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共治官宽严两难
“虽然饭不敢吃了,礼不敢收了,但事情也不好办了”。因为公司最近要组织召开一个高级别的论坛会议,小王此次的任务,是负责邀请国家部委的一些官员出席会议。不过,往年轻而易举的事情,现在变得越来越难。“他们都不愿意去外地出差,接待标准不如以前,礼品也不敢收。即使到了当地,想吃个饭联络下感情都找不到人。”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感受。7月17日,江西省委书记强卫在一次公开讲话中,提到现在一些干部对招商引资顾虑较多,不愿同客商过多打交道,担心企业出了问题自己受牵连。强卫说,有人担心高压反腐影响干部士气和队伍稳定,有人认为严管干部影响发展环境,感叹什么“为官不易”“官不聊生”,进而“为官不为”,当“好好先生”,这都是十分错误的。
7月24日,《湖北日报》刊登湖北省委书记李鸿忠的讲话。李鸿忠表示,要坚决破除反腐败影响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清廉为官与事业有为相矛盾等所谓“影响论”和“矛盾论”,按照中央决策部署,大力推进党风廉政建设和反腐败斗争。
现在出差要赔钱
“不是不想去,是真赔不起。前几天我陪司长去武汉出了趟差,两天赔了400块。”刘晓阳(化名)是某国家部委一个综合处室的负责人,因为司局级和处级差旅费报销标准不一样,他自费补足了二等座与一等座车票的差价,往返一共400块。而他每月拿到手的工资,也不过7000块钱。
这是他几乎全部的收入。部委机关里没有季度奖、年终奖和加班费,过节费基本也销声匿迹,只在每年年终时多发一个月工资。刘晓阳所在的部门,属于国家部委的非业务部门,没有什么实权,清水衙门一座。上有老下有小,在北京这样的城市生活,日子过得很紧巴。
他不反对中央的高压反腐和从严治吏,但这些措施让他感觉过于严苛:“两个人一起出差,两个车厢?司长是说要陪我坐二等座,我能答应吗?”让他觉得不近人情的,还有交通费、伙食和住宿补助。像他这样的处级干部,一天的住宿补助是每天80元,这点钱住快捷酒店的标准间都不够。交通费补助90元,只补助离京、返京两天。餐饮补助每天50元。
如果一次要去几个不同的地方,中间的交通票据必须齐备。有一次,刘晓阳从上海到苏州,因为接待单位也要去苏州办事,就顺便送了他一段。谁知回去报账的时候出了麻烦,因为没有这段行程的交通票据,会计没法做账,就让他写情况说明,还要对方签字证明,折腾了好几天。“太麻烦了。如果每次出差都这样,那我宁愿不去。”
其实,机关和事业单位的补贴一直都不高。据刘晓阳回忆,刚参加工作时,他每天的补助只有18元,几年后才涨到30元,不过,那已经是十七八年前的事情。当时出差,都是地方单位接待,住宿、餐饮包括回程机票都不用考虑,因此根本感觉不到。而财政部今年1月份新修订的《中央和国家机关差旅费管理办法》,已经将每天的30元补助提高到了80元。
但问题是,现在地方单位的管理也收紧了。以前这些“部领导”根本不用考虑的芝麻小事,现在变成了头等大事。“还没去呢,对方就打来电话,以万分为难的口气商量,解决住宿真的有困难”,刘晓阳说。
饭局也少了很多。像他这样在普通行政岗位上的处级干部,虽然没有什么决策权,但在一个领域浸淫已久,朋友还是有一些的,平时饭局不缺。不过,现在要想出去吃饭,只能自费。“前几天,我和另外一个处长约着出去吃饭,想了一圈不知道该给谁打电话,我们俩就自己去了。”
大陆餐饮业的惨淡,也侧面证实了这个说法。经历了去年餐饮业增速十年来的最低谷,高端餐饮公司纷纷谋变。继A股民营餐饮湘鄂情转战互联网,百年老字号全聚德在网上卖起了烤鸭,而高端川菜馆俏江南在推出团购业务后,又在重庆卖起了盒饭。
还有车改,“部委还好办,基层怎么办?”刘晓阳说,县长和乡长是在基层工作的,每月700元车补,他们怎么到村里调研?只能不去或者尽量少去。“这么多年为什么改不下去?就是因为实际情况复杂。如果觉得中央一‘打雷’,地方就‘下雨’,那就是太不了解中国国情了”。
警惕逆淘汰
普通民众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变化。一个在网络流传的段子极尽调侃:“最近,陆续发现各地领导的能力有了很大提高,有的会亲自打伞了,有的会亲自开车门了,有的会亲自拎包了,有的会亲自拿水杯了,有的居然会亲自写讲话稿了,值得可喜的是竟然会拉老婆手了……其实人民群众对领导的期望也不是很高,只要生活能基本自理就可以了”。
