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第一卷是标准的讽刺,可是写得很迷人。虽说大家现在都承认小人国实际就是暗指英国,利立浦特宫廷也就是英国宫廷的缩影,但人们还是不得不佩服斯威夫特惊人的想象力。他何以会想得出小人国这么一个点子来的呢?格列佛与利立浦特人之间的大小比例为1∶12,这一比例在全卷书中从头到尾都得到严格遵守,不曾出一点差错。从写作技巧上讲,这种视觉的选择是天才的,而它所产生的效果则是无处不在的幽默。我们当然知道作者是在讽刺,在挖苦,然而这种讽刺和挖苦是理性的,冷静的,甚至于是较温和的,作者还没有完全激动起来,他只是在煞有其事地给你讲故事,讲一连串在读者看来是闻所未闻的有趣故事:
国王自然是体态威严,只消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所有利立浦特人的统治者。可是他到底了不起在什么地方呢?原来也就是比他手下的大臣们高一个手指甲。利立浦特人也对做官怀有浓厚的兴趣,尤其渴望到朝廷去做官。那么如何才能“入仕”呢?自然不是“学而优”,事实上根本都不用“学”。他们的方法是呈请皇帝准许他们给皇帝陛下及朝廷百官表演绳上舞蹈,谁跳得最高而又不从绳上跌落下来,谁就接任宫中某个空缺的要职。比方后来老是跟格列佛过不去的财政大臣,他就比全王国任何一位大臣跳得要高,至少高出一英寸。当然也不是没有“意外事故”发生,格列佛听说,在他到这个国家之前,有一次财政大臣“就差点儿跌死,要不是皇帝的一块座垫恰好在地上减轻了他跌落的力量,他的脖子是肯定折断了”。
官做成,接下来的事就是明争暗斗,互相倾轧。为什么事呢?就为他们穿的鞋子的跟高低不一样。“高跟党”和“低跟党”积怨极深,“从不在一块儿吃喝或谈话”。皇帝是“低跟党”,按理说他手下的“低跟党”大臣们很可以趾高气扬地在宫廷里出出进进。可令他们不安的是,“作为王位继承人的太子殿下有几分倾向于高跟党”,至少他们看到他的“一只鞋跟比另一只要高些,所以走起路来一拐一拐”。如今得势的“低跟党”前途是很有些渺茫的。
内患方殷,利立浦特却还要对另一个小人国不来夫斯库发动战争。又是为什么呢?原来是两国在人们吃鸡蛋时应该先打破大的一端还是小的一端的问题上意见相左。利立浦特本来是“大端派”,可当朝皇帝的祖父小时候吃鸡蛋时,一次依古法打鸡蛋,不幸将一个手指弄破了,从此一道敕令,全国上下一律改打鸡蛋小的一端。百姓不服,纷纷逃往较为开明的不来夫斯库去避难。“大端派”流亡者在那里受到庇护,还深得不来夫斯库朝廷的信任,于是双方之间掀起血战,各有胜负。可是如今不一样了,利立浦特有了“巨人山”格列佛,一下子就征服了敌国,逼使对方俯首称臣。
格列佛在利立浦特的结局却颇令他丧气。本来他涉过海峡只手将不来夫斯库最大的五十艘战舰拖了就走,应该说是为利立浦特王国立下了史无前例的功勋;事实上他也确实被封了“那达克”——利立浦特最高的荣誉称号。可是皇帝贪心不足,居然要格列佛再去把剩下的敌方军舰全部拖到他的港口来,将不来夫斯库整个灭掉,化做他的一个行省,派一位总督去治理,还要强迫那里的人民也全都改做“小端派”,这样他就认为自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至高至上的君主了。格列佛自然不能答应,不为别的,只因为他“不愿做人家的工具,使一个自由、勇敢的民族沦为奴隶”。格列佛就这样失了皇帝的恩宠。
不只如此。海军大臣自格列佛立功以后一直视这个“巨人山”为眼中钉。他心想,你只手就可以将敌国的整个舰队拖了就走,我这个海军大臣还有什么可混的?财政大臣本来就与格列佛不和,以后又疑心他和自己的老婆有说不清的关系。更要命的是,有一天夜里皇后的寝宫忽然失火,格列佛赶去救火,可惜救火用的水桶只有针箍那么大,水源又不在附近,情急之中,他想到一条妙计:小便灭火。他仗着自己前一天晚上喝了大量的酒,这酒又正好有极好的利尿作用,于是就“狠狠地撒了一泡,撒得也正是地方,结果三分钟火就整个儿被浇灭了,花了多少年心血建成的其他皇家建筑也终于免遭毁灭,被救了下来”。这本来也该算是立了大功吧,皇后却引为奇耻大辱,当着几个主要心腹的面,“发誓定要报复”。
格列佛的面前自然就只有险恶的命运了。事实上,皇帝和大臣们已经准备了一篇“义正辞严”的弹劾状,要将他处死,几位对他怀恨在心的大臣还各各提出了将他处死的具体的措施。最后倒还是皇帝慈悲为怀,念他往日有功,力争免他一死,而改判较轻的刑罚:刺瞎两眼,逐渐减少他的口粮以致其慢慢饿死。幸亏格列佛事先得到消息,才得以逃往不来夫斯库。不来夫斯库皇帝当然把他视做宝贝,表示只要格列佛愿意为他效劳,他可以尽一切力量予他以保护。可格列佛至此已经对一切所谓的君王绝望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在那里呆下去了。
读者就是这样被他——斯威夫特——这些故事迷住了,忘记了他的每一个故事其实差不多都是有所指的。不论是“高跟党”还是“低跟党”, “大端派”还是“小端派”,甚至于像财政大臣这样具体的人,都可以从当时的英国上层社会找到他们的影子。有些评论家甚至认为,那么一些“有所指”的讽刺,其实也完全适用于整个人类,而并不仅仅限于英国。
第一卷中的讽刺是正面的,直接的。格列佛俨然以巨人的身份在由袖珍的人、事、物组成的利立浦特雄视阔步。虽然他也时常受到骚扰,经历种种不如意,在大街上走路必须时刻注意,以免一不小心就将人踏死或者将房屋踩塌,可他永远是居高临下的,无论皇帝还是大臣,任其何等自傲自狂,在格列佛的眼中,永远只是一群荒唐愚蠢的、微不足道的小动物。这里的比例是1∶12,格列佛从头至尾享受着“俯视”的便宜和痛快。当然,就是这么一个小人国,其内部的腐败和纷争,也终有一天会将其自身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