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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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张爱玲与胡兰成(2)

朱西宁于1974年在《中国时报》人间副刊上发表《迟复已够无礼——致张爱玲先生》。其中谈及初见胡兰成,他有心细究《今生今世》中《民国女子》的“信史”程度:“我之想求《民国女子》的见证即在此;兰成先生虽不是小说家,《今生今世》亦非小说,但究是艺术家和艺术品,以他的感觉之锐利(如不然,怎能与先生那般投契贴合?)超乎常人,保不住为传达其感觉,而必得渲染,借虚构些事物来烘托。如此,虽于事物有伪,于感觉却有忠,于艺术毋宁是种境界。……他写先生,于事物,于感觉,皆是老老实实。若有出入,也只在文章表达的力有不逮上有所不及。”

朱西宁求证于胡兰成本人,胡自会以“老老实实”的面目出现。这当然只是一面文章,但今时今日,实在无有反证,除了张爱玲本人两次在给夏志清的信中谈及胡兰成。一次是1966年11月4日,说到“胡兰成书中讲我的部分缠夹得奇怪,他也不至于老到这样。不知从哪里来的quote(引用)我姑姑的话,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气死了。后来来过许多信,我要是回信势必‘出恶声’”;一次是1975年12月10日,张爱玲说:“胡兰成会把我说成他的妾之一,大概是报复,因为写过许多信来我没回信。”

看来张爱玲极是不满《今生今世》,却并未就细节驳胡兰成。如此,胡兰成的诸多描述,遂成“张学”之正史。张爱玲的不屑与缄默,于胡兰成,亦是另一种成全。

贰·花需人慰,成连理

1

“年轻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应该是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的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金锁记》开头,张爱玲遥指三十年前的月光,冷冷辉映出一个女人、一个家族的前生旧世。

她与胡兰成的情缘,相隔两个三十年了。那时,她对他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慈悲”,一个很深的词。佛言慈悲,意在渡化众生,张爱玲所说的慈悲,是相信月光下,他可以渡化她,共乘一苇慈悲,在滔滔情爱大河中翩然而过吗?

反正胡兰成是欣然地,将张爱玲上海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他从南京归来,不是先回美丽园,而是到张爱玲处报到,自自然然地一声,我回来了。

胡兰成形容两人热恋,只用十个字便旖旎无边:“男的废了耕,女的废了织。”一方斗室似盛有天地万物,真实的世界全然被抛在视线之外。张爱玲向来寡言,她不说,惟其没有解人,说也无益。现在有了胡兰成,她变得欢于言笑。两人只是说不停,大珠小珠、嘈嘈切切,不绝妙论如落玉盘。

两人是极好的谈话对手,仿佛相知的舞伴,绵密的贴合之间,心意互悉。又似剑道,彼此相敬中,毕竟要分个高下。胡自以为聪明,但在张爱玲面前,却是“想说什么都像生手拉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着正字眼”。可是张爱玲却是心悦于“胡说”,觉得他有一种如山西梆子般响亮的痛快。

胡兰成认识张爱玲时,早已是成名的政客加才子,但仍是拘谨,学术权威、术语新词都能让他怯。说《红楼梦》和《西游记》胜过《战争与和平》和《浮士德》,都是要大起胆子,生怕被人笑。可在张爱玲眼里,不用说也是《红楼梦》与《西游记》好。她从不做高深,很有底气地说喜欢看小报。于文字、于人物,她倒是像一面水晶镜子,什么都能照个分明。

她是真拿他当知己,母亲从埃及拿回来的玻璃珠子。她给他看,十四岁时写的《摩登红楼梦》也给他看,像小女孩献宝般的诚心与爱娇——成熟如她,底子里也是天真。

胡兰成用工笔细细画出张爱玲的日常喜好——“张爱玲喜闻气味,油漆与汽油的气味她亦喜欢闻闻。她喝浓茶,吃油腻熟烂之物。她极少买东西,饭菜上头却不悭刻,又每天必吃点心,她调养自己像只红嘴绿鹦哥。有余钱她买衣料与脱脂花粉。”

并且果然像张爱玲在《天才梦》里写过的,很多简单的事情她很低弱。“她是连拈一枚针,或开一个罐头,也一脸理直气壮的正经。众人惯做的事,虽心不在焉亦可以做得妥当的,在她都十分吃力,且又不肯有一点迁就。”

他实在是极好的话语者,但他的记述,在很大程度上,并不像丈夫对妻子的回忆,从一开始就没有凡俗夫妻的琐碎——当然,原本他就因她的文字而爱。总觉得他有种评论家解读作家的意味在里面,让我想起雅恩·安德列亚走近晚年的杜拉斯。雅恩后来写了《我的情人杜拉斯》,文字里免不了读者惯有的窥视味道。

