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与葆拉共舞(5)
“当晚午夜,修院的钟为所有我们失去的人而响。我们共有24人,钟也敲了24下。我坐在房里,听到第一声钟声,体验——真正地体验到哥哥的死,当我想到他和共享的一切经验,以及我们无缘共有的一切经验时,不禁感到一股无可名状的悲哀。接着奇怪的事却发生了:每一声钟响,都让我想到一位桥梁群体中已逝的成员。等钟声停下来的时候,我已经想到了21个人。在钟响时分,我一直不停地哭泣,甚至连修女都听到了,来我房间抱着我安慰我。”
“欧文,你还记得他们吗?你还记得琳达和邦妮——”
“还有伊娃和莉莉。”我和她一起回忆我们第一个团体成员的面孔、故事和痛苦,自己也不禁潸然泪下。
“还有玛德琳和盖比。”
“还有茱蒂和乔安妮。”
“还有艾芙琳和罗宾。”
“还有萨尔和罗伯。”
我们互相扶持着轻轻摇晃,继续唱着我们的二重唱,我们的挽歌,直到念完这个小家族的21名成员名字,把它们深埋心底。
“这是个神圣的时刻,欧文,”她凝视着我的眼睛说道,“难道你没有感觉到他们的灵魂吗?”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们,而且感觉到你的存在,葆拉,对我而言,这就是神圣。”
“欧文,我了解你。记住我的话——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自己信仰得多么虔诚。但现在你肚子饿了,要劝你信教是不可能的。我去拿午餐。”
“等一下,葆拉。刚才你说你哥哥绝不会不管你,是在说我吗?”
葆拉用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我:“在我非常需要你的时刻,你的确弃我而去,不过那已经过去了,你又回来了。”
我很确定她说的是什么时刻——李医师朝空抛掷粉笔的时刻。抛掷粉笔的时间有多久?一秒?两秒?但这短暂的时刻却冻结在她记忆里,我得用冰斧才能把它们凿开,当然我不会笨到去试,于是我回头谈起她哥哥。
“你谈到你哥哥像块石头,使我想到另一块石头:上次你放在餐桌上的愤怒石。你可知道在今天之前,你从没有向我提过你哥哥?不过他的死却让我了解了一件事,或许我们一直是三人行——你、我和你哥哥?或许他的死使得你让自己成为自己的磐石,而不愿让我成为你的磐石?或许他的死让你明白,其他人也是脆弱而不可信赖的?”
我住口等待。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在我认识她的这些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向她阐释她自己。但她什么也没说。我继续说:“我想我说得对,你去参加这次的灵修,和他道别,这非常好,或许你我之间可以有所改变。”
更多的沉默。接着她露出谜样的微笑起身说:“现在该是喂饱你肚皮的时候了。”然后走进厨房。
“现在该是喂饱你肚皮的时候了。”这话难道是意味着我刚才在喂她吗?真是的,要喂她什么都很困难!
过了一会儿,我们坐下吃午餐,她直视着我说:“欧文,我有麻烦,你现在可以当我的磐石吗?”
“当然,”我很高兴听到她的恳请,认为这是对我问题的回答。“你可以相信我。是什么样的麻烦?”但听到她的问题之后,我的欢喜却化为烦恼。
“我太直言不讳,结果被医生列入黑名单,现在再也得不到良好的医疗照顾。赖基伍医院所有的医师都抵制我,但我又受保险条件所限,不能换医院。像我现在这样的情况,想换保险公司也不可能。这些医师没有医德,故意造成我的狼疮,这是医疗过失!他们怕我!他们用红笔写我的病例,万一接到法院传票,就可以赶快挑出这部分销毁。他们把我当作天竺鼠,故意不用类固醇,延误治疗时机,最后又滥开剂量。”
“我真的觉得他们想除掉我,”葆拉继续说,“我整周都在写信,要向医疗委员会告发他们,但我并没有寄,因为我担心要是这些医师被吊销执照,他们和家人该怎么活下去。但另一方面,我怎能再容忍他们继续伤害病人?我不能妥协。我记得我曾告诉过你,只要妥协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不久你就会丧失自己最真诚的信念。在此时此地沉默,就是一种妥协!我一直在祈祷上帝的指引。”
我感到狼狈。或许葆拉的控诉有些事实,或许某些医师,就像当年的李医师那般,因为她的态度而故意不理睬她。但用红笔写病例,把她当天竺鼠,故意延误医疗时机?这些指控太荒谬,是妄想症的迹象。我认识她所说的某些医师,也相信他们的医德。她再次让我陷入困境,非得在她的信念或我的信念中择一不可。我绝不想再让她觉得我遗弃了她,但我又怎么能和她站在同一阵线上呢?
