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模范的折磨(2)
老天爷!长日漫漫!我该怎么打发剩余的时间?我力持镇定,但心头却一阵惊慌。这次的团体治疗原本是要给住院医师做典范的,现在看看我得面对的难题:桃乐西根本不想说话,梅格诺莉亚一心只想聆听,离世独居的马丁觉得自己根本没有什么可以贡献给任何人。(我做了标记:或许有一点机会。)卡罗要坚持自己主张的计划,可以确定根本是空谈,她只是勉强配合我罢了,何况要鼓励病人坚持自己的主张,非得要有积极互动的团体,让他们可以练习直接表达自己的意见。但今天不会有多少人和卡罗积极互动。罗莎或许有一点点机会——她自认为遭到误解,不及他人,或许可以由此着手,我把这点也记下来。
我由卡罗恐惧自我坚持开始,要她不论如何对我所主持的团体医疗会议做一点批评,但她却回避我,向我保证我很有技巧,很会将心比心。
我转向罗莎,没有其他人可以着手。我要求她多谈谈为什么其他人都比她重要,她描述自己怎么把一切都搞砸:“我的教育、我的人际关系,我生命中的每一个机会。”我试图把她的话带回此时此地(这样能够加强治疗的力量)。
“看看这个房间里,”我说道,“说说看为什么其他人比你重要?”
“我先说卡罗吧,”她振作起来,“她很美,我一直盯着她看,她美得像画一样。我也嫉妒她的身材,非常平坦,比例匀称,哪像我——看看我,又胖又肿,看看这个。”罗莎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起小腹之间八分之一寸的肉。
这根本是厌食症的偏执。罗莎和其他厌食症患者一样,把自己用一层又一层的衣服包起来,叫人忘记她的瘦弱,其实她体重不到40公斤。她竟然羡慕卡罗实在荒谬,因为卡罗更瘦。一个月前,卡罗突然昏倒,院方呼叫我前往处理,我赶到病房时,护士正好把她扛上病床,她的衣服掀开,露出臀部,大腿只剩骨头,从皮肤里突出,使我想起集中营逃生的幸存者。但没有必要和罗莎争这一点,厌食病患者对身体形象的扭曲实在太根深蒂固了,我曾和他们争论太多次,也深知这是我争不赢的观点。
罗莎继续做比较。她认为马丁和桃乐西的问题比较严重:“有时候,我真希望我有像瘫痪这样比较明显的疾病,这样我就有话可说了。”这话使桃乐西终于抬起头来,首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发言:“你想要双腿瘫痪吗?”她沙哑地低语,“我的给你。”
令人惊讶的是,马丁突然帮罗莎说话:“不是,桃乐西——名字对吗?是桃乐西吗?罗莎并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她并不是想要你或我的腿。看看我的腿,看看它们,就看一次。有哪个神志清醒的人会想要它们?”马丁用他仅剩的能活动的手掀起盖单,指着他的腿。他的腿严重畸形,最末端是两三个瘤节,脚趾全都烂光了。桃乐西和其他人都不敢多看,连受过医学训练的我也不禁感到恶心。
“罗莎只是比喻而已。”马丁继续说道,“她的意思只是她想要更明显的疾病,是你们能看得到的病。她并不是轻视我们的病。是不是罗莎?我说的对吗?”
马丁叫我大吃一惊。他的外表让我忽视了他敏锐的智慧。但他还没说完。
“你介不介意我问你一个问题,罗莎?我不是好管闲事,如果你不想答就不要回答。”
“说吧!”罗莎说,“但我可能不会回答。”
“你到底是什么毛病?我的意思是,你生了什么病?你的确骨瘦如柴,但却没有病容。你为什么要打点滴?”他边说边指着点滴瓶。
“我不吃东西,所以他们就给我挂上这个。”
“不吃?他们不让你吃?”
“不是,他们要我吃,但我不想。”罗莎用手指拨头发,仿佛想梳理自己似的。
“你不饿吗?”马丁追问道。
“不饿。”
这段对话实在精彩。因为人人都对饮食失调的病人噤若寒蝉(他们太爱自我防卫,太脆弱,太否定自己),我从没见过有人对厌食症患者如此直言不讳。
“我总是很饿,”马丁说,“你真该看看我今天的早餐:大概吃了12个松饼、蛋,还有两杯橘子汁。”他停下来沉思:“不吃东西?难道你没有食欲吗?”
“没有,自我有记忆以来就没有。我不爱吃。”
“不爱吃?”
