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再见红日(5)
“你想怎么办？”墨菲有些焦急地问。
“我打算在下次幻星闪耀前，准备好反物质炸弹，然后用掉剩下的反物质燃料，让‘希望号’达到极速。”李林说。
“你不知道幻星下次会何时闪耀。”
“你疯了吗？！如此短的时间里，用掉如此巨大的能量，人类脆弱的身体是无法承受这样的加速度的！即便你待在充满保护液的冬眠舱里，也会死掉，凯蒂也会死，还有你的孩子。”墨菲吃惊地说。
“我知道。你也会死，墨菲，你会和‘希望号’一同毁灭。但反物质炸弹不会，它会在我们死后继续向幻星奔去，不管多久，一年、两年、一千年、一万年，它终将会抵达幻星。那时，才是我们任务真正结束的时候。”李林的语调很平静。
“我们原本是有机会返航的。”墨菲说。
“来不及了，现实情况不允许我们冒险，干扰的影响超出了我们的经验范围。”李林说。
“你是在牺牲自己，还有你爱的人。”墨菲说。
“你看，我们身后！”李林猛地把手指向地球的方向，“为了人类，这点儿牺牲是值得的。你看，麦克已经奉献出了他宝贵的生命！”
“可是，也许地球上的人们已经都不在了！”墨菲说。
“不，一定还在！在‘死海’连绵的海岸上，无数男人、女人、儿童，他们是父亲、妻子、孩子、恋人。他们都在等待，我们的行动就是他们的希望，不管结果怎么样，我们一定要试过才行。”李林反驳说。
墨菲沉默不语。
“墨菲，我一直把你当作真正的生命看待，我希望你能有作为一个生命该有的觉悟。”李林说。
“我能理解，为了整体的利益而牺牲个体，正是生命的求生之道。”墨菲的语调很平静。
李林猛地抬起头，控制舱内的灯光如流水般倾泻在他身上，他感到温暖，透过安装着无数显示屏和控制面板的舱壁，他仿佛看见了真正的墨菲——这位一路上陪伴着他们、帮助他们、照顾他们的智能生命，它是志同道合的战友，是肝胆相照的伙伴。
“墨菲，你懂我了！”
“做吧！你的选择是对的，我们无法承担因为迟疑而导致整个人类覆亡的后果，事不宜迟，我会尽快为你准备好冬眠舱，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吧。”
“不，我要待在控制舱的座位上，朝向幻星的方向。”
“你……”
“还有，向地球方向广播我们的计划吧，虽然他们可能听不到。”
十一
五天的时间并不宽裕，“希望号”需要时间准备。
首先墨菲要加载“二次能源”生产程序，然后对反物质主发动机进行调试，接着生产出足够的反物质——一部分反物质将填充进反物质炸弹，其余的将作为推进剂加速“希望号”。李林则负责清理飞船上不必要的载荷，比如关停生态舱等舱段，然后把清理出来的“杂物”打包，推出舱外，提升飞船提速时的燃料费效比。同时，李林还负责焊接飞船各舱室的连接部，最大限度地确保飞船在猛烈加速期间船体的刚性和完整性。
头两天，从“希望号”的气闸舱里不断弹射出打包的物体，那里面有食品、水、被褥、床垫等各种必备的生活用品，还有压缩空气罐、零部件和工具，甚至还有泥土、种子和培养液……现在它们全都用不着了。包裹里还有李林、麦克、凯蒂的私人物品。李林尽可能结实地封装这些包裹，他希望这些东西会成为时光胶囊，没准儿会有人发现它们，哪怕是外星人也好。最后他流着泪，把凯蒂长眠的冬眠舱安装在唯一的太空救生拖车里，他为拖车做了很好的防护措施，以对付长期的太空严酷环境。他打算在“希望号”发起自杀冲锋的时候，先把拖车发射到太空里去。他清楚凯蒂的生存概率几乎为零，但这是他目前能采取的最好的方案了。没办法，他只能默默祈祷。
当“希望号”再次向太空里排出了大约一百五十千克空气后，最后的时刻终于到来了。李林穿着宇航服最后一次在飞船各个舱室巡视，他在检查是否还有准备不周的地方。
舱内稀薄的空气让宇航服鼓了起来，他侧身才能穿过那些原本宽敞的舱门。他走过燃料贮藏舱狭长的金属过道，头上明亮的灯光透过网格状的护板照在舱壁上，在数不清的巨大卵圆形存储罐上留下网格状的阴影。李林听到存储罐的管路里不时传来异响，好像有东西正在管道里穿行，其实这是墨菲在为榨取存储罐里最后一点储备所进行的努力。李林走进生态舱，曾经拥挤的舱室早就空空如也了，没有一片绿叶，没有一粒土壤，头顶上整齐排列着拆除了“光合灯”后的灯座，那些灯泡早就和被它们照耀的植物一起飞进了茫茫宇宙。李林在干涸的喷水管旁发现了一滴冻结的液体，是冰，李林用脚踢了踢，在地板上留下一道白色的痕迹，除此之外，都是墙壁。
