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廿八都(增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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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世外桃源”(1)

1.仙霞“桃花源”

从仙霞岭隧道到小竿岭隧道,汽车钻过一串隧道之后,不一会,廿八都就豁然在望了。和山外的世界一样,廿八都的春天,田野上成片的油菜花黄得灿烂,水边、山上、地头不经意间会有粉红的桃花悄悄地在开,偶然还有一丛丛白色的腊梨花闹得正盛,时不时还会远远地传来鸡鸣、狗吠、牛哞……

山外是山,在群峰环抱、重峦叠嶂之间,在廿八都歇脚的先民们似乎找到了“桃花源里可耕田”,枫溪水畔,夹岸桃林,绿草如梦,加上桃花村(现在叫上街村)、桃花巷中放学归来正在追逐蝴蝶的小孩,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想起那些与世隔绝的山水田园。

其实,从来就没有“不知魏晋、无论秦汉”的桃花源,说廿八都是“世外桃源”也不过是说这里地处大山深处,越过无数崇山峻岭,突然见到这样一个地方——

土地平旷,桃花、油菜花盛开,牛羊怡然自得,民风淳厚朴质,山清水秀,风光自然和谐,与灰墙黛瓦马头墙融为一体,水声依依,炊烟袅袅,又怎么不疑为“世外桃源”呢?

何况这里既有可以牧羊、可以种豆的南山下,又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乡游子,从烧石灰到经商的江西人(他们很早就建起了江西会馆),从厌倦了军旅生活、硝烟战火的官兵,到过往的贩夫、走卒、商贾、书生,他们被廿八都的山水、田园所吸引,留了下来,开始新的生活,或开荒种地,或经营商业,或耕读传家。文明的火种来自四面八方,南北东西,在极为闭塞、艰苦的农业文明时代,在道路崎岖、行路难的年代,他们带来了各不相同的风俗习惯、语言文化等,廿八都这个“鸡叫三省”的小小山谷以其与世无争的胸怀、气度包容了这一切。所以,偏处大山深处却不故步自封,谨慎朴实却不保守迂腐。

而实际上,世上本无与世隔绝的桃花源,覆巢之下无完卵,处于群山大壑中的廿八都人,他们的命运和整个中国的命运向来紧紧联系在一起。站在街头巷弄,遥望远去的岁月,不要说重门高墙,就是重重大山也从来没有挡住历代战争的烽火。千百年来,廿八都曾目睹过数不清的刀光剑影、血的较量,自唐代末年黄巢劈山开路以来,最晚从南宋以来,每一次改朝换代,每一次大的社会动荡几乎或多或少都在这个小小的谷地中留下了一些印痕。宋元之际,明清之际,这里都曾上演过惊心动魄的历史活剧,仙霞天险没有能挡住游牧民族南下牧马的步伐。曾目睹过太平天国(当地人称“过长毛”)的人都已不在了,但亲历过1932年两次“过红军”、1942年日本军队攻打仙霞关、轰炸廿八都的老人还有不少。

廿八都的先民们从最初散居在山谷峻岭之间,远离尘嚣,到渐渐聚居成村、成镇,经历了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处于仙霞岭和枫岭之间的这块枫溪谷地,地势相对平坦,适宜于人类居住生存,散居在仙霞山区的人们逐渐走出山林,在这一带依水而居,生息繁衍,直至今日。从目前我看到的史料来看,这一步大约是在明末清初才完成。到17世纪后期、18世纪早期,廿八都发展为繁华一时的货物集散地,浙、闽、赣三省边界的商业重镇,在农业文明烂熟的时代热闹了两个多世纪之久。

如今,千年古道已被205国道线、被穿山而过的高速公路所取代,只有浙、闽两省交接的国道上分别树起的两个门楼,以及非常醒目的“浙江人民欢迎你”和“福建人民欢迎你”标志,才让我们回想起闽、浙咽喉要道上当年挑夫的扁担、汗水。南来北往、运货载客的车辆呼啸而过,古老的廿八都已被现代工业文明所冷落,乃至遗弃。从这一点说,廿八都确是带上了几分“世外桃源”的荒凉意味。

2.“枫溪十景”

站在廿八都的户外,四顾都是大山,西面是岭塘大冈和茅岩大冈,东面为乌峰尖和红冈岭,北望是仙霞岭和小竿岭,南面是枫岭、浮盖山,如果天气晴好,还能远远地看见浮盖山上一座造型奇特的叠石。碰到雨后,云雾渐渐的散去,看着廿八都四周的山头,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田野如同洗过一般,青的更青,翠的更翠,本身就是很美的风景。

山内还有山,老虎山、珠坡岭、梓山、狩岭、葫芦丘、炮台山、龙头山、灯盏形、鹅公独、上灰山、下灰山、平头山、黄茅冈、香炉蜂……,一层层地围着这片平旷的谷地。枫溪依依从中间流过,穿越整个腹地,给这个小小的山谷带来了活力。自南宋以来,人们经过仙霞古道,无论南行还是北行,翻山越岭,到了这一段,基本上是平路,心情都会感到放松。南宋学者吕祖谦的《入闽录》中说:“自此,路皆并溪,时有佳处。”

