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男人目光坚定,看起来三十五岁,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起,整个面庞看起来保养得当,穿一身灰色西装,黑色衬衫,是个好看的人。
我听不见他们说话,男人似乎张开了手臂,被垂手而立的丁汐禾拒绝了,男人没有说话,把手放下来。他足够成熟了,即便这样,也不显得尴尬。
我收回视线,一直注视会显得不大礼貌。当然,丁汐禾没有和我交流直接起身离开,显然也不礼貌,但我似乎也没有什么立场要求她。
大概三分钟,或者更短一点的时间,丁汐禾回来,看不出情绪,但显然不再像刚才那样神采奕奕。她像被打败的样子,头发垂下来,挡住眼睛。她说:“对不起,碰到一个熟人。”
熟人、路人、家人、爱人,每种定义都有丰富的含义。
她没有看我。海鲜饭上来,她拿起硕大的勺子,又拿起我的餐盘,用力地把饭放进去,再盛出两只大虾给我。自己也盛了一些,大口吃起来,又塞了一些沙拉进嘴里,含混地吃着。
她像要吞下整个餐厅。
“若无其事,好像才是更好的复仇哦。”我说。我大概猜出她和男人的关系,并且觉得多问太不礼貌,突然自顾自地说了一句。
她瞬间停住,又大力咀嚼,眼睛里有水汽蒸腾出来,要哭的样子,在眼泪快要流出来的时候,她飞快地端起红酒杯,大口灌下。
我默默地吃着,显得淡定。
那男人起身走了,看样子并没有吃饭。
吃饭,真是个奇妙的存在,之于情侣,大概这些都是不能缺少的日常,用来展现彼此的口味、趣味点甚至人生态度。他身材很好,脊背挺直,并没有回头看丁汐禾。
丁汐禾显然注意到了,装作不动声色,但她明明很在意,到门口风铃响起,门应声关上的时候,她的眼睛闭了一下,像那声音无比大,足以震动耳鼓。
在南熙路我像一个局外人,在这个餐厅,我也像。谁让我如此平凡,又拥有一个秘密。后半程我们俩都没有说话,像极了有一次陈悟失恋,他叫我去打球,我们俩在羽毛球场沉默用力地挥拍,大汗淋漓,整晚一句话都没说。
丁汐禾应该是失恋了,我想。
大概我这样一个局外人,好巧不巧地成了这一切的旁观者,我应该感谢丁汐禾,毕竟她没有对着那男人泼水,那样才真是不好收场。
“好了,我吃饱了。”丁汐禾情绪似乎好了一些,声音没有高音。
“我也是。”我点头说。
“对不起,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很像个神经病?”丁汐禾说。
“没有,不算离谱……好像还很合理。”我认真回答。这一天的经历,真是峰回路转,尤其是对于日常贫乏的我。
“很烂俗的剧情,下一幕我们是不是应该互相表达好感了?”丁汐禾坏模坏样地开玩笑。
“那要看外边是不是下了雪。”我竟然这样回答,望向窗外。
丁汐禾回过头去向Kevin挥手示意埋单,他撅着屁股应声过来,脸上带着职业的笑:“徐先生已经埋过单了。”
“王八蛋,谁他妈的需要他埋单。”丁汐禾气坏了,鼓起嘴巴。
走出bota的时候,已经八点多,空气有点冷。大概是喝了酒,丁汐禾脸红扑扑的。“一起走走吧。”她说。
她身体靠近我。
我说好的。
南熙路上情侣很多,有的还拿着夸张的氢气球。我们两个缩着脖子,显得垂头丧气,也许是又要下雪了,空气变得又湿又凉。丁汐禾突然问我:“你为什么没问我为什么之类的?作为救命恩人。”
“呃,你愿意说的话,应该会告诉我吧,而且,我算什么救命恩人。”我坦白地说,毕竟我们不熟,更何况,这些理由,对我来说也毫无用处,我想起了晚上的药丸,心里突然有一丝烦闷。
“他是我前男友。”丁汐禾缓缓地说。
“嗯,我知道。”
“你还真是个奇怪的男孩。”丁汐禾伸长脖子看向我,“不过我们的故事也没那么狗血,不讲也罢。”