看得出来马丁努力想明白这种想法。他是真的困惑,仿佛见到了不爱呼吸的人那样:“我总是吃很多,我一直很爱吃。家人带我出去玩时,总会准备花生和洋芋片,其实那正是我的绰号。”
“你的绰号是什么?”罗莎边说边把椅子微微朝马丁转过去。
“洋芋片先生。我爸妈都这样叫我,他们总爱到码头去看大船进港,也会招呼我:‘来呀,洋芋片先生,我们去兜兜风。’我会赶快跑到车上。我们的车是那个区唯一的一辆,当然那时我的腿很好,就像你一样,罗莎。”马丁由轮椅倾身朝下望:“你应该有双好腿,虽然有点瘦,没有肉。我以前很爱跑——”
马丁的声音低了下来。他一脸惘然,又把盖毯盖好:“不爱吃东西,”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我一直热爱食物,我觉得你错过了许多乐趣。”
此时一直如计划专心聆听的梅格诺莉亚突然说话了:“罗莎,我突然想起我儿子丹尼尔小时候,他有时也不肯吃东西,你知道我怎么办吗?换换地点!我们上车开到佐治亚州,我们就住在州界附近。他在佐治亚州就会吃了,老天爷,他吃得可多呢!我们总是取笑他在佐治亚州的食欲。”梅格诺莉亚朝罗莎弯身,把声音放低,就像大声地呢喃:“或许你该离开加州,才会吃东西。”
我想要由这些讨论中找出治疗的意义,因此打断了他们的活动(行话所谓的“进度检查”),请成员思索一下他们的互动。
“罗莎,你对现在我们团体的情况,对马丁和梅格诺莉亚的问题有什么感觉?”
“问题没什么,我不在意。而且我喜欢马丁——”
“你能不能直接告诉他?”我问道。
罗莎转向马丁:“我喜欢你,不知道为什么。”她转身面对我:“他在这里已经一周了,但今天在这个团体里,我是第一次和他说话。我们似乎有很多共同点,但我明知并非如此。”
“你是否觉得他了解你?”
“了解?我不知道。呃,是的,以一种很有意思的方式,或许正是这一点。”
“我正觉得如此。我看到马丁尽他所能想要了解你,而且他只想了解你,我并没有听到他改变你或是教你该怎么做,甚至告诉你你该吃东西。”
“他没这样做是对的。因为这样做没什么好处。”罗莎面向卡罗,两人交换了共谋般的微笑,我不喜欢她们这样的共谋,只想拼命摇晃她们,听她们全身的骨头嘎嘎作响,我想大吼:“不准再喝健怡可乐!不要再骑健身脚踏车!这不是开玩笑!你们俩再少几公斤就会死了,你们的一生只留下墓碑上的几个字:‘我因瘦而死。’”
当然这一切我只能放在心里,这样做非但没有任何效果,而且会破坏我和他们原本就脆弱的关系。于是我向罗莎说:“你有没有发现就在你和马丁的讨论中,已经完成了你今天部分的计划?你说希望自己能够为人所了解,而马丁似乎做到了这点。”
接着我朝马丁说:“你觉得呢?”
马丁只是看着我。我想这可能是他这几年来最活泼的一次谈话了。
“记住,”我提醒他,“你在我们会议一开始时,说你对任何人都没有用了。但我听到罗莎说你对她很有用,你也听到了吗?”
马丁点头,他的双眼泛着泪光,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不过这已经够了。我在马丁和罗莎身上都有了好的结果,至少不会空手而回(我承认,当时我对住院医师的考虑不亚于对病人的关怀)。
我再朝向罗莎说:“梅格诺莉亚对你说的话让你有什么感觉?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离开加州去吃东西,但我的确看到梅格诺莉亚努力想帮助你。”
“努力?我可不觉得她在努力。她天生就会施予,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她真是天使,我希望我能带她回家,或是跟她去她家。”
“亲爱的,”梅格诺莉亚对罗莎露出大大的微笑,“你不会想来我家的,点蚊香也没用,它们会一再地回来。”显然梅格诺莉亚在说她的昆虫幻想。
“你们真该聘用梅格诺莉亚,”罗莎朝我说,“她才是真正对我有帮助的人,而且不只是对我,对任何人都如此,甚至连护士碰到问题都来找梅格诺莉亚。”
“孩子,你太夸大其词了。我没帮你什么忙,你太瘦了,因此太容易感动,而且你心肠又好,人人都想帮助你。帮忙叫人很舒服,那是我最好的药。”
“那是我最好的药,医生。”梅格诺莉亚看着我又重复一次,“你只要让我帮助其他人。”
有一会儿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对梅格诺莉亚感到深深的迷惑:那双智慧的眼睛,那亲切的微笑,那双臂膀,正像我母亲的臂膀,层层的赘肉一直垂到肘部。被这样柔软的褐色手臂怀抱着,是什么样的滋味。我想到自己生活中的种种压力——写作、教学、咨询、病人、妻子、四个子女、财务收支、投资,再加上如今母亲去世。我需要安慰,我不禁想道:梅格诺莉亚的安慰,这就是我所需要的,她那宽大臂膀的慰藉。茱蒂·柯林斯的老歌在我心头荡漾:“太多哀伤时光……太多悲惨时光……但若你能够收拾感伤,把它们全都交给我……你就可以摆脱它们……我知道怎么运用它们……把它们全都交给我。”
我早已忘记这首歌了。多年前,我第一次听到茱蒂·柯林斯优美地唱出:“收拾感伤,把它们全都交给我”时,心头不禁升起一股欲望,我真想立刻就爬进收音机里,找到唱歌的小姐,向她倾诉我所有的哀伤。
罗莎的声音让我重新回到现实:“亚隆医师,你刚才问我为什么这里的其他人都比我好。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你可以看出梅格诺莉亚多么特别,马丁也是,他们俩都关怀别人。大家——我的亲人,我的姐妹总说我自私,没错,我从没有为任何人做任何事,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贡献,我只想让大家别管我。”
梅格诺莉亚倾身向我:“那孩子很有艺术天分。”她说。
“艺术天分”,多么奇怪的词,我等着听她解释。
“你该看看她帮我绣的毯子。中间两朵玫瑰,四周则缝上小小的紫罗兰,至少有20朵,全都沿着周围。旁边还有漂亮的红色图案。亲爱的,”她朝罗莎说,“明天你把毯子带来给大家看看好吗?还有你正在画的那幅图?”