枫溪又叫浔溪,《江山市志》中把这一段叫做廿八都溪,不过当地人一般都习惯叫枫溪,据说,过去溪边都是枫树,一直到枫岭都是,故名。清时当地文人的诗中有“两岸枫林翻影动”的句子。可惜现在见不到什么枫树了。我问80多岁的杨庆山老人,他说自己小时候枫树就已很少,因为枫树不值钱,都被砍掉了。这条枫溪发源于仙霞岭的崇山峡谷之间,沿途汇入大小6条溪水,北水南流,一水流三省,到古溪村,与福建来的深坑溪汇合,归入盘亭溪,折向西,进入江西广丰,汇入信江,经鄱阳湖归入长江,属于长江水系,这在浙江是十分罕见的。三溪汇合的地方叫三江口,遇到山洪暴发,枫溪和深坑溪滚滚而来,盘亭溪一时接纳不了,溪水倒流,独特的“双溪回澜”一景由此形成。民间传说,黄巢当年经过三江口,正好遇到了“双溪回澜”。所以有民谣说:“三江口,黄巢到此水倒流。”

千百年来一次次的朝代兴亡,多少繁华如梦如烟,只有枫溪的水继续长流,终年不涸,清澈干净。清代贡生、曾在这里执教的王珏写下了“枫溪十里净无烟”的诗句。正是“四山环拱,一水潆洄”,吸引了那些在此定居的先民。天长日久,人们在这里生活、劳作,看云聚云散,月起月落,对这些山熟悉得如同家人一般,看着周围山气的不同,他们就能敏感地捕捉到天气的变化。

“浮盖山罩黑云,大雨下浦城。”

“小竿岭乌笃笃廿八都好晒谷。”

“乌峰尖乌彤彤,冇阵雨,便有风。”

“鹅公独一戴帽,大雨就要到。”[24]

这都是当地流传下来的民谚。

随着廿八都在商业上的兴起,最迟到了清同治、光绪年间,当地文人附庸风雅,也找出了“枫溪十景”,有枫桥明月、水安凉风、浮盖残雪、珠坡樵唱、西场骑射、炉峰夕照、梓山花锦、狩岭晴岚、龙山牧马、相亭晚钟,还留下了许多吟咏之作。

鲁迅曾经批评过中国人的“十景病”,什么地方都要凑个“十景”、“八景”,为了凑数,不少景点都有点牵强附会,许多地方可以套用,清湖也有“八景”,包括湖中云影、长桥夜月、山寺晚钟、平沙落雁、步虚石壁、观岭松风、屏山春色、茶亭返照,其中,“长桥夜月”、“山寺晚钟”、“茶亭返照”,就和“枫桥明月”、“相亭晚钟”、“炉峰夕照”很相似。然而,对每个地方来说,这些“十景”、“八景”已不仅是风景,更是他们的一种生活,在交通殊为不便的时代,人们一辈子大部分时间只能生活在一个地方,对于这个地方的山水景物,自然要有自己的发现,自己的寄托。

“枫溪十景”中除了枫桥明月、水安凉风、浮盖残雪、炉峰夕照,其他的几乎都看不到了。

狩岭晴岚、龙山牧马,相传都与郑成功有关,明清之交,年轻的郑成功曾奉命镇守仙霞关,军旅倥偬之中,他在廿八都留下了他的一点生命踪迹。龙山就是龙头山,在廿八都的西边,山势较缓,山脊上有一片宽平的草地,绿草芊芊,是牧马的好去处。据说郑成功驻兵仙霞关,就曾在这片山坡上牧马。狞岭,又叫郑狞岭,或郑狩山,也在廿八都的西面。传说郑成功在山上打过猎。这是一条黄沙岭,因为过去岭上树木茂盛,水分的蒸发量大,常有雾气升腾,日出之时,峰岚树色交相融合,整个岭上一片妩媚。如果连日有雨,雨后初晴,远远看去,山岚色彩斑斓,如梦如幻,“半山含翠半山红”,是金品佳当年的诗。廿八都通往广丰的一条古道要从这里越过,清光绪时就在山背建有郑狩岭凉亭,在1996年的那场龙卷风中被毁,现已重建。

西场骑射,因为清代“浙闽枫岭营”设在廿八都,驻军在校场上操练,旗帜随风飘动,号炮声、鼓声和呐喊声,打破了山谷的平静。所以,当地文人有许多诗都是咏叹骑马射箭的:“一矢飞来先中的,惊他红日下西山。”“贯札穿杨争献技,箭头飞到日昏黄。”

珠玻樵唱,喜欢唱山歌的廿八都人,砍柴归来到了珠玻岭,不仅山坡变得平缓,而且离家近了,一路下坡,他们心中一高兴,情不自禁就会唱起山歌来,一人唱,众人答,此起彼伏,每当夕阳阑珊之时,珠玻岭常常会被一片山歌声淹没。