“所以喷的也是他的车喽?”我明知故问,这线索如此明显,而且,男人没有发怒,算是有涵养了。我脑海中有男人到车库看到自己车上涂鸦的表情,大概愤怒了十五秒,而后好修养帮助了他。他停止发怒,今晚到他们之前来的餐厅,不知是刻意来找她还是偶遇。
“我呢,也觉得这样做有点幼稚,总得有个结束的理由吧。”她张开双臂,像要迎向天空。
我的表情应该非常无辜,用陈悟的话说,我的日常表情,用文字表达,就是“不是我干的”,大概这样的吧。
“我觉得我们应该接着喝点儿,刚才不算严格意义上的我请你,那男的请的不算。”她突然来了精神,拉着我快步向前,“而且,这次我们不去那种高级又难吃的餐厅了。”
她这样评价自己选的餐厅,真是有自省的能力,我想着刚才火腿在牙齿上形成的奇怪质感。
我竟然没有拒绝她,左拐右拐钻进了南熙路的巷子。
天空开始飘落一些雪花,有人发出“哇”的惊叹声,若有任何一种非正常天气被人喜爱,那一定是雪天。
也不知道为什么下雪就是浪漫。我想。
丁汐禾突然说:“下雪就很浪漫吗?真是奇怪。”
我为我们的同步感到高兴,心中有些释然。她又惊呼说“到了”,指向“炭出烧烤屋”的木招牌。
在闹市里,遮蔽着日常生活的人家,炭出像是被一家人的房间改造而成,除了招牌很有艺术感,门面并不打眼,很容易错过。拍掉肩头的雪,撩开棉布门帘进去,里边光线昏暗温暖。人挤挤挨挨,坐在矮凳子上,喝着扎啤之类的,有人在抽烟,大声谈笑,店员手持托盘,在矮坐的人头上穿行,觉得扦子随时会插在他们的头上。
好在,大家都不以为意,沉浸在这样一个时空中,隔绝室外的冬天和大城市的干冷。
丁汐禾点了大杯的扎啤,又拿了一大杯给我,我想说,我要开车啊。她却先说话了,坚定得很:“明天再开。”
女人真是奇怪的生物,我不懂她们,她们发号施令,却让人不忍拒绝,尤其我要陪伴丁汐禾这样的失恋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用陪伴这样的字眼。
我们开始喝酒,吃鸡胗或者肉串什么的。丁汐禾大口喝着啤酒,心满意足的样子,她说:“我酒量特大,大学毕业的时候,我们班男同学,全被我一个人灌趴下,但我平时又没有办法喝酒,你知道,作为一个公安干警。”
“喂,公安干警?”我笑了,觉得她真是三分钟就可以换一个新鲜的职业,不过,哪个警察会称呼自己是公安干警的?
“所以,川成,你开的车穿的大衣都不是你的,你脚上的白球鞋,右侧鞋跟处有一块新的摩擦痕迹,非常新,大概是你第一天开这辆车,其次,你大衣上的香水味儿和你车上的香水味儿是一样的。”她笑着冲着我说,手比成手枪的形状,“所以应该是你开了别人的车和穿了别人的大衣,是不是你图财害命,你的后备厢里是不是有尸体?”
旁边的年轻人跟着她的手指看向我,一副不可思议但又非常认同这个逻辑的样子。
我脑海中,竟然有陈悟被我关在后备厢里的画面,不禁笑了一下。
“对啊,你多笑一下,笑起来挺好看的。”丁汐禾伸手搔乱我的头发,遗憾的是,或许是酒精麻痹了我的神经,我竟然没有躲开。
她大概具有一种让人产生亲切感的能力,像带着代币去宠物店洗澡,店员看着它,它立刻变得乖巧,等我再去接的时候,它干脆露出肚皮给店员,状态像很享受。店员说,它很乖耶。
我很乖的……哦……我不争气地没有拒绝丁汐禾,甚至在初识的晚上跟她喝酒,雪天里我竟看到那颗被叫作长庚的星星,它一定起着微妙作用。坐在对面的丁汐禾声音沙哑,高音被抽掉,偶尔发出奇怪的笑声。
我们喝了四大杯,或者更多。
她真像一个可以驯服宠物的宠物店员,而我像代币一样,乖乖地露出肚皮,眼神伺机而动,等她一声令下。
“林川成啊,你今天真的有点反常。”我代表陈悟鄙视了我自己一下,又对脑海中的他嗤之以鼻。
“你管我,我就不能过平常年轻人的日子吗?”像他们一样,需要刺激,没有负担,反正精力无限,只管酒精入肚,天亮方休,到明天又是一条好汉。
丁汐禾手舞足蹈,目光空洞,她指着我:“你们男人,真是没劲!没担当!最勇敢的时候,是追一个女人的时候,是不是?”
