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孽海(2)
想得心烦,后来也就索性不想了,自己安慰自己道:朱明安这时回来总还是好的,他没有打她家产的主意,且又是学的经济专科,正可帮她办交易所,——有了朱明安这么个外甥,交易所便非办不可了,自己起办交易所发股票总比做人家的股票好,赚头也大得多。交易所办起来,既是她的,也是朱明安的,她得让朱明安成个像模像样的大男人。朱明安把一份心用在生意上,也就不会老盯着她打那多情的主意了。
渐渐竟无了睡意,精神像似比白天还要好,于婉真便鬼使神差下了床,去了楼下朱明安的睡房。想和朱明安把自己的主张好好谈谈,具体筹划一番。
朱明安房间的门没关,灯也没灭。于婉真以为朱明安还没睡,便用指节在门上轻轻敲了下,唤了声:“哎,明安!”房里没人应。于婉真迟迟疑疑走进门才发现,朱明安已和衣倒在床上睡着了。
朱明安熟睡的面容真英俊,当年那个小男孩的痕迹全销匿了,棱角分明的脸上少了轻浮顽皮,多了刚毅沉稳,且生了满脸络腮胡子。于婉真怦然心动,真想俯上前去,在朱明安脸鬓上吻一下。
终于没敢。
轻手轻脚地拉灭了灯,正准备离去,却不料,朱明安竟醒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醒的,又是什么时候下的床。他从身后抱住了她,甜甜地叫着:“小姨,小姨……”
于婉真一惊:“快松手,你……你这个坏孩子!”
朱明安搂得更紧,把于婉真娇小的身子都搂离了地,嘴里还喘着粗气:“小姨……我……我知道你会来……”
于婉真真是怕了,一时间悔得不行:该死,她咋这时到朱明安房里来呢?这不是自找麻烦么?于是,便用水葱也似的指甲去掐朱明安的手背。
朱明安被掐得很痛,咧着嘴叫:“哎哟,小姨心真狠!”
于婉真绷着脸:“你不放手,我……我要喊刘妈了……”
朱明安这才小心地把于婉真松开,垂着脑袋,怪丧气地讷讷着:“小姨,我……我一直没睡,还……还到楼上去看过你……”
于婉真扯了扯被朱明安弄皱的软缎睡衣,惊魂未定地说:“明安,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我是你小姨,不是你表姐,你怎么还是这样?你说说,我们真要是……真要是做出那种事来,还像什么话?我还有何脸面去见你妈!”
朱明安神色黯然地道:“那我不管,我……我就是要和、和你好……”
于婉真摇摇头,说:“明安,世上的好女人多的是,并不只有一个小姨。你这个孽种咋就盯着小姨不放了呢?!”
朱明安搂着于婉真的腿跪下了:“小姨,世上没有啥女人能和你比!我……我今生今世心中只有你。在日本四年,我做梦也只梦着你!”
于婉真问:“当真?”
朱明安点点头,顺势把脸贴在于婉真的腿上。
于婉真觉得腿和身子都很软,有点站不住了,便向后退了退,坐到了铜架床上,抚摸着朱明安的脸庞说:“明安,别……别这样,小姨过去对你好,日后还会对你好。小姨……小姨要让你成为真正的男子汉!”
心肠硬了起来,于婉真一把把朱明安推开,走到沙发上坐下了,说起了办交易所的主张。朱明安先还痴痴地跪着,后来听到于婉真说起办交易所,印股票,这才从恍惚中醒转过来,盯着于婉真问:“小姨,你说什么?”
于婉真道:“办交易所呀?你还不知道呀?眼下都办疯了呢!咱这租界地上办不下,就办到了中国地界上。镇国军督军府的邢副官长也拖着我筹办什么江南丝绸交易所,我怕上当,一直没应,这你回来了,咱们可以自己办上一个嘛!叫啥字号,交易啥,你都帮我想想。”
朱明安眼睛一亮,从地上爬了起来,扑到于婉真面前叫道:“嘿,小姨,咱真是想到一块去了!明天我和孙亚先、许建生他们要商量的就是办交易所!在日本时我就听说了,咱这儿的证券交易正红火,我就动了心,没等拿到学业文书就回来了。我这次回来,一半是冲着小姨你,一半正是冲着交易所哩!”
于婉真笑道:“原来只有一半是冲着小姨的呀?”这话刚说完,却又后悔了,怕朱明安又要缠上来,便紧接着问:“你办交易所,哪来的本钱?”
朱明安抓住于婉真的手摸捏着:“小姨,这你别愁,我在日本就听孙亚先说了,咱这儿证券公司法乱得很,大有空子可钻,竟然可以发本所股票!这一来,就有意思了——只要本所股票发得好,交易本钱也就有了。”
于婉真把手抽了回来,又问:“你们都想交易些啥?”
