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枪自行车
先父有一辆三枪自行车,是当时有名的英国品牌。小城的“百事通”说,这车的三角架用了三管枪筒的钢,所以叫三枪牌。这大约是望文生义,强作解人。这车特别轻,比后来的国产车要轻近一半。照片中我骑的就是它,这时它已老旧不堪。
此车大约是上海、香港沦陷前,父亲托购到安顺的,但这也只是推测。全家搬入新宅后,我天天见它在四进楼上靠墙立着,上面盖着几张牛皮纸。我时不时会掀起它的盖头来,瞻仰一番。它匀称玲珑,亮光闪闪。搅动一下脚踏,辐丝就无声地飞旋、闪光,车身就悄然颤悠。整个一副贵族气派。我就会联想起小说里的赤兔马、乌骓马。那时候,小城就是把自行车叫作“洋马儿”。
我没见父亲骑过它。只有堂叔海福隔三岔五提了去,一两个小时回来了,一副浑身舒畅的模样,把车擦干净放回去。他很以车技自豪。我多次听他向同人们夸耀,如何一气蹬上东门坡顶不下鞍,全城再无第二人能做到。一是车好,二是技术好。很长时间里,二叔是此车的唯一骑手。他当时二十多岁,是安顺城玩时髦的领军人物:三件头西装、尖头皮鞋、发蜡、“五一”型派克钢笔,比我父亲讲究得多。他还吹口琴,唱《桃花江》《毛毛雨》《丁香山》《特别快车》,至今健在。前年因事去安顺,与妹妹们去看他,九十岁的人,旧事还记得一清二楚。临了硬把我们送到巷子口,妹妹们又把他送回去。
一九五一年,父亲参加昆筑工商界参观团,去北京、东北等地观光回来,听从政府动员,留在省城参与经济恢复工作。家庭陆续迁到贵阳,自行车也在其中,就归我骑了上学,往返于贵阳、花溪之间。我经常与同班好友李必雨同车往返。我们发明了一种接力客运法:他往前骑百余米,把车停在路边,自己往前走;我走到车旁骑上去,越过他一段路,又把车留下,自己往前走。这样,相当于两人都一半步行,一半骑车,快了一半时间。当时公路上行人极少,社会秩序也好,才能出台这种办法。不久,五花八门的政治运动接踵而至,必雨的母亲、谢友仪的父亲都“犯了错误”,一个是信“一贯道”,一个是在区邮局局长位上因经济问题失职,同送去清镇一个农场劳教。必雨和友仪就轮流骑上三枪车去探视送物。几十年后见面,他俩还没忘记这辆车对他们的帮助。
校园里渐渐增加了几辆自行车,足球场上常见有人学车或炫技。一次,一位低班学友打来战表,要与必雨和我比赛“围车”。围车者,两车很慢很慢地互相堵截阻挠,先倒者为输;但不能碰撞推击,讲究“定车”平衡的技巧。单车对于我们纯属代步工具,从未练过这些花式,只得认输了事。我们中间车术最好的是梅乐明,常在球场上反背骑车,像八仙里的张果老倒骑驴背。他骑的是一辆东德的“钻石”牌。这种车的钢很软,横杠往往一碰就弯了,人们就叫它“暂时”牌。
后来三枪车归还父亲,由他骑了上下班。这时他的身份己是右派了,撤销省工商联副主任职务,降三级工资,任省工商联驻会委员。我还真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学会骑单车的。他一直骑到七十多岁,经母亲多次劝说才作罢。犹记儿子岁半时,带着他在阿嘛照相馆门外,等父亲下班来一起照相。他在人丛中稳稳驶来的情景,宛如昨日。那时他快七十周岁了。这张相照得很好,去世时就用他的这一半放大悬挂,看去像是五十出头的人。这辆车,后来多是大弟在骑。他是下乡知青,后在沿河的乌江轮上当水手。每回贵阳休假,就骑着它运送在遵义工作的妹妹、在花溪工作的表妹等人,往返于车站,甚至直抵目的地。
这辆自行车对我家的服务,真是鞠躬尽瘁。内胎外胎经常补,更新换代几轮回。后来连横杠也裂了,焊起来继续用。修车师傅说,那钢管薄得像纸壳,烧焊却费了大劲,真了不得。
有一次,我到第一浴室外面的车摊打气,意外地发现摊主竟是相声艺术家欧少久。他是抗战期间从北方逃亡到贵阳定居下来的。当时他与亚司令并称西南相声名家,在重庆文艺界的联合演出中,与老舍说过对口相声。我在民教馆灯光球场听过他不少段子,都是传统老段,如《卖布头》《黄鹤楼》《戏迷传》等等。后来从音像资料中欣赏到侯宝林等京津名家的这些段子,欧少久不比谁差。五七年他当了右派,就退出“历史舞台”了。没想到他在干这个。
欧先生(认识的人都这么叫他,他自己说段子也这样:“那位问了:‘欧少久欧先生……’”)接过单车就是一声:“喝!三枪牌!”随即说他胯下也是三枪牌。我一看,敢情比我这辆还老。欧先生是瘸子,又胖。穿得邋里邋遢,一拐一拐地干活,一边夸三枪牌:不光是钢好,三角架设计得更完美,蹬着上坡“像有台小发动机似的”。我站一边,却想的是他的昨天、今天和明天。我觉得他跟这两辆三枪牌很是相似。
最近打听得知,欧少久欧先生十年前才去世,享年八十岁。早已“落实政策”,还分给一套宿舍。他们这一辈人,只要是熬过“文革”才走的,我都认为有晚福,因为看到了它的结束。我父亲就没这福气。他辞世于一九七四年初,正是大夜弥天,举世惶惶然年月。
欧先生在贵州收过几个徒弟,但资质不近,都不出色。
车以“三枪”为牌,是不是煞气重了,克主?
二〇〇八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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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去年二月份,去安顺参加一个讨论会,嘱妻子去看看海福二叔,才得知已在不久前故世了。因在春节期间,遵遗命不惊动亲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