我说:“不知道,我没有这方面的存储。”
她捂住嘴巴,非常吃惊:“天哪,我遭遇了一个处男。”
我指指自己的脑袋,酒精和氛围的协同作用,像她可以袒露心事给我一样,我突然也想跟她说些什么,但我脑中空空如也,除了一个秘密。
我说:“是啊,非常干净。”然后我笑了一下。说的是实话。一是也许之后不会再见面,二是明天我反正会彻底忘掉这些,根本没有必要瞒她,酒精让我的身体轻飘飘的,像要飞向雪夜里的某处。
她双手托着啤酒杯。“好吧,”她说,“作为医生,我告诉你,川成,爱情是这根手指,基本上没有作用。”她跷起小指,将它伸在我俩中间的空中,“没有主要作用,只起到辅助效果,跟个装饰一样。”
我竖起自己的小指,仔细端详,再把指头用其余四指捏紧,像小指被其余四指擒获,醉意上头。“确实没用哦。”我低声说。
“有用!”丁汐禾大声说,“抠鼻子啊,掏耳朵啊,用这个。跟爱情功能差不多,止痒。”
我当她是醉话,觉得无法劝解,我没有劝说别人的经验,更何况失恋的女孩子。
“每天,这个城市里大概都有很多一样的人吧,我有时候会这么想。”我认真地说,心里话是,每个人都缺爱,害怕被放弃,永远得不到最想要的东西,不快乐大概就是因为这些吧。
“是哦。”丁汐禾目光有些迷离,“其实还不都是大多数人,所以很开心认识你。”
我和她碰杯,内心有些失落,我们算认识了吗?她会不会变成一个陌生人?
丁汐禾手心张开,微醉地看着我:“你看!”
是那粒被她揪掉的牛角扣子,仔细看,它带着木质的纹理,有花纹盘旋而上,最终在扣子的顶端会合。她什么时候拿的,我全然不知。
她从包里翻找,终于找到一条皮绳,把扣子穿进去,再用力打一个结,变成项链的形状。她用手撑开,看着扣子,傻笑着,示意我的脖子伸过去。
“赶紧着,别废话!”她催我。
我满腹狐疑,把脑袋伸过去。她把扣子项链直接套在我的脖子上,再拍我的肩膀,说:“傻乎乎的,林川成,我认你这个朋友。”
她脖子有点泛红,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皂香。我脸红了,觉得这有点突兀,以及,这是陈悟的扣子啊。
“你归我了!用给你起个名儿吗?”她用手轻轻点了一下扣子,端起啤酒杯,眼神迷离。
我不知道这算什么,但将一个几乎陌生人的扣子做成项链,还用来跑马圈地,这个女人,真是有点疯。
“你大爷。”隔壁桌上的女孩突然拍案而起,震得啤酒杯叮当乱响,将对面的男人吓了一跳,应该是情侣之间闹别扭。男人显得有点尴尬,呆坐在桌前,见我们看过去,立刻一脸满不在乎。
女孩冲出店门,立刻将寒气放入餐厅,我不禁打了个寒战,丁汐禾怒视着男人说:“喂,还不快追出去!你让她一个人跑啊。”
“我……”男人表情非常无辜。
“赶紧着。”丁汐禾把啤酒杯咣当放在桌上,眼睛瞪大。
作为同伙的我,觉得大概有强度超过十吨的尴尬,完全不知如何应对。“女人怎么错,都是男人道歉,赶紧追!”
男人被丁汐禾催得站起,结账出门,找寻女友去了。
丁汐禾说:“看起来非常强壮,其实都是幼稚boy。对吧,小孩儿。”她伸手想搔我的头发,被我躲开,然后她咣当一声,头趴在了桌子上。嘴里仍在喃喃自语,“我很能喝的,我告诉你……”
她毫无征兆地醉了。
“喂,你不是喝倒过你们班的男同学吗?”我用手轻轻推她的肩膀,她没有任何反应。
所以,永远不要相信一个失恋的女人,她们真是谎话连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