朱明安皱皱眉头说:“这倒要看了,不能一下子就说死的。首要问题是,要把交易所办起来,把本所股票发出去,到那时,啥赚钱咱就交易啥。”
于婉真拍了拍朱明安的肩头:“那好,咱就一起把这交易所办起来吧!小姨可以拉些有名望的朋友来给你帮忙。小姨虽道没学过经济商业,却也知道,做这种钻空子的事一定要有些场面上的人物撑着台面。”
朱明安赞叹说:“小姨,你真是聪明!就算不钻空子,办交易所也非得有风光的朋友捧场不可。”把肘支在于婉真的膝头上,又问:“小姨,你都能拉到谁呀?”
于婉真想了一下,说:“像下了野的何总长啦,像大舞台正走红的白牡丹啦,还有腾达日夜银行的总理,财神爷胡全珍,和小姨都有大交情,都能拉来……”
朱明安高兴了,一跃而起,坐到于婉真面前的沙发扶手上,抚着于婉真的秀发道:“嘿,小姨,你要真能把这些名流拉来,咱这事就成了一大半!本所股票就不愁发不出去了!”
于婉真仰靠在沙发上,疼爱地看着朱明安说:“明安,你好好干吧!男子汉大丈夫总得有点出息。你呢,又是学经济的,办交易所正是本行,小姨会可着你的心意来帮你的,小姨存在腾达日夜银行的十来万款子就做你的本钱!”
朱明安很动情,搂着于婉真的肩头道:“小姨,你……你对我真好,可……可你的钱我不要。我都是大男人了,哪能用你这分家的钱,我要去赚钱,赚许多的钱来孝敬小姨……”
于婉真说:“就不孝敬你妈啦?”
朱明安道:“我心里只有小姨你!”
于婉真抬起绵软的手,轻轻在朱明安脸上打了一下,佯怒说:“真是混账东西!我要是你妈,从小就掐死你,免得今日听了这话被你活活气死!”
朱明安笑着,脑袋凑凑地想去亲于婉真,于婉真却心慌意乱地把朱明安推开,起身上了楼。在楼梯口,又对站在门口的朱明安说了句:“明天到‘大东亚’吃饭,把你那两个朋友都请着。”
三
都九点多钟了,郑公馆乳黄色的大门仍是关着的。邢楚之的旧奔驰停在公馆大门口,按了好半天喇叭,刘妈才用围裙擦着手,出来开门。见刘妈出来,邢楚之便把车夫和卫兵都打发回了镇国军驻本埠办事处。
车夫和卫兵临走时问:“啥时来接?”
邢楚之手一挥说:“不急的,你们在办事处等电话吧!”
正在开门的刘妈却在一旁插话道:“还是早些来接好,今日八太太只怕没功夫多陪你们长官呢!”
刘妈的话令邢楚之不悦:他和八太太于婉真是啥关系,刘妈又不是不知道,咋说起这讨嫌的话?!可脸面上却没露出来,只对车夫和卫兵重申道:“我和八太太有许多事情要商量,不打电话过去,你们不要来。”
车夫和卫兵钻进破车里走了,邢楚之才把黑色牛皮公文包往腋下一夹,绷着脸孔问刘妈:“八太太今日有啥要紧的事?”
刘妈手一拍说:“哟,邢副官长,你还不知道呀?八太太的外甥朱明安从日本国回来了,昨个儿谈到半夜。今日朱明安有两个朋友要来。晚上还要在‘大东亚’请客……”
邢楚之笑了:“我当真有啥了不得的事呢!不就是八太太娘家的那个小男孩回来了么?!”说毕,再不多看刘妈一眼,俨然一副主人的派头进了客厅的正门。
一脚跨进门里,邢楚之两眼便急急地去抓于婉真。他认定于婉真这时该起床了。可不料,没见到于婉真,倒见着穿着睡衣的朱明安坐在客厅沙发上喝咖啡。邢楚之只一愣,便走过去,对朱明安叫道:“嘿,这不是明安么?啥时回来了?”
朱明安站了起来:“哦,长官是——”
邢楚之嗬嗬笑道:“啥长官哟!我是邢楚之啊,原是郑督军的侍卫队长,过去常到这里来……”
刘妈走过来补充说:“如今邢先生是镇国军副官长了,还兼办军需呢。”
朱明安记了起来:“噢,对了,对了,我们是见过的,我还玩过你的枪。”
邢楚之道:“岂但是玩过我的枪?你小子还偷过我的枪呢!”
朱明安笑了:“就像是昨个儿的事……”
邢楚之拍着朱明安的肩头感叹道:“是呀,是呀,一晃四年过去了,郑督军死了,你小子也长成大人了!”继而又说,“怎么样,小子,到我们镇国军来混个差吧?先做个副官,这个主我做得了。”
朱明安推辞道:“我是学金融经济的,你那份差事我只怕干不了呢。”
邢楚之叫道:“哎呀,学金融经济就更好了!你就在镇国军里领份干饷,只管帮我炒股票做生意就行了……”
正说到这里,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于婉真从楼上下来了。
于婉真站在楼梯口就说:“好你个老邢,用着你的时候找不着你的魂,用不着你了,你倒跑来了!”