喜闻乐见的段子,最能说明一种现象的普遍性。而人民论坛7月份发布的一份调查问卷,其结论也能够予以支撑。这个针对官员群体的调查显示,中共强力反腐与从严治吏,使得相当一部分官员不适应,心态也有些不稳定。这种摇摆,按照程度由轻到重,又表现为“郁闷”、“顾虑”和“害怕”。如今官员最怕“工作上出事儿”,最郁闷“工资收入低”,最大的顾虑是“得罪人”。
对于官员们的这些困扰,绝大多数普通民众显得不能理解。一些民众认为,这些官员选择的参照对象有问题。“像国家部委,一些普通岗位的公务员,工作能力和承受的竞争压力有限,非要和跨国公司的高级管理层比薪酬,这有可比性吗?”还有民众直言不讳,觉得公务员不过是在自怨自艾,“以前才是不正常,现在刚刚正常就不习惯了?待遇低可以辞职啊,真刀实枪到社会上练练,看到底是不是精英。”
但事实上,一些公务员跳槽下海,只不过是体制内资源在市场变现的一种方式。那些能够成功跳槽到比较赚钱的岗位的,往往是在部委已经获得一定级别,并在专业领域有一定知识积累和人脉的。而那些在普通行政岗位积累工作经验的公务员,一旦离开所在单位就会“人走茶凉”,在市场上的价值基本为零。加上岗位职责限制,工作内容单一,缺乏历练,很多人已经丧失在市场搏杀的能力。“离开现在的单位,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一位基层公务员说。
按照中组部干部管理规定,硕士研究生毕业7年为提拔副处最低年限,副处2年为提拔正处最低年限,也就是说硕士毕业后理论上至少9年才能提正处,按硕士毕业25岁算,提到正处至少34岁;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两个级别各延迟1年就算非常非常快了,即硕士毕业11年,36岁。也就是说,即便在部委机关,大多数70年代末生人还处在正科、副处的位置上,更别说一些基层单位了。
与此同时,中共对于一些所谓实权岗位的限制也愈发严苛。2013年6月25日的中央政治局专门会议提出,“统筹制定领导干部秘书配备标准”。十八届三中全会《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要求,“规范并严格执行领导干部工作生活保障制度,不准违规配备秘书”。
一位在部委工作的年轻人很苦恼,他等了10年,房子还没有分到。每到分房子排队,就会发现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很多人,排在他前面。排名顺序靠打分,其中工龄最重要,因此分到房子的很多都是复转军人。因为复转军人工龄从初高中毕业参军算起,而他是读完博士才上班,这样就差了高中、大学、硕士、博士12年工龄。后来,他实在等不及了,就在通州买了一套房,和在公司打工的年轻人一样,每天挤公交,每月付房贷。
一位中直机关的官员告诉《凤凰周刊》记者,现在公务员的福利几乎消失殆尽,除了大城市还在乎的户口,分房也成了“千年等一回”,机关很多年轻人现在一样要供房贷,如果养老再并轨,估计会形成新一轮辞官潮。
但就记者接触的机关一些年轻人,目前真正准备付诸行动的几乎没有,年纪大、有一定职级的就更少。毕竟机关对于年轻人的吸引,不仅仅是待遇,还有整个社会对于公务员群体的观感。中国官本位观念浓重,在大多数人看来,公务员算是一种“成功”的人生,更何况是在中直机关或者国务院机构工作,这令他们获得金钱之外的另一种成功感。他们的不平衡在于,“在机关耗了十几年,还没有享受到领导的待遇,忽然之间这些待遇可能马上就要不存在了”。
反而是一些新近进入的年轻人,想离开的人所占比重较大。上海一家部属单位的纪委书记说,他们单位每年新入职的有180多人,有一次他召集其中18人开会,问是否有人因为待遇低想离开,结果当场举手的就有4个人。他感到有点意外,“没想到比例这么大”。他认为,就目前的收入情况,这些年轻人在上海的生活几难维系。“普通民众对于官员群体存在误解,不能将贪官污吏等同于普通公务员”。
地域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影响因素。东部与西部地区就不一样,在西部一些经济不发达、市场发育不完善的省份,受观念与就业环境影响,即使待遇低,机关与事业单位仍是很多年轻人的首选。
谈到近来热议的公务员加薪,这位书记认为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他的理由是,如果平均加薪1000元,整个社会都不会答应,而即便是加1000元,像上海这样的大城市,还是不能解决问题。他担心长此以往,会“优汰劣胜”,“等到真的有人想离开,一定也是有本事、有门路,也就是素质较高的公务员会先离开,留下的一定是庸才,这会是一种逆淘汰。”
“吐槽”背后的深层原因