说起来,我顶烦现在一些人总做危言耸听状,似乎读了胡兰成这个“汉奸”的文章,在道义上就会产生恐怖后果——此类正义感实在不知所谓。书是书,人是人,污点是污点,好文字不能抹杀。

从这个意义上讲,不管胡兰成其人有何过失,所有喜欢张爱玲的人,对这样一个惊鸿照影者,应有谢意。

2

张爱玲与胡兰成之间,有个让人饶有兴趣的现象,就是胡兰成向张爱玲全面地、自觉不自觉地靠拢。

明清以来,多有士人以深情笔触写及妻妾,以冒襄的《影梅庵忆语》和沈复的《浮生六记》最为人熟知。他们固然能赏得女人的好,但究竟是男权从高处向下看的赏读,原点还是男人。

胡兰成不同,他的赏与识,已接近一种粉丝的赏。但他有自信,并不笼罩在她影响的阴影下,因此当粉丝也不能让他身段变低。

其实这是极少见的情况,男女间谈起感情来,彼此之间常相互渗透、影响,但最后多是女性向男性的焦距靠拢,即使是大家也很少例外。与张爱玲和胡兰成同时代的萨特与波伏娃,即是其中很鲜明的一对。波伏娃终生都以萨特的行为准则为准则,甚至,她不但忍受了萨特的滥情,还在他出轨时帮忙设计思路。《第二性》与其说是女人对世界的痛苦宣言,不如说是波伏娃本人,对萨特的一种退与守。

胡兰成说:“张爱玲行事与我如冰炭。”“冰炭”二字真是准确,她性子里发散着冷冽,任何事都仿佛不落情缘。他却是跌宕自喜,兴兴头头要在俗世里经营起亮烈的热闹。

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形下的靠拢,要怎样地校正才可扳得回来。业已成名的胡兰成,行事为人,竟要张爱玲来给他破除框框,这欣赏,也真到家了。

张爱玲不喜学校,不喜童年,不喜父母,凡事皆不落不沾。在金钱上,更是斩钉截铁的分明,即使与自己的姑姑,与最好的朋友炎樱也锱铢必较。可是胡兰成却无论交谊还是钱财往来,总是“人欠欠人”。他是农人家庭出身,次后从政,骨子里始终不能停息自卑:“我自己以为能平视王侯,但仍有太多的感激,爱玲则一次亦没有这样,即使对方是日神,她亦能在小地方把他看得清清楚楚。”

胡兰成晚年写了多部著作,今人多指其借张爱玲出名。可是这话怎么说呢,她确是影响他一生极大的人,难道一定要他不提她才是好吗?他又没有张爱玲的定力,可以在情感上不闻不言。

在胡兰成,张爱玲根本就是“莲花身”。他并不仅只是在《今生今世》中谈及张爱玲。他写《山河岁月》和《中国文学史话》时,笔下总会情不自禁地一荡,说着说着就成了张爱玲。她对他的影响,来得过于深远。后来,他常常忘了她已不是他的。20世纪70年代,朱西宁父女初见胡兰成,交谈极洽。胡兰成突然感叹道:“要能爱玲也在,一定谈得更欢。”

在胡兰成眼里,张爱玲对人绝不迎合。

我以为,这话他却是说错了。

仔细留意二人的过往,张爱玲不是没有迎合胡兰成。她发表于1944年4月的《论写作》。特地引用了李渔的《闲情偶寄》,“终篇之际,当以媚语摄魂,使之执卷流连,若难送别。”张爱玲说:“又要惊人,眩人,又要哄人,媚人,稳住了人,似乎是近于妻妇之道。”

彼时的张爱玲与胡兰成恋情正炽,这一番感慨,很可看出恋爱中女人的心声——她也想他为她着迷。有一阵子,张爱玲对胡兰成真是“百依百顺”。

而胡兰成凭什么就让张爱玲欢喜到如此?只怕最主要的还是他那非同小可的颖悟。她说他:“你怎这样聪明,上海话是敲敲头顶,脚底板亦会响。”

胡兰成的聪明,一部《今生今世》也就尽看得出来了。我原本很不待见他,看了此书那些如幻如影的文字,却不由要说声好。也并不只《今生今世》才气泼洒,他的文字媚态下原是有根的。我很喜欢《中国文学史话》里,胡兰成论唐诗宋词的一句话:“唐诗如饮酒,宋词如品茶。”唐朝的气象唐诗的醇烈,宋朝的绮靡宋词的柔婉,全都在这句评点里跃然而出。

这样的聪明,如果只给一个女人,胡兰成怕也委屈罢。他对女子,从来是“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我有时静思,胡兰成幸好不是女人,否则一定是《子夜歌》里“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一流的人物,不知要迷惑多少人呢。

3

胡兰成与张爱玲交往不久,问她对于婚姻的想法,“她说她没有怎样去想这个”。他难道就不考虑,他当时有太太,让她怎么说才好?

