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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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张爱玲与胡兰成(8)

陸·枯荷孤影,伴月眠

1

香港,是张爱玲少时的求学之地。她最具华彩的小说《第一炉香》与《倾城之恋》均以香港为背景,为浮华世界的男女画像。

但是这次重回香港,张爱玲黯然发觉,这个她走向文学世界的天梯,早已变成了战后的歌舞升平地,不复是她的香港了。

香港大学张爱玲只念了几个月,就因学费不够而无法持续下去。经济窘迫的张爱玲不久就职于美国新闻署香港新闻处,担任翻译工作。美新处处长麦加锡非常欣赏张爱玲,但张爱玲却不喜欢翻译工作。她在美新处最大的收获,是结识了同事邝文美与她的丈夫宋淇。向来少与人深交的张爱玲,在与这对夫妇的接触中,难得地合拍,此后与夫妻两人都成为至交,数十年间交情不变。

翻译了《老人与海》等名作后,张爱玲重新开始小说创作。她先后写了长篇小说《秧歌》和《赤地之恋》。两部小说有着鲜明的政治倾向,反共的味道过于浓郁。《秧歌》是张爱玲第一部英文小说。事实上,《赤地之恋》小说是由麦加锡提供了大纲,张爱玲展开写。对于农村、土改并无体验的张爱玲,如何能像她写曹七巧般圆熟?小说分别以中、英文出版,反应平淡。

这在张爱玲是从未有过的体验,她非常在乎这两部小说的反响。繁华不再,心境荒疏,她真有一种落难的恐惧。上海滩上的惊叹和传奇,转瞬成空。

在张爱玲最彷徨的日子里,胡兰成兀自一路香艳。

1950年,胡兰成在香港做了数月停留,即于当年9月密航日本。他的挚友池田笃纪战后从上海回到日本后,接胡兰成在家住了半年。

初到日本,胡兰成靠给《每日新闻》等刊物写稿及四处演讲为生。1951年转往东京,租房子时,顺手搭上了房东太太一枝。一枝是传统的日本女性,顺服安静,胡兰成略施手腕,就令一枝欲罢不能。可一枝毕竟是有家室的人,三年里,她为胡兰成哭过许多次,三年后,她还是不得不与胡兰成斩断情缘。

胡兰成生命里,女人原是三春花事,次第开放,他是不会让自己寂寞的。一枝的凋谢,似乎只是为了迎接佘爱珍的出现。

佘爱珍,上海滩青帮大佬吴四宝遗孀。乍看上去肤光如玉,艳丽丰润,人却是狠角色,能文能武,吴四宝遇事也要将她当军师,正经八百的女当家,再横的特务见了她,也得尊她一声“大阿姐”。

佘爱珍比胡兰成大两岁,两人原是旧相识。当年上海滩上,吴四宝风头堪比黄金荣、杜月笙。他一心想要投靠汪精卫,特务机关76号里,丁默屯、李士群往下数,就是吴四宝。吴风头太过,遭到李士群猜忌,终于设计毒杀了他。胡兰成时任汪伪宣传部次长,与李士群、吴四宝皆走得近。吴四宝和李士群是结义兄弟,可怜他死前还以为李士群是恩人,哭着给他跪下。

胡兰成对吴四宝极是同情,与李士群翻了脸。吴四宝后事亦是胡兰成料理的。葬礼上,佘爱珍伤心欲绝,胡兰成悄声安慰她,将来会给吴报仇。佘爱珍一时哭昏在胡兰成身上,胡兰成抱起她,那感觉竟像是抱他的发妻唐玉凤。纵是葬礼这样的场合,胡兰成也有本事感受香艳。这种风流,实在也是到了骨子里。

后李士群果然死于日本人毒杀,胡兰成还去找过佘爱珍报告讯息。他有心勾搭,佘爱珍犹豫再三,仍嫌胡魄力不够,没有接招。抗战胜利后,佘爱珍以汉奸之妻的罪名,也被下狱。直到新中国成立前,才被保释出狱,她当即飞往香港。佘爱珍私蓄颇丰,但她在香港碰到胡兰成,却没有多少当年的情意了。胡向她筹措去日本的旅费,她好像王熙凤打发刘姥姥般,只给二百元,让胡兰成着实不爽。

有些人是有缘没分,有些人却是注定要在一起。两人不久又在日本相遇,胡兰成心里惊动,仿佛他乡遇故知。他的求爱却是连自己也要觉得可笑,开口时说的是:“火车经过铁桥,我望着河水,当下竟起了自杀之意。”逼得佘爱珍说出:“你不可这样,我今后还要望你呢。”

1954年3月,两人结了婚,一个自命倜傥的风流文人,一个刀林弹雨里经过的野蛮师姐,怎么能轻易对路。佘爱珍是做惯了主的,哪里能像小周、范秀美般百依百顺,发起脾气来让胡兰成难以招架。而她受义子李小宝麻药事件施累,吃了几回官司,拖累胡兰成还得跑警局。他甚是烦躁,顿时觉得自己谪堕了红尘。