罗莎脸红了,但还是点头同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突然想到我还没有讨论这个团体能为梅格诺莉亚做什么,只因为我太沉醉在梅格诺莉亚的慷慨和那首老歌“你就可以摆脱它们……我知道怎么运用它们”的回忆里。
“梅格诺莉亚,你也该从这个团体中得到些回馈。在聚会开始的时候,你说你只想好好聆听,你的确是个好听众,令人印象深刻,你的观察也很敏锐:从你记得罗莎毯子的所有细节就知道。因此,我觉得你并不需要我们帮你学习聆听,我们还可以帮你做些什么别的?”
“我不知道大家可以帮我什么。”
“我听到大家对你赞不绝口,你有什么感觉?”
“感觉当然很好。”
“但是我相信你以前也听过类似的赞美,大家都因为你的慷慨慈悲而爱你。其实就在今天我们聚会前,护士才谈到你,说你抚养1个儿子和15个养子女,从没有停止关怀。”
“现在可不行了,我什么也关怀不了,我的腿也动不了。那些虫子——”梅格诺莉亚突然颤抖起来,但依旧保持笑容,“我再也不想回家了。”
“我的意思是,大家告诉你原本就已经知道的事,可能多此一举,如果我们要帮助你,就得要给你一些别的东西。或许我们得告诉你关于你的其他面,让你见到自己的盲点,可能是你原本并不知道的事物。”
“我刚刚说了,帮助别人就能让我得到帮助。”
“我知道,那正是我之所以喜欢你的原因,但你知道,人人都可以因为帮助别人而得到快乐,就像马丁——你看他协助罗莎被人了解,对他有什么样的意义。”
“马丁的确是个好人。他身体不方便,但却很有智慧。”
“你的确帮助了其他人,且做得很好,而且我赞成罗莎的说法,院方真的该聘用你。但是,”我停顿一下,好让我的句子更有力量:“让别人能帮助你也很好,你光是帮助别人,却不让别人因为帮助你而得到帮助。罗莎说她想要跟你回家,让我觉得如果一直有你安慰该有多么好,我也会希望有这样的机会。但如果再多想一下,我就明白我永远没有回报你,帮助你,因为你从未抱怨,从未要求什么。”我再度停顿下来,“我永远也没有办法得到帮助你的快乐。”
“我从没有这样想过。”梅格诺莉亚深深颔首,她的笑容已经消失了。
“我说的是真话,不是吗?或许我们该做的就是让你学会诉苦,或许你需要被人聆听的经验。”
“我妈说我总把自己放在最后。”
“妈妈未必永远是对的,其实我不常同意妈妈的话,不过这一次你妈说对了。何不练习诉苦?告诉我们,什么样的事情让你难过?你想要怎么改变自己?”
“我的身体不好……那些东西在我身上爬来爬去,我的腿也不好,动不了。”
“这是个开始,梅格诺莉亚,我知道这些的确是你的问题,也希望我们大家能够帮助你,但我们帮不了你这个忙,说说我们可以帮你的事情。”
“我讨厌我的房子。乱七八糟的,它们赶不走,我不想回去。”
“我知道你不喜欢自己的房子,还有腿和皮肤。但这些东西不是你,只是你周遭的事物,而非真正的、核心的你。看看你的中心,你想要改变什么?”
“我对自己的生活不怎么满意,我有遗憾。你的意思是这样吗?”
“没错。”我拼命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