“她且亦不会想与何人恋爱,连追求她的人好像亦没有过,大约她亦不喜。总之现在尚早,等到要结婚的时候就结婚,亦不挑三挑四。但她想不到会遇见我。我已有妻室,她并不在意。再或我有许多女友,乃至挟妓游玩,她亦不会吃醋。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欢喜我。”

真得意呵,胡兰成心下的暗喜,隔着文章还往外跳。可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我相信张爱玲愿意天下女子欣赏她爱的男人,但会大方到对方有许多女友,甚至携妓游玩都不吃醋?

绝无可能。

要么是张爱玲掩饰得好,要么是胡兰成视伤害于不见。他当然有这本事。

1945年,张爱玲在《天地》上发表了《双声》,与炎樱的对谈中,她不经意流露了心事:“随便什么女人,男人稍微提到,说声好,听着总是有点难过,不能每趟都发脾气。而且发惯了脾气,他什么都不对你说了,就说不相干的,也存着戒心。弄得没有可谈的了。我想还是忍着的好,脾气是越纵容越大。忍忍就好了。”

胡兰成曾说,张爱玲一点委屈受不得。可是说到爱情,怎么可能不受委屈?她终究是骄傲,不愿将这种委屈说出来。此时的张爱玲,真的与寻常女子无区别,一样是忍无可忍,重新再忍。

她甚至可以委屈到:“我想过,你将来就只是从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已经完全是从婚姻上退一步的想法。

可是胡兰成却好像比张爱玲更委屈:“我们两人都少曾想到要结婚,但英娣竟与我离异。”

这里另有好大一个疑点。《今生今世》里,胡兰成但凡提到女子,总是得意洋洋信马由缰地写开去。唯独对英娣只隐约提过几次,对她的身份更是没半点交代。

并且,在结发妻子玉凤去世后,胡兰成在广西教书时与全慧文缔结婚约:“我那年二十八岁,不要恋爱,不要英雄美人,惟老婆不论好歹总得有一个,如此就娶了全慧文,是同事介绍,一见面就为定,与世人一式一样的过日子。我除了授课,只在家用功读书,有时唯与慧文去墟场买龙眼黄皮吃。”

此后再不提全慧文,也没有说到与她离婚,怎么又和英娣离婚?

一直为此奇怪着。后来看到胡兰成与全慧文的长子胡宁生回忆:“全慧文因语言不通。少与人交往,常日读古书,弹风琴度日。”我很好奇于这“语言不通”。

胡宁生忆及当时张爱玲曾前往胡家做客,而胡兰成也曾带着孩子们去过张爱玲家。“张爱玲当时应该知道胡兰成与全慧文并未感情破裂,也没有离婚。全慧文当时虽然不怎么需要用钱,但胡兰成仍然经常给她颇多的私房钱。”胡宁生说,全慧文于20世纪50年代在胡兰成的故乡嵊县病故。

照这样讲,在胡兰成与张爱玲交往期间,全慧文与英娣是同时存在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胡兰成一笔未写。

华裔女作家李黎采访胡兰成的侄女青芸时,揭开了这个谜团。

青芸是胡兰成三哥的女儿,也是胡兰成最信任的至亲。胡与很多女子的往来,青芸都见证过。她后来改名春雨,李黎采访她时,老太太已经九十岁。由于继母虐待,青芸与玉凤一直情若母女。玉凤去世后,她一直帮胡兰成管家。她回忆,全慧文“有神经病”,发作起来搞得胡兰成写不成文章。全慧文的病根儿,据青芸说与胡兰成跟邻居女人往来有关。可胡兰成认为,这根本就是全慧文乱想。他后来找了英娣,至于这英娣,是个“舞女”。在青芸的主张下,胡兰成后来将英娣接回了家,但不许她“虐待”全慧文,也并未与她正式结婚。

关于英娣身份的问题,还有旁证。一度与胡兰成过从甚密的路易士,证实她是歌女,而为胡兰成主办的《苦竹》写过稿子的倪弘毅,撰文说英娣是“原来上海‘百乐门’红舞女,颇有点神通”。

确也是难言之隐,胡兰成真是通吃到生冷不忌,从作家到舞女,没他不敢招呼的。可他究竟也觉面子不好看,《今生今世》全慧文和英娣所占篇幅极少。

难得,胡兰成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4

在与张爱玲交往不到半年后,胡兰成与应英娣离异。到张爱玲住处时,胡兰成流泪了,但张爱玲却毫不“同情”——既作了选择,就应该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