我进退两难。毕竟这是多年来,葆拉首次直接向我求助。我觉得只有一种回应的方法:把她当成极不安的人治疗安抚她,这是我最不愿对葆拉做的,因为这是把她当成病人“处理”,而非和她共处。
因此,我聆听她的境遇,婉语探询,没有把我真正的想法告诉她。最后我建议她写一封措辞温和一点的信给医疗委员会:“诚实,但口气温和一点,”我说,“这样医师只会受到申斥,而不会被吊销执照。”然而这一切只是自欺欺人,没有任何医疗委员会会认真看待她的信,没有人会相信医师全都共谋要除掉她,根本不可能有申斥或吊销执照这些行动。
她思索我的建议。我想她感受到我对她的关怀,也希望她不会发现我在假装。最后她颔首说:“你的建议很好,欧文,我正需要这个。”我觉得非常讽刺,竟然在我装假时,她才觉得我值得信任,对她有所帮助。
虽然葆拉对太阳非常敏感,但她坚持要送我上车。她戴上帽子,包上面纱和亚麻披肩,等我发动车子,她靠在车窗上再度拥抱我。我驶离时由后视镜看着她映照在阳光下的身影,她的帽子和亚麻披肩闪着金光,她就像一团光。凉风吹来,她的衣角翩然飘舞,她就像叶子一般在枝头颤抖翻转,准备落下。
在这次见面之前的10年间,我辛勤笔耕,写了一本又一本的书:一切都以写作为依归,不受任何干扰。我护卫着我的时间,一如母熊捍卫小熊。我的生活排除了一切,只剩下必要的活动,甚至连葆拉也被排除在外,我再也没有花时间拨电话给她。
几个月之后我母亲去世了,在我搭机去为她办丧事时,葆拉溜进我的心房。我想到她写给已逝长兄的信——信中包含一切她来不及向他说的话。我也想到自己未曾向母亲说的话,几乎包括一切!母亲和我,虽然互相爱对方,却从没有像两个双手和心灵都清澄如镜的那般心灵交流或直接地沟通。我们故意忽略对方,我们都害怕、控制、欺骗对方。我相信这就是我之所以想要坦诚面对葆拉的原因,也是我厌恶得用虚假方式面对她的原因。葬礼当晚,我做了一个又一个可怕的梦。母亲和许多已逝的亲友全都静静地坐在阶梯上。我听到母亲尖锐地叫唤我的名字,也特别知觉到米妮婶坐在最高阶,恍如雕像,接着她开始抖动起来,起先非常缓慢,后来越来越快,最后抖动得比蜜蜂还快,此时阶梯上所有的人——我幼时眼中所有的巨人,如今都已经不在人世,全都颤抖起来。艾比舅舅一边伸手捏我的脸蛋,一边如以往一般咯咯直笑:“可爱的小家伙”,其他人也伸手捏我的脸颊,先是亲亲热热的,接着越捏越痛,我心惊而醒,两颊还兀自跳动着。正是凌晨三点。
这个梦描绘的是和死亡的对决。首先已逝的母亲召唤我,让我看到所有已逝的亲人令人毛骨悚然地静坐在阶梯上。接着我试图否定如死一般的沉默,因此死者开始拥有生命的动作。尤其我注意到米妮婶,她因中风全身麻痹,只剩眼睛的肌肉能动,如是数月,刚在前一年去世。在梦中,米妮婶虽然开始动弹,但却失控而动作狂乱。接下来我企图减轻我对死者的恐惧,因此想象他们亲切地捏我的脸颊,恐惧再一次攫获我,捏揉的动作变得激烈而充满恶意,我被对死亡的焦虑淹没。
婶婶像蜜蜂一样舞动的形象萦绕着我好几天,我一直无法忘怀,我想或许这是一种讯息,告诉我忙碌的生活步调不过是止住死亡焦虑的笨拙举动,这个梦是不是告诉我要放慢生活步调,关怀我真正重视的一切呢?
“重视”的念头使我想到葆拉。为什么我没有打电话给她?她面对死亡却敢逼视它。我还记得有一次她在我们会议结束时引领大家沉思:她的双眼盯着烛焰,洪亮的声音把我们所有的人都带进更深沉、更静谧的领域。我曾告诉她这些时刻对我有多么深远的意义吗?有这么多事物我都未曾告诉她,现在我要说了。在由母亲葬礼回家的路上,我决心要重建她和我的友谊。
但我却从没有办到。太多事情:妻子、儿女、病人、学生、写作。我每天写一页,不理睬其他杂事——朋友、信件、电话、演讲邀请。我生命中的一切都得等我写完书再说,葆拉当然也得等。
葆拉当然不能等。几个月后我收到她儿子寄来的卡片。当年我多么嫉妒他有葆拉做母亲,当年葆拉曾写了一封如此感人的信给他,谈及她所面对的死亡。他简简单单地写道:“我母亲去世了,我想她会要我通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