到得1955年5月,池田笃纪前往香港,胡兰成知道张爱玲在那里,不免又心思活动起来,几番思量,托池田去看张爱玲。

胡兰成的自以为是,在张爱玲这里全然被打了回票。她不见池田笃纪——胡兰成是过去时了。女人可以傻,却不能再三地傻。张爱玲将大时代里的爱情与恩义,施之于胡兰成,回报她的只有辜负。这沧桑一页就此翻过,她不粘连,亦懒怠回首。

在中国女人,这是难以做到的极致。传统里女人是等着被伤的,女人自伤是一种被名士认可的审美。而女人亦自虐般地获得了心理上的补偿,鱼玄机就说“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刻意诗化了那种被虐的精神上的幽暗。

曾经看到过一种自以为是的说法,说张爱玲20世纪50年代去香港是为了找胡兰成。这妙论看得我笑——才子佳人,太多的人想要成全佳话。可是张爱玲是不要“佳话”的,她的人生是反传奇。

她可以与一切冷漠,包括过往的爱情。

2

1950年代的香港,于张爱玲毫不相宜,她想到去美国。麦加锡成为张爱玲移民美国的担保人。1955年11月,张爱玲搭乘“克利夫兰总统号”来到纽约。

张爱玲选择美国,重要的原因源自她内心深处对政治的恐惧。美国梦的精神内核,是自由。以张爱玲对政治的冷漠,在华人世界里,总是难以自在的。

张爱玲除了炎樱这位旧友,在美国可谓举目无亲。她囊中羞涩,只有暂且住在炎樱家里。1956年2月,张爱玲前往美国麦克道威尔文艺营的申请得到批准,获得了为期两年的写作基金。在这样一个幽静的环境里,张爱玲的心慢慢放松了。她身上那种落落寡合的气质,吸引了另一位也在这里进行创作的作家甫德南·赖雅。

这位出生于1891年的美国作家,由德国移民而来,与张爱玲相似的是,他也是从小就被目为天才。赖雅是哈佛大学的文学硕士,喜好甚多,是中国所谓的杂家,报纸杂志都爱用他的文章。赖雅的第一次婚姻是与美国著名女权运动家吕贝卡·赫威琪缔结的,两人都是很强势的人,几年后分手。这场婚姻的礼物,是一个女儿。赖雅年轻时是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潇洒人物,后来成为好莱坞的编剧,在罢工运动中,变成了一个共产主义信仰者。

张爱玲的到来,最初吸引赖雅的,就是她来自于共产主义的中国。他不知道,女作家对于政治是没有好感的。张爱玲的英文与才华,让赖雅入迷。特别是张爱玲身上那种来自东方的异国情调,让年老的赖雅体味到了从未有过的新鲜感。张爱玲也在这位年龄足以做她长者的男人身上,感受到一种让她心仪的智者风范,久违的火花被碰撞出来。这位比张爱玲大二十九岁的美国男人,这时已经六十五岁。相识半年,当年8月,两人结婚,张爱玲竟已怀孕。但赖雅已进入晚年,不愿再受孩子负累。结婚时,赖雅要求张爱玲打掉孩子。

吊诡的是,张爱玲与赖雅的婚事,在某种程度像是她与胡兰成恋情的一种复制。闪婚——相识在二月,结婚在八月,恋爱时间仅有半年,证婚人仍是炎樱。

其实张爱玲对爱情的态度确实让人费解,与其一贯的对人疏离完全相悖。这样的爱情在事后回望,总显得懵懂、急切,因而也就难以避免地草率。文字中的张爱玲有超乎常人的智慧,而她独特的冰冷气质又强化了这种印象。可面对爱情,张爱玲的选择从来不是理智的,反而超乎常人地仅依靠直觉。她小说中女人的计较与小心思,现实中她一丝丝都没有,简直是不知自我保护。

从来如此,不做现实的选择,就一定要被现实教训。有人说,女人一辈子找的就是同一类型的人。张爱玲不是个潇洒的人,可是,潇洒这种气质却是她始终迷恋的。

刚刚结婚的张爱玲与赖雅,经济不宽裕,甚至要买二手家具。但两人一起散步、写作、吃小馆子、看电影,日子有种浪漫的踏实。赖雅在他的日记中有简洁的记录,1958年9月1日的日记中他写道“爱玲帮我搓揉后背,带着对父亲的仰慕,真舒服”。

此时的张爱玲与赖雅完全依靠写作维持生计,一个是初到美国需要认同的女作家,另一个则已是文坛的过气老先生,可想而知,日子困窘。有一段时间,甚至要靠从英国寄来的张爱玲母亲的遗产生活。赖雅的日记里说,一次卖黄逸梵的古董卖了六百多美元,支撑两人过了很久。这样的日记,读起来真让人心酸。