邢楚之作出一副委屈的样子道:“咋用不着我呀?八太太,今日正是用得着我的时候呢!我既来了,给明安接风的东就是我做的了。”
于婉真抱着膀子走过来,站到邢楚之面前,眉梢一挑说:“不就是吃顿饭么?我们才不稀罕呢!”
邢楚之涎着脸道:“你八太太不稀罕,明安却稀罕……”拍了拍朱明安的肩头,“我和明安可是老朋友了——是不是呀,明安?”
朱明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邢副官长,总不好让你来破费的……”
邢楚之却大大咧咧地道:“不怕的,不怕的,我做东总有出处……”
于婉真说:“又能打到镇国军的公账里去,是不是?”
邢楚之哈哈大笑起来:“八太太也变聪明了嘛!”
于婉真却把粉脸一绷:“真心想给我们明安接风,就得你自己实心实意地掏腰包,要不,我们才不去呢!”
邢楚之连连点头:“好,好,我掏腰包就是。”
于婉真这才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了,也让邢楚之坐下。
邢楚之一坐下就说:“八太太,我这次来是公事,到尼迈克公司为镇国军办一批军火,同时,也想把咱江南丝绸交易所的筹备会开起来……”
于婉真懒懒地问:“你在这儿能呆几天?”
邢楚之说:“七八天吧。反正完事就走人,我们那边的学生又为山东交涉闹事了,督军府忙得很。”
于婉真皱了皱眉:“山东交涉不是去年五月间的事么?都过去一年了,还闹个啥?”
邢楚之说:“这谁知道呢!学生爷后面还不知都有啥人挑唆呢!”
于婉真道:“学生闹闹也好,要不,你们的日子也太好过了。”又道,“你反正一两天内不走,还有时间,江南的事咱有空再谈,今天我得帮明安招待两个朋友……”
也是巧,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朱明安怔了一下,抢着去开门,且扭头对于婉真说:“小姨,肯定是孙亚先、许建生他们来了。”
转眼间,朱明安便引着两个年轻潇洒的男人进来了。走在前面的一位一副教书先生的打扮,长衫礼帽,戴着金丝眼镜,显得文文静静的;走在后面的一位则是一身笔挺的西装,一双铮亮的白皮鞋,很有些租界地上买办的派头。
朱明安向于婉真和邢楚之介绍说:长衫便是孙亚先,华光报馆的商讯记者;西服是许建生,早先的革命党,现在是年轻有为的实业家。
于婉真笑眯眯地道着“久仰”,招呼刘妈沏茶,上茶点。
刘妈跑过来张罗时,于婉真又看着孙亚先和许建生说:“昨日明安一回来就不住地念叨你们,倒好像你们这二位朋友比我这姨妈还亲呢!”
孙亚先笑道:“哪里呀,明安还是和你这做姨妈的亲!往日给我们写信,每回都谈您呢。是不是呀,建生?”
许建生说:“可不是么?明安不服别人,只服你这做姨妈的。”
于婉真格格直笑:“才不是呢!你们不知道,实则上是我服他哩!在这公馆里不是我当家,倒是明安当家。就是明安在日本时也是这样,常来信告诉我,该这样,该那样……”
朱明安被于婉真捧得极舒服,便以为自己真了不起了,点了支雪茄很气派地抽着说:“我这小姨妈虽是聪明过人,却终是个女人家,有时我就得给她提个醒……”
众人谈得高兴,无意中便冷落了邢楚之。
邢楚之觉得不自在,瞅着空悄悄对于婉真说:“八太太,这二位都是明安的客人,就让明安和他们谈,咱还是上楼吧,江南的事我还要和你商量呢!”
于婉真不悦地道:“你先上去吧,虽说是明安的客人,可我总是这里的主人,又是明安的姨妈,也得陪陪的。”
邢楚之无奈,只得和大家打了个招呼,先上楼了。
到楼上的小客厅,邢楚之郁郁不乐地给自己沏了杯龙井,慢慢呷着,又从柜子里取出金漆烟盘,拿起于婉真专用的烟具,吸起了大烟。
这里的一切,邢楚之都熟得很,郑督军没死的时候,他就常来,有时是作为郑督军的侍卫队长,跟郑督军一起来,有时是自己一人悄悄来。打从三年前和八太太于婉真有了那一层关系,他就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半个家了。
总忘不了三年前的那个风雨夜,想想事情就像发生在眼前。那夜,他奉老督军的命令,给于婉真送两包云南面子,也是刘妈开的门。开门之后,他进了客厅,原想把东西交给刘妈就走的,却不料,于婉真半裸着身子睡眼惺忪从楼上下来,说是天黑雨大,就不走了吧。便没走,便在天快亮时鬼使神差从阳台的窗子钻进了于婉真的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