走过冬眠舱室的时候，李林忍住了没进去，透过舱门的玻璃，他看到妻子原先长眠的地方已经空了，只剩下麦克的冬眠舱还在那儿。他不忍把麦克的遗体也丢掉，他猜想麦克肯定也想去幻星看个究竟。最后，他把灯熄灭了，整艘飞船除了控制舱以外，再无灯光。
“实在对不起了。凯蒂、麦克，再见！”李林努力不让泪水流出来。紧接着，他头也不回地向控制舱走去。
十二
李林走入控制舱，在首席驾驶员的位置上坐下，驾驶椅上立即伸出了七八根金属管，顶端的接口和宇航服上的接口准确地对接在一起。
“墨菲，打开舷窗护板，我要看着幻星。”
一声轻响，覆盖着舷窗的碳纤维板缓缓打开，在暗淡模糊的星云里，一枚硬币大小的银白色光斑寂静地悬在视野中央，散发出冰冷彻骨的光芒。舰首长长的喙部瞄准了幻星，下面悬挂着刚刚安装好的反物质炸弹，它已露出利齿，严阵以待。
“幻星，我的归宿！”李林小声念叨着。
“墨菲，你能打开‘麦克123’吗？”李林接着询问道。
“可以的，李。”
一阵杂音从深埋在墙壁里的扬声器中传来，墨菲没有立即把“麦克123”的信号传过来，而是和它做了简单的交流。
终于“麦克123”说话了，那是麦克的声音。
“墨菲都告诉我了，我钦佩你的选择。”“麦克123”说。
“很抱歉把你叫醒，但我真的很想有人和我一起再看看幻星。”李林说。
“是啊，我也想。”“麦克123”说。
“我们要送它一份大礼，可是五分钟后我会丧失视觉，希望你把看到的告诉我……”李林说。
“好的，李，我一定会紧紧盯着它，我不但要告诉你，还要告诉全人类。”“麦克123”说。
“我马上要知道真相了！呵呵，真是让人高兴的一天。”李林说。
“人类，一定会记住这一天。”“麦克123”说。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控制舱里只能听到李林沉稳而悠长的呼吸声。
终于，李林开口说话了：“墨菲，我们开始吧。”
一阵短促的铃声过后，传来墨菲的声音：“‘反物质炸弹’制导程序输入完毕，炸弹状态良好，炸弹防护罩力场启动，状态良好。”
“抛射救生拖车！”
“拖车喷射引擎启动！”
“……”
“救生拖车到达安全距离！”
“‘希望号’反物质主引擎状态良好，反物质源就位，状态良好！”
“引擎护罩打开，进入发射状态倒计时！”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引擎启动！”
飞船颤动了一下，紧接着平静下来，一股持续的力量死死地把李林按在驾驶椅里。
李林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幻星。
“我来了！”
恢宏的能量洪流从“希望号”的尾部宣泄出来，那是点燃的亮蓝色尾光，此时此刻，宇宙间所有光芒都在它面前黯然失色。能量输出，输出，再输出！在星云里，看似空旷的星际空间里充斥着游离的氢原子，在它的尾迹上，这些氢原子在“希望号”尾迹能量的照耀下电离发光，形成了长达几万公里长的光带。远远望去，它仿佛是神王宙斯的神矛，“希望号”则是闪亮的矛尖。
过载在持续增加。李林的脖子、胸骨、腹部剧烈疼痛，血液向背部涌去。他置之不理，全神贯注紧盯着幻星。视野开始发红，暗斑出现，而幻星仍然高悬在视野中央，那是他死后灵魂将到达的世界。
他知道，自己将会在加速初期很快死去，他将被自己的重量压死在座位上，宇航服会变得扁平，撑开它的是自己破碎的血肉。紧接着，墨菲将会调整引擎的反物质输入，飞船推力会逐渐增加至初始动力的两百倍，飞船尾迹会再度延伸，在百万公里的长度上形成刺眼的光带！这时，飞船的尾部会因为巨大的载荷而出现金属疲劳，上万条难以探查的裂隙将在“希望号”的船体上从尾部开始向前蔓延，船身出现崩溃的先兆。
一天一夜之后，当墨菲觉察到“希望号”即将解体崩溃之时，它会一次性向反物质燃耗室填充剩余的反物质燃料，正反物质正面猛烈碰撞，湮灭，全部转化为能量，那会是一场小型的反物质爆炸，它是巨型“反物质炸弹”爆炸的预演。除“反物质炸弹”外，终极高温将融化一切有形之物，“希望号”上的其他部分会瞬间燃尽，什么都不剩，只剩下一片由“希望号”和它的船员形成的能量粒子激波，激波将有力地推动所有位于它们前方的物体，把一切障碍物加速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速度。“反物质炸弹”拥有宽阔的推进尾翼，在防御力场和坚不可摧的外壳的保护下，“反物质炸弹”会瞬间达到极速。接下来，“反物质炸弹”将和这股太空涌浪一起向幻星继续狂飙。