张爱玲渴望的飞扬人生,还是要输给现实。

1958年11月,张爱玲收到了胡兰成寄来的《今生今世》上册。那时,他已结婚四年,但他仍不能容忍张爱玲忘记他。

《今生今世》张爱玲看了,却没有给胡兰成私心里盼望的评论。他念念不忘,而她不着一字——无话可说是最高的蔑视。

她只是冷静地要他出下册的时候,寄一本来。这种态度自有威慑力——看看你到底要怎么写。

所爱非人,在女人而言并不稀奇,张爱玲双倍的不幸,在于她被爱过的男人出卖。严格说来,胡兰成对张爱玲的背叛是两个层面上的。如果说爱情的背叛,是男人或才子的通病,尚可原谅的话,那么他的《今生今世》则是对张爱玲纯粹意义上的背叛。她对隐私无上尊重,而他刻意毁掉这一切。又何况,只是他自己单向认可的真实。

在胡兰成的作品里,《今生今世》确是上品。他与张爱玲初相识,已是有名的政论家,但单从文章一道来说,此时如人生四季的试笔之文,其气虽雄,花色并不甚浓。写《山河岁月》,则如开至桃花般文心怒发,兴致淋漓,然其思路纷驰而不聚,笔机过纵而难收。直到《今生今世》,真正达到文心笔致俱臻化境,横肆纯熟,光华照人。其后真正自成一派,影响台湾文坛,至今不绝。

我看《今生今世》也是被迷惑的。胡兰成的路数来得邪气,颇似北冥神功。他一路吸尽人间好女子的日月光华,爱玲的内力与元神皆被吸去。她神光离合的华彩,经过胡兰成的吐纳,形成了独特的胡氏文风,她此后反变成“留得枯荷听雨声”,不复当日的神采。

《今生今世》绝不能当忏悔录读。胡兰成所谓的忏悔,缺少诚意,更无敬畏。其实只是一个引子,要生发出他全然的不甘心。

以胡兰成对张爱玲的了解,他绝不会不知她对私家重地的珍视,却偏偏要去犯她的忌。这种心思,一如小儿故意耍赖,要引得别人注意的目光。再往深里说,我觉得他不断提起她,她却不发一言,刺激了他偏要让她说话。像是犯了罪的人,总是想潜回犯罪现场看看。

这一生,张爱玲就是他的现场。

3

《半生缘》里,曼祯对世钧说:“我们回不去了。”这何尝不是张爱玲要跟胡兰成说的话?回不去了,就不回去了。

1961年10月底,张爱玲前往台湾花莲采风,突然获悉赖雅中风。她却没有钱可以给先生治病,只好前往香港,住在宋淇家里写电影剧本。创作于这一时期的剧本《南北一家亲》和《南北喜相逢》拍成电影后大受欢迎。

当时宋淇的儿子宋以朗只有十二岁,张爱玲搬来后,他就住到了客厅。张爱玲一天到晚窝在小房间里创作,从来不会在写累的时候,出来跟他玩一会。几十年后,宋以朗还对张爱玲实在不喜欢与人打交道有微词。

1962年张爱玲回到美国。如果说之前她与赖雅的生活只是清苦的话,那么一直到1967年赖雅去世,两人过着的则是一种张爱玲之前绝不熟悉的“贫贱”生活。其后赖雅不断中风,后来终于完全瘫在床上,大小便失禁,要靠张爱玲贴身照顾。一旦进入平常女人的生活,张爱玲就显出了笨拙。而张爱玲与赖雅的女儿关系也较为紧张,无法得到更切实的帮助。

生活要维持下去,再不喜也得工作。虽然张爱玲不善与人结交,可是她的旷世才华却让很多人心甘情愿不求回报地帮助她。在庄信正等的介绍下,张爱玲成为雷德克里芙驻校作家。艰难时世的磨损,更让张爱玲创作进入枯水期,不得不炒冷饭,将《金锁记》改编为长篇英文小说《怨女》,反响很一般。

1967年10月,赖雅病逝。在爱惜张爱玲才华的人眼里,这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她与赖雅的十年,真是挣扎。夏志清就曾说过,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男人——父亲、胡兰成与赖雅,全是对不住她的。

可是张爱玲本人其实非常厚道。1971年在给朱西宁的信里说到赖雅:“我对他也并不是尽责任。我结婚本来不是为了生活,也不是为了寂寞,不过是单纯的喜欢他这人。这些过去的话,根本不值得一说,不过实在感谢你的好意,所以不愿意你得到错误的印象……”“他是粗线条的人,爱交朋友,不像我,但是我们很接近,一句话还没说完已经觉得多余。”

这样的相处,也真是蛮会心。固然赖雅并不是张爱玲最合适的伴侣,可他爱她,给出了温情。假如没有赖雅,张爱玲会怎样?碰到别的男子吗?想来很难吧。在异国他乡,会有胡兰成式的“懂得”吗?有时候,真要为张爱玲哭泣,她一生中被爱情环抱的日子那样短暂,迅疾如闪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