而据一位来自长沙的基层政府官员反映,“消极怠工”是高压反腐和从严治吏之前就有的现象。因为基层公务员的激励和奖惩机制一直没有解决好,在目前锦标赛式的选拔机制下,基层公务员升迁极其困难,导致大多数人工作积极性不高,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部委机关的对未来有个盼头,基层能够杀出重围的绝对是凤毛麟角”。
国家公务员局信息显示,截至2012年底,全国公务员总数已达708.9万人,超过90%属于科员及科员以下职务,有60%是在县级以下政府机关。
他认为,官员群体“吐槽”反映出的诉求,主要集中于工资收入、事业平台、职业声望、晋升通道、制度环境和考核监督,这些均属于人力资源激励的核心要素。这些问题原本就存在,只不过在目前强力反腐、从严治吏过程中,又重新浮出水面,其中有着各自所对应的更深层次原因。
据2008年试行的《公务员职务任免与职务升降规定(试行)》,晋升乡科级正职领导职务的,应当担任副乡科级职务两年以上;晋升乡科级副职领导职务的,应当担任科员级职务三年以上。而晋升科员职务,应当任办事员三年以上。也就是说,全国科级干部90万人,想成为只有4万个的县处级干部后备人选,几率小于4.4%。如果到了45岁还没有被提拔为县处级领导,仕途基本就终止了。
在西部省份省直机关任职的李严达(化名)注意到,现实中身边的很多人,许多干部早年勤奋敬业,但人到中年开始懈怠,甚至骄奢淫逸;而主流媒体报道的,都是像焦裕禄、沈浩等一些因公殉职的基层干部,典型性虽强,但其榜样和示范作用有限。毕竟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职业只是安身立命的一种手段。难道对‘人民公仆’的诠释,必须要用生命来完成吗?”他对此感到困惑。
此前曾有分析称,从习近平上任之初即提出“八项规定”,并在2014年视察河南再提“官员楷模”焦裕禄可以看出,十八大后中共在“收拾官场”的两板斧——反腐和整风中,整风实际就是要“重塑官德”,也是中共对于未来官员基本的要求。
这一点,不仅从中纪委频繁使用“通奸”这个表明“党纪严于国法”的词汇中可窥见一斑,7月20日,中组部印发《关于在干部教育培训中加强理想信念和道德品行教育的通知》,要求官员与“西方道德”划清界限,并使用了“应声虫”一词。有学者认为,这里中组部对于官员的“理想信念”和“道德品行教育”,实际上都是“党建官德”的一部分。
应赋予基层官员解决问题的权力
黄明(化名)是在中直机关工作的一名年轻人,他曾短暂到基层部门挂职,负责信访工作。在目前环境下,他觉得,这些教育激励和惩罚措施,对解决基层公务员消极怠工的作用有限。他认为,部分基层干部确实存在问题,但将问题仅仅归咎于此,过于简单武断。
“从年龄结构、文化素质和教育背景来看,基层干部和中央机关的干部之间,尤其是新入职的干部之间,虽有差距但并不显著。‘桔生淮南则为桔,生于淮北则为枳’,很有可能不是桔本身的问题,而是存在水土、气候、环境等深层次原因”。
根据他的观察,基层干部之所以饱受诟病,“上下不讨好,两头都受气”,与其所处环境、位置及由此所带来的一系列矛盾有关。一是付出和所得之间的矛盾。基层干部工作繁琐、辛苦,内容单调、枯燥,常常要面对群众的抵触情绪和过激行为。与此同时,他们的职位普遍不高,发展机会有限,工资待遇较低,工作缺乏“奔头”,这都极大影响其士气及工作积极性。
二是责任和权力之间的矛盾。基层干部工作在第一线,直接担负着为群众排忧解难的责任,但其拥有的权力却十分有限,解决问题的资源匮乏。比如,对生活无着的群众应当给予救助,但没钱怎么办?久而久之,难免变得冷漠和麻木。
三是工作负荷与个人精力之间的矛盾。基层干部工作质量越高,服务态度越好,找他办事的群众就会越多,工作负荷也越重。但个人的时间和精力终归有限,如果长期超负荷工作,只能是要么降低工作质量,减轻工作压力;要么导致积劳成疾甚至英年早逝。长此以往,“劣币驱逐良币”。
他说,在群众中流行这样一句话:“中央是恩人,省里是亲人,县里是好人,乡里是恶人,村里是仇人”,包括一些机关的领导干部也常常认为,上头制定的政策多数是好的,只是基层执行政策的和尚把经给念歪了,这不公平。
他呼吁,应该给予基层干部更多理解、关爱和支持。除了在工资待遇方面适当给予倾斜,还应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赋予基层干部一些解决问题的权力。此外,组织部门要真正将群众评价作为干部奖惩的重要依据,对群众满意、表现优秀的干部要优先提拔,避免沈浩“干得好,提不了”的现象重演;对群众不满意、表现较差的干部要加以惩戒,并与工资待遇、职务职级、荣誉奖励等指标适度挂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