痛,他的手臂上很快全是紫一条红一条,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到后来两条手臂都麻木了,说不上痛,也没有眼泪,他只是干嚎着,不知道这顿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就在石明亮喊得声嘶力竭时,石千斤突然停了手。原来有人上前抓住了石千斤手里的皮带,石千斤用力一扯没有扯动,回头一看,正是辛老头。
辛老头刚刚从猫城小学下课回来,来不及洗手换衣服,白衬衣的袖口上还沾着粉笔灰和墨水迹子,他笑了笑,松开握着皮带的手,拍拍石千斤的肩膀,说:“石师傅,不能再打了,打出好歹你也是要吃官司的,犯不着。”
石千斤向来是不听人劝的,他瞪着辛老头,辛老头笑笑,十分和气,但没有丝毫退缩。也不知道是因为辛老头说到了点子上,还是因为他盛名在外,石千斤终究要卖他几分面子,石千斤想了一会儿,竟然放下皮带,指着石明亮说:“今天算你运气好,下回再敢说谎话,看我打不死你。”
后来石千斤跟人说,辛老师到底是读书人,说的话很有道理。
石千斤服帖辛老头的另外一个原因是,辛老头是他见过的少数几个酒量比他好的人之一。他跟辛老头喝过几次酒,每次都想把辛老头灌醉,辛老头从不推辞,酒到杯干,十几杯烧酒落肚仍然面不改色,不像有的人,在酒桌上还斤斤计较啰哩啰嗦。石千斤真心服帖他,连连夸他是“爽快人”。照他简单的想法,酒品好的人,人品自然也坏不了。
喝酒的当儿,辛老头乘机劝石千斤:“石师傅,小孩子要慢慢教,急不来的。”
石千斤点头称是,说:“辛老师有空帮我调教调教,打死了这小子我也不怪你。”
辛老头只好苦笑。
劝说的次数多了,毕竟还是起了点作用。后来石千斤发明了一种新的惩罚方法,他很得意地对石明亮说:“现在开始我不打你了,你要是再不听话,我就把你关到黑屋子里去!”
那间黑屋子是他们家的客堂间,摆着饭桌和椅子,靠里面的角落搭了一张小床,挂着褐色的蚊帐,从不拆下来清洗,早已积满灰尘。几年前石明亮的爷爷摔了一跤后,石千斤就让他躺在那张床上,吃喝拉撒都在那里,瘫了三年,最后死在那张小床上。整个屋子只有一个尺来见方的窗洞,石千斤亲自动手做了一扇木档子,装上后与窗框贴合无缝,屋子里一丝光都不透,跟地窖一样黑。
石明亮提心吊胆,生怕一不小心惹恼了石千斤被他关起来。然而没过多久,石千斤就动用了这个新的管教方法。
起因是石明亮跟墙门里的其他小孩追追打打,后来闹起来,石明亮年纪小,斗嘴斗不过几个大孩子,就想法子还击。他吐了一口唾沫,正中一个男孩的手臂,小孩们见了嫌弃地笑着叫着骂着躲他,石明亮十分高兴,追着他们要吐第二口。正在这时,石千斤走过看到,立时暴怒,他怒目圆睁,暴喝一声,大踏步走过来拎起石明亮的手臂,把他拖回去扔进屋子里,哐哐地把窗板装上。
石明亮慌了,连向围观的邻居求告:“快点救救我!不要让我爸爸关我!”
邻居们围拢来站在门口看着笑着,卖粽子的阿毛和几个老人都劝说:“石师傅不要太当真了,不过是小孩子们打打闹闹,屋里太黑,不要真把自家小孩吓坏了。”
石千斤咬牙切齿地对劝他的人说:“你们不要管,这已经是对他很客气了!”他一甩手,门重重地被关上,屋子里瞬间黑了下来,不见一丝光亮。石明亮瑟缩在门边,双手抱着膝盖,哭是没有哭,但怕到了极点。屋子里的器具都只是模模糊糊的影子,比平时放大了一圈,饭桌、靠墙的两把椅子,椅背上挂着一条浅色抹布,隐约像一张耷拉的人脸,黑暗中反而显出异样的惨白。小床上蚊帐低垂,石明亮还记得爷爷直挺挺躺在床上的样子,后来石千斤用一床棉被把他裹了,借了辆板车拉出去烧掉,但是那张小床却没有拆掉,一直放在那里。漆黑中石明亮盯着床看,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明知道爷爷已经死了,他仍然觉得黑乎乎的床上有东西要朝他扑过来。
“罪过啊,这么点点小人……”从门外传来阿毛的感叹声,伴随着众人的嘻笑。
石明亮不记得他在黑暗中呆了多久,只记得门打开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辛老头。他浑身打战,石千斤还是一脸厌恶地瞪着他,好像还要赶上去再踢他几脚。辛老头赶紧把石明亮抱起来,说:“算啦算啦,石师傅,你们夫妻俩最近都上夜班,小亮就跟我住两天吧。”
那天夜里,石明亮住在辛老头的屋子里,安安稳稳睡了一觉。半夜醒来,辛老头还在灯下画画。他在画布上方吊了一根日光灯,宁静均匀的光罩在画布上,也引得屋外的小飞蛾扑向纱窗拍着翅膀。窗前的书桌上横七竖八放着一摞一摞书,堆得满坑满谷的。辛老头满头大汗站在画布前,飞快地刷刷画着,突然停下来翻看手边的速写本,又回身画起来。石明亮趴在床上,草席里渗透了稻草、松节油和香烟的味道,他把脸贴在草席上,默默看了一会儿,忽然说:“辛老头,你要是我爸爸就好了。”
辛老头停了笔,笑笑说:“真是孩子话,你有自己的爸爸。”
石明亮摇摇头,认真地说:“我觉得我爸爸想要打死我,我恨死他了。”
辛老头不说话,过了好久,他叹气说:“不要恨你爸爸,他不是坏人,苦出身的人生活不容易,他们勤勤恳恳地工作把你养大,他其实也不知道用别的方法好好教你。”
很多年过去了,石明亮对猫城的记忆并未淡忘,他时时在梦中回到猫城,像孩子般在狭长的巷弄中奔跑,或者在市集游荡。满城的樟树清香里,他遇见过桑老板、瞎子阿光、石千斤和年轻的辛老头,也常常撞见年幼无助的自己。他住在猫城的时间并不长,然而无论他走到哪里,这些来自猫城的记忆一直伴随着他,成为他生命中无法磨灭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