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谈(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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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一天(2)

城里的人们大难当前,扔下一切,只顾寻欢作乐,乡下的农民也是一样,自知死期已到,也不再想干活,碰到什么就吃什么,以前在田地牛羊身上下过多少心血,寄托过多少希望,现在再也顾不到了。这样一来,牛、驴、绵羊、山羊、鸡,甚至人类最忠诚的伴侣——狗,都被迫离开圈栏,在田里到处乱跑。田野间,庄稼黄了,早该收割了,早该打好收藏了,却没有一个人来过问一下。那些牲畜家禽,好像颇有灵性似的,白天在田里吃饱之后,一到晚上就自动回到圈栏,无需牧人来赶。

让我们再从乡间说回到城里来吧。其实,除了说天主对人类真是残酷到极点——也许人也有点儿太狠心了——还能怎么说呢?由于这场猛烈的瘟疫,由于健康人对病人的恐怖,不肯对病人进行照料,或者根本不闻不问,从3月到7月,佛罗伦萨城里死了十万多人。要不是这场瘟疫,谁能知道这座城里竟住着这么多人?

唉,多少雄伟的宫殿,华丽的大厦,漂亮的宅第,从前那可是达官贵妇出入如云,现在却十室九空,连个最卑微的仆从都找不到了!唉,多少显赫的家族、丰盈的家产、有名的产业,空留在那里,无人继承!多少英俊的男子、美丽的姑娘、活泼的青年,就是格伦、伊波克拉底或者伊斯克拉庇斯[1]也得说他们结实异常,可他们早晨还在同亲友们一起吃点心,十分高兴,到了夜里,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同他们的祖先一起吃晚饭去了!

讲述这种悲惨的事,我自己也觉得十分心酸,所以不如就此打住,我想讲讲另外一件事。瘟疫如此猖獗,弄得佛罗伦萨城里居民相继死亡,活像一座空城。后来我从一个可靠的人那里听说,那是一个星期二的早晨,做过弥撒之后,圣玛丽娅·诺维拉大教堂里冷冷清清,只留下七个年轻女子,都穿着与这个年头相符的黑色丧服。七个人之间不是朋友就是邻居,甚至是亲戚。其中最大的不过二十八岁,年纪最轻的也有十八岁。七个人个个长得天仙一般,仪态优雅,又具有良好的教养,显然全都是出身高贵的女士。

她们的姓名本来我是可以告诉你们的,可是因为正当的理由,我这里就不讲了。这是因为,下面将要记下她们讲述的故事,以及她们讲的那些话,我不愿意将来有一天害得她们不好意思。现在的社会风气又严肃起来,不像当时那样放荡了,由于前面讲过的原因,当时不要说像她们这样年轻的姑娘,就连岁数大得多的女人,也沾染了那种风气。另外,我也不愿给那些专爱中伤别人的人留下口实,让他们借这个机会对几位女郎纯洁无垢的品德进行挑剔,破坏她们的名声。所以我便依着她们各人的性格,给每个人另起一合适的名字,要说合适,也只能说是多少有那么一点儿罢了。这样做也是为了让读者搞清,是哪个在讲述故事,以免造成混乱。

年纪最大的一个,我叫她帕姆皮内娅,第二个叫菲亚梅塔,第三个是菲洛梅娜,第四个是埃米莉亚,第五个是劳蕾塔,接下来是内伊菲莱,最后一个名字最恰当,叫做埃丽莎[2]。

她们那天见面,事先并没有约定,只是巧合。大家在教堂一角围成一圈,坐了下来,长吁短叹了一阵,也不再作祈祷,七嘴八舌地谈起当时的种种情形来。过了一会儿,大家沉默不语了,只听帕姆皮内娅说道:

“各位亲爱的女郎,我想你们一定像我一样,早就听说过,一个人做他本分的事是不会让人见怪的。世界上的每个人,尽力保护自己的生命原是天赋的权利,只要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性命,甚至杀害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风俗人情也是容许的。如果维护公共利益的法律尚且能容忍这么严重的行为,那么我们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采取与人无损的种种手段,当然也是可以容许的了!我一想到今天早上的情形,还有这些天来发生的事,再想到这些天里我们讲的那些话,我就知道,我想你们也一定明白,我们担心的无非就是我们的性命。对于这些,我倒并不觉得奇怪,使我感到奇怪的是,我们都是女人,女人都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的,我们这些女人为什么不想想办法,来摆脱这种忧愁呢!”