梓山花锦,清乾隆年间在开叉河的西边建有一座早坂庙,又叫梓山寺,因为庙后面有座小山就叫梓山。和尚偏爱种花,在周围种了许多花卉,每当春天,各种各样的花争相开放,繁花似锦,万千红紫,小庙门前车马纷纷,都为看花而来。“年年三月花如锦,尽是山僧手自栽。”“山僧笑与游人约,明日看花带酒来。”弥漫着一派春光烂漫的诗意,可惜此庙、此花今日都已不再。

相亭晚钟,廿八都人都说相亭寺是祝氏的家庙,唐代在江郎山下隐居的著名隐士祝东山,他的长子祝钦明曾做过国子监祭酒,身后葬在这里。有一块宋代的《相亭寺田碑记》上说,这个地方原来叫做“乡亭”,祝钦明的墓在这里,祝氏在旁边建了个寺,就叫“相亭”。寺里原有一个大钟,每天黄昏,人们都能听到相亭寺的钟声,这钟声从珠玻岭下传出,不急不躁,在山谷之间回响。听说,相亭寺在清末的一场火灾中变成了废墟,那口钟也卖给了法云寺。祝氏家庙则移到一个老屋里,现在还能找到一点遗迹,不过,再也无法重温“日暮钟声听几回”、“随风飞过岭头来”的旧梦了。

炉峰也叫香炉山,在廿八都的东南面,背后浮盖山隐约在望,前面是一大片的田畈,每当夕阳西斜,笼罩在孤独的峰头,草木葱茏的山峰,此刻就会变得或浓或淡,在霞光中呈现出不同的层次来,当地人的眼里,原来平平常常的夕照因此成了风景。“万般草木皆生色,都为林峦夕照红。”这是清时金玉声咏“炉峰夕照”的诗。[25]

“水安凉风”

已有140多年历史的水安桥在廿八都老街的南面,205国道线边上。桥上建有木结构的廊亭,不像浙西常见的风雨桥,倒有点儿像是云贵侗族、苗族的廊桥,难怪会在《浙江桥梁》中榜上有名。桥名“水安”,取的是“岁安”之意。因为桥亭的护栏板、窗格都镂空雕花,又被当地人称为“花桥”。

水安桥是个单孔石拱桥,桥身始建于清同治三年(1864年),长有20多米,宽近6米,由“姜隆兴”等六家商号合资建造。清光绪十七年(1891年),廿八都大户祝家又在桥上造了桥廊,本来共有九间,两边各为四间,中间是三层重檐亭阁,四面都有镂空花窗装饰,抬梁、雀替浮雕是简易的花草纹,沿柱的牛腿是镂空的几何图形。顶楼天花板下装有木活轮,作悬吊照明灯之用。桥亭梁木上原刻有:“清光绪十七年辛卯春月下瀚祝洪廪字善铭子鼎三修建”的字样。

石碑上说,在石拱桥建成之前,这里早就有木桥,“屡毁屡建,历经千载”。“桥驾南流通闽浙,仕商车马往来常”。廿八都在公路通车之前曾是闽越之间的交通枢纽、商业重镇,由北向南,踏过水安桥,循着千年古道即可西去江西,南到福建,誉之为“一脚踏三省”并不为过。水安桥上曾留下无数商旅的足迹,建造廊亭的初衷也是为了方便往来行人休憩,遮蔽风雨、烈日。

特别是夏天酷暑时,走到桥边就有习习凉风,“往来无客不惊秋”,所以被称为“水安凉风”。廿八都是个小型的盆地,枫溪弯弯曲曲流到水安桥下,突然变得狭窄,两边的山就像一个将要扎上的口袋,山风吹谷而来,经过水口,还带着水气,特别的凉爽。在破山修路之前,“水安凉风”更是名不虚传。清代王珏的诗说的是当时的实情:

“突兀危梁指顾间,中通一水绿回环。凉生石磴风来候,消夏分明是此湾。”

作为廿八都南面的门户,曾经几次在这里发生激战,1900年刘家福的“红头军”打廿八都,1932年红军两次打廿八都,水安桥都是首当其冲,但是桥廊并没有被毁。也就是1932年,因为修江浦公路,这是必经之路,廊亭被拆了两间,只剩下了七间,已不对称,“水安凉风”也名不副实,只有水安桥依然静静地屹立着。

自民国以来,廿八都发生过6次大旱灾(1914、1924、1934、1966、1984、1987年),但水安桥下绿水长流,从未断流。对廿八都威胁最大的是龙卷风,当地有“麦出头,龙卷风”的说法,平均三年一遇,龙卷风带来的冰雹破坏性极大。1996年3月16日下午5时左右,一场龙卷风夹带着大如鹅蛋的冰雹(据说最大的直径达8厘米)席卷廿八都,持续了大约15分钟,砸坏民房数百间,水安桥上的木构廊亭被彻底摧毁。虽已修复,终究已不是原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