“幻星，我来了！”李林心想。
“这是……”李林看见幻星在闪。
墨菲和“麦克123”也看见了，幻星在闪。
幻星的确在闪，它的体积迅速扩大，几秒间就从半个硬币大小扩展到匪夷所思的程度。李林看见一片银光淹没了整个控制舱！
“什么情况？”李林吃力地从嘴边挤出一句话。
“幻星爆发了，它像一堵没有边际的墙，拦在我们前面。”“麦克123”说。
“撞击警报！要撞上了！”墨菲说。
“真的吗？太好了，撞吧！”李林露出一丝苦笑。
“撞上了！”
随即，控制舱里如水银泻地，“希望号”被一片银白色的光海淹没，李林失去了知觉……
十三
很多个白天，很多个黑夜。
李林拿着草帽，低着头，仔细观察着闪光的黄色细沙从浸在海水里的脚趾缝间一点一点涌出来，转眼就覆盖了半个脚面。他的双脚正在柔软的沙里缓缓下陷，快到半个脚踝了，他这才拔出脚，换了一个地方站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腻了，才抬起头。他的脸被晒得黝黑锃亮，颧骨上还爆了皮，不过只是轻微的晒伤，不痛。面前是一片大海，蔚蓝壮观的大海。海浪涌起，沙滩上依稀可以看到被浪头冲上岸的海带和其他海藻，一枚枚银白色的贝壳残骸半埋在沙粒里，反射着白光。迎面扑来的海风带着咸味，风声里隐隐地夹杂着海鸟的叫声，啊，那是海鸥。整整一大群海鸥，张着白色羽毛、末梢带着黑斑点的翅膀，结伴在离海岸不远的地方上下翻飞，时而冲上天空，时而俯冲至水面，在海面上留下一串串涟漪。在极远处，一条宽大的白练自苍穹垂落，白雾在海天相接的地方腾起，在穹顶光芒的照耀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雾气在无数道明亮的光柱里渐次飘过。如果李林没记错的话，那是来自地表的天河水“尼亚拉加大瀑布”，这里应该是“新地中海”海岸——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这里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李林向一只红阳伞走去，身后留下一串脚印，随后他在阳伞的阴影里坐下。
李林又一次回忆起“希望号”撞上幻星以后的经历。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活着，他甚至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变成了像“麦克123”那样的存在……不对，“反物质炸弹”会摧毁一切。可是现在，他真的还活着。
当他在海滩上醒来的时候，他还穿着宇航服，“末日小组”的徽章还在，“希望号”飞船则不见了。他在一间无人的海滨小屋里找到了可以更换的衣服，还有热气腾腾的食物、爽口的饮料，所有的一切都好像是专门为他准备的。他现在的打扮就像是在海滨度假的游客，他想知道这个像“新地中海”海岸的地方到底是哪里。于是他沿着海岸行走，用脚丈量每一处沙滩，耐心考察这里的每一个细节。一路上，他享受着在正确时间、正确地点出现的美味饮食。可是，这是哪里呢？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愈加疑惑。他问自己：是幻觉吗？难道是自己太想念地球的缘故？地球已经得到拯救了吗？难道是上帝对自己的恩赐？凯蒂和麦克是否也有同等的待遇？墨菲和“希望号”怎么样了？他们此刻都在哪里？他觉得自己从一个谜里进入了另一个谜里。
日子飞快流逝，他似乎丧失了对时间的判断，他糊涂了。现在他除了习惯性地检查这个熟悉而陌生的世界以外，无事可做。他更期盼夜晚的到来，他希望一觉醒来的时候，能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或许有答案。
李林坐在阳伞下又开始等待。他眼见穹顶上的巨型光源一盏一盏熄灭，穿透云雾的巨型光柱消失了，天昏地暗，夜幕降临，海边安静下来。李林在阳伞下，在海涛声的陪伴中，在清凉的海风中，静静入眠。
十四
清晨，李林翻了个身，他习惯性地用手抓了一把海滩上的沙子，手指疼痛。
没有沙子！
他醒了，是被坚硬的地面硌醒了。
他一骨碌爬起来，靠在阳伞的杆子上。海滩竟消失了！
李林扶着阳伞杆子，慢慢站起来，极度震惊中，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