“我认为,我们留在这里,至多也不过是看看又运来多少尸体落葬,或者听听修士们是不是还按时进来唱圣歌,或者以我们的丧服向来到这里的人显示一下我们遭到的不幸是多么大,惟此而已,别无其他。如果我们走出这座教堂,我们所看到的,无非是到处都抬着尸体或病人;要么就是,从前被放逐的罪人,现在在大街小巷大摇大摆地闲逛,他们再不把法律放在眼里,因为他们知道,那些执法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病了;要么就是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他们自称是掘墓人,他们喝饱了我们的血,骑着马到处乱跑,嘴上还唱着下流的小调,来嘲笑我们的苦难。无论走到哪里,我们听到的只是,‘某某人死了’,或者是‘某某人只剩一口气了’。要是一个人死了之后还会有人去哭他,那么我们在城里就只会听到一片哭声了。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样,我是全家人都死了,如果回到家里,偌大的一个门庭,只剩我和一个女用人,真让我毛骨悚然。在家里,无论是坐也好,站也好,总觉得死去的人的阴魂都到了我眼前,可他们的脸不是我熟悉的脸,模样儿都很可怕,我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归来这样吓唬我。”

“因此,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在外面,或者在家里,我总是心神不宁。尤其是,像我们一样有体力、有办法的人都走了,只剩我们这几个还在这里,想到这些我就更加难过。就真是还有一些人留在这儿,我也常听说,甚至是亲眼看到,他们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总是夜以继日地尽情吃喝玩乐,再也不去过问什么是非之分了。不仅平民百姓是这样,就连幽居在修道院里的修士,也认为别人能做的事,他们自然也能做,因此竟不顾清规戒律,也去追求起肉体的欢乐来。就这样,人们为了逃避这场灾祸,个个变得荒淫无度了。”

“如果外界的情况分明已是如此,那我们还要留在这儿干什么呢?我们还在等什么?我们还梦想些什么?我们为什么不像别人那样立即着手替自己的安全着想呢?难道我们的性命就没有别人那样可贵?或者是我们自认为我们的体魄比别人强,根本用不到想办法来保护自己?我们错了,我们上当了。如果我们真的这样认为,那我们可就太糊涂了。只要我们想想,有多少青年男女在这场可怕的瘟疫中送了命,就该知道我的看法是多么千真万确了。”

“因此,照我看来,无论是从厌烦这里的一切还是从自己的前途出发,都不该再留在这里冒这么大的风险,不知你们是不是同意我的看法。我认为,我们应该像那些已经逃走或者正在逃走的人那样,及早离开这座城池。不过,我们不能像那些逃避死难的人那样,也去过那种堕落的生活。我们每个人在乡间都有好几座别墅,我们应该到那里去,过着正正经经的清静生活,在那儿,我们可以由着自己的心意寻求欢乐,但不越出理性的范围。”

“在乡下,我们可以听众鸟欢唱,可以观赏青山绿野,欣赏田畴伸展,麦浪起伏,以及种种花草树木。我们还可以眺望那辽阔的苍穹,尽管上天对我们这样严酷,可还是在我们眼前展示出它那永恒的美丽,那不知要比我们这座空城美丽多少倍呢。除了这些之外,那儿的空气也新鲜得多,在这样的季节,生命所需要的东西多得很,而烦恼却是很少,虽然乡下的农民也像城里的市民一样不断有人死去,但那里毕竟是屋少人稀,相比之下也就显得不那么太触目惊心了。”

“再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我看得不错的话,我们并没有抛弃任何人,倒是别人把我们扔下不管了,因为我们的亲戚不是死了,就是逃了,只留下我们形单影只地承担他们留下的苦难,好像我们根本就不是他们的亲人。”

“因此,按我的话去做,根本不会受到什么非难,要是不按我的话去做,反而会遭到痛苦、麻烦,甚至是死亡。所以,如果大家愿意,就让我们带上必要的东西,带着我们的女佣,大家一起逃出城去,从这座别墅走到那座别墅,趁着这大好时光,好好享受一番。我想,这才是我们应该做的事。就这样,只要我们不死,总有一天我们会看到天主怎样收拾这次瘟疫。你们要记住一条,我们堂堂正正地出走,别的女人放荡不羁地活在城里,天主只会惩处她们而不是我们。”

女郎们听了帕姆皮内娅的这番话之后,不但众口一词地赞扬她的建议,而且竟迫不及待地讨论起实施的具体办法来,好像谈话一结束,她们一站起身来,就要马上出发似的。可是,菲洛梅娜是个十分谨慎细心的姑娘,因此说道:

“各位女郎,帕姆皮内娅刚才所说的一切确实不错,可是也不能像刚才大家说的那样,站起身来说走就走。你们要知道,我们都是女人,我们也都不是小姑娘,想必大家都知道女人们单独在一起时是怎么考虑问题的,女人要是没有男人的引导,势必不能一切按部就班。我们女人太善变、太任性、太多疑、太懦弱无能。因此我很担心,如果我们没有别人来引导,只由着我们,那么我们这些人很快就可能不欢而散,弄得大家脸上都无光彩。所以,我们还是应该先解决这个问题,然后再动身不迟。”

这时,埃丽莎说道:“是的,男人是女人的首领,没有男人们的安排,我们做什么事都难有圆满的结果。不过,我们怎么能找到这些男人呢?大家都知道,我们的亲属多半都死了,没有死的,也像我们刚才打算的那样,早已各自结伴,各奔东西,谁也不知道他们跑到哪里去了。随便找几个陌生人来参加,也不太妥当。因为我们要躲避生命危险,同时也要谨防流言蜚语,免得我们为了寻求欢乐和安宁,反而招来烦恼。”

就在这几位女郎正这样议论之时,三个年轻小伙走进教堂,不过,也不能说他们都很年轻,其中最小的一个也已二十五岁。尽管这年头不好,处处叫人提心吊胆,他们有的丧失了朋友,有的丧失了亲人,自己甚至也朝不保夕,可是,所有这一切都不能使他们的爱情有一丝半点儿的冷却,更不用说叫这爱情的火焰完全熄灭了。他们三人一个叫潘菲洛,第二位叫菲洛斯特拉托,最后一个叫迪奥内奥。这三个人的谈吐举止都非常可爱,很有教养。在灾难频仍的岁月里,他们想方设法想要见见自己的情人,这在他们就是莫大的欣慰了。事有凑巧,他们三个的情人就在这七位女郎之中,其余几位女郎当中也有几位跟他们有亲戚关系。

他们尚未走进教堂,几位女郎就看到了,帕姆皮内娅笑着说:

“你们看,咱们的运气有多好,这不是来了三个又英俊又有教养的青年来成全我们的愿望了吗?如果我们能收留他们,他们一定乐意做我们的向导和跟班的。”

内伊菲莱恰巧正被三个小伙中的一个爱着,听了这话,不禁羞得满脸通红,说道:

“帕姆皮内娅,看在老天面上,你说话也该多想一想呀!我很清楚,不管怎么说,他们三个人都是优秀的青年。我也相信,比这更重大的事他们也能担当,同时我也认为,别说请他们陪伴我们,就是请他们陪伴比我们漂亮高贵得多的小姐,他们也是非常合适而令人愉快的良友。可是,有一件事大家都知道,他们现在正爱着我们中间的几个人,要是让他们同我们在一起,尽管我们都是清白的,他们也没有责任,但我还是怕诽谤和流言依然不肯饶过我们。”

菲洛梅娜马上说:“这倒无关紧要,只要我们正正当当,随别人怎么说,我都问心无愧。天主和真理会保护我们的。要是他们肯加入我们的行列,那就真像帕姆皮内娅刚才所说的,我们的运气真是太好了,这真是天意在成全我们。”

听了她的这番话,其他女郎个个沉默不语,大家一致赞成她的意见,说是应该上前招呼那三个青年,把她们的打算讲给他们听,问他们是不是愿意陪她们到乡下去。因此,帕姆皮内娅不再多说什么,站起身来,向那三个青年走去,原来她跟其中一人也有亲戚关系。

那三个青年正站在那里望着她们。帕姆皮内娅便微笑着同他们打过招呼,向他们说明了她们的意图,并且以全体姐妹的名义,请求他们本着兄弟般纯洁的友爱,陪她们一起到乡下去。

起初,那三个青年以为是在戏弄他们,后来见她说得极其郑重,也就打消了疑虑,愉快地答应下来,而且还表示愿意及早出发,说是为了快些成行,大家都该立刻着手准备。

第二天,也就是礼拜三,该带的东西全部筹备齐全,要去的地方也已派人去通知。七个女郎各自带着自己的女佣,三个青年也带上自己的男仆,在晨光熹微中离开城池,走了不满两公里,就来到了预定逗留的地方。

这座别墅建在一座小山上,同四周的各条大路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别墅周围尽是各种花草树木,一片葱绿,景色宜人。主要建筑物就在山头,正中是个很大的庭院,周围是环廊。客厅和卧室布置得十分雅致,墙上是鲜艳的图画,十分动人。四周的草坪非常漂亮,各处的花园也都一样美丽。宅内还有清凉的泉水井,地窖里藏着各色美酒,不过,这是那些善饮之徒最感兴趣的,那些端庄的女郎们则不甚关心。整个别墅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卧室的床铺已经安排就绪,每个房间里都摆着时令鲜花,地板上铺着灯芯草。大家来到之后,看了这一切,都非常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