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众神(十周年作者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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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阴影(13)

艾茜给自己的男婴起名叫安东尼,后来她说,她最后一任丈夫就是这孩子的父亲(她知道这里没有人可以反驳她的说法,说不定她真的认识一个叫安东尼的男人)。她的儿子和费丽达·理查德森一起喝她的奶水长大。她雇主的孩子总是优先得到哺乳,所以她长成了一个健康的孩子,高挑强壮。而艾茜自己的儿子,由于只能喝剩下的奶水,长得瘦小虚弱,像得了佝偻病。

孩子们不仅喝她的奶水,还从她那里听来了那些传说故事:住在矿井下面的蓝帽子和诺克精灵;莆克,最爱恶作剧的精灵,它们比塌鼻子、红头发的比奇斯小精灵还要危险;至于比奇斯小精灵,渔夫们总把捕捉到的第一条鱼留在岸边给它们,在收割的季节,新烤出来的块条面包也要放在地里给它们,乞求能有一个好收成;她还给他们讲苹果树精的故事:老苹果树成精后就开口说话,只有收获的第一桶苹果酒才能安抚它们的怨气,把苹果酒倒进它们的根里,它们才会保证你第二年能有好收成。她用康沃尔郡的绵软腔调给他们讲故事,告诉他们要提防古老歌谣里唱到的那些树:

榆树会沉思,

橡树会记仇,

柳树人会四处走,

如果你深夜在外要警惕。

她把所有这些故事都告诉他们,他们完全相信,因为她自己就坚信不移。

农场慢慢兴旺起来。艾茜·特瑞格温开始每天晚上把一小碟牛奶放在房子后门外面,献给比奇斯小精灵们。八个月后,约翰·理查德森轻轻敲响艾茜的房门,走了进来,问她能否尽一个好心女人的职责,安慰他这个孤独的男人。艾茜告诉他,他的言行让她太震惊了,心灵受到巨大伤害,她是一个可怜的寡妇,一个比奴隶地位好不了多少的有卖身契约的仆人,现在竟然被人当作妓女一样对待,而这个人又是如此尊敬。按照规定,有契约束缚的仆人是不可以结婚的,而他居然想要折磨她这么一个可怜的被流放的姑娘,真让她无法想象。她深棕色的大眼睛含满泪水,约翰·理查德森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向她道歉。接着,约翰·理查德森开始情绪激动起来。在那个炎热的夏日夜晚,在走廊里,他单膝跪下,主动结束了她的卖身契约,并向艾茜·特瑞格温求婚。她接受了他的求婚,但在婚姻合法之前她是不会与他同眠共枕的。因此,她从自己的阁楼小屋里搬出来,住进前面的主人的房间里。后来,约翰·理查德森的几个朋友和他们的妻子在镇上遇到他时,都说这位新任的理查德森太太真是个美人。这让约翰·理查德森感觉非常得意。

不到一年,她又生了一个男孩,和他的爸爸和姐姐一样,是个白肤金发的孩子。他们给他起名叫约翰,和爸爸的名字一样。

星期天的时候,三个孩子到当地教堂听旅行传教士讲经,他们还进了小学,和其他小农场主的孩子们一起学习字母和算术。与此同时,艾茜也确保他们都知道了最重要的秘密:关于比奇斯小精灵们的秘密。这些红头发的小精灵,眼睛和衣服的颜色和河水一样碧绿,鼻子卷翘着,样子可笑,斜眯着眼睛。只要乐意,他们就能迷惑你,把你引上错误的道路。除非你一边口袋里装着盐巴,另一边口袋里装着面包,才不会受他们诱惑。孩子们出门去上学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在一个口袋里放一撮盐巴,在另一个口袋里放一块面包——那是生命和土地的象征,能确保他们平安从学校回到家中。果然,每次他们都能安全回家。

孩子们在生活舒适的弗吉尼亚群山中长大了,长得又高又强壮(只有安东尼例外,他是她的第一个儿子,总是体弱多病,脸色苍白),理查德森一家人都很幸福,艾茜也尽全力爱她的丈夫。结婚十年后的某一天,约翰·理查德森突然牙疼起来,从马上摔了下来。大家把他送到最近的镇子里,在那儿把牙齿拔掉。但是已经太晚了,血液感染让他脸色漆黑,呻吟着死去。他被埋葬在他生前最喜爱的一棵柳树下。

理查德森的寡妇单独管理着种植园,等待两个儿子长大成人。她管理着所有的契约仆人和奴隶,管理一年又一年收获种植的烟草。她在新年来临时把苹果酒倒进苹果树根下,还在收获季节把新烤出炉的长面包放在田地里,她总是把一碟牛奶放在后门门口。种植园越来越兴旺,理查德森的寡妇获得做生意时不好对付的名声,但她的种植园收成总是那么好,而且从来不以次充好销售她的商品。

又一个十年过去了,接踵而来的是不幸的一年。她的儿子安东尼,在关于种植园的未来经营权以及费丽达的婚约的激烈争吵中,杀死了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有人说他并不是有意想杀死自己的兄弟,只不过那愚蠢的一拳打得太重,也有人不同意这种说法。安东尼畏罪逃跑了,留下艾茜亲手把自己最小的儿子埋葬在他父亲身边。后来有人说安东尼逃到了波士顿,也有人说他跑到了南方,去了佛罗里达。他的母亲却认为他乘船去了英国,加入乔治国王的军队,镇压叛乱的苏格兰人。随着两个儿子的离开,种植园空荡荡的,充满哀伤的气息。费丽达精神憔悴,仿佛她的心都已经碎掉了,无论她的继母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让她再次绽出笑容。

伤心归伤心,她们需要一个男人来打理种植园。所以费丽达和哈里·索姆结婚了。他当过船上的木匠,厌倦了大海,梦想在陆地上生活,住在一个和他出生长大的林肯郡的农场一样的庄园里。理查德森家的种植园和英国农场并没有多少相似之处,但是哈里·索姆相当喜欢这里,感到十分快乐。费丽达和哈里一共生了五个孩子,其中三个活到成年。

理查德森的寡妇很想念她的儿子们,也想念她死去的丈夫,尽管在她的记忆中,他只是一个对她体贴公道的男人。费丽达的孩子们也会缠着她讲故事,她给他们讲荒野上的黑狗、红帽子和血骨人,以及苹果树精的故事,可是他们都不感兴趣。他们只喜欢杰克的故事——杰克和豆子,杀掉巨人的杰克,或者杰克和他的猫还有国王的故事。她像对待自己亲生孩子一样喜欢这些孩子,尽管有时候她会叫错他们的名字,叫出那些很久以前死掉的人的名字。

这是一个温暖的五月,她把椅子搬到厨房后的花园里,坐在那里摘豆子剥豆壳,沐浴着阳光。即使在弗吉尼亚暖洋洋的天气里,寒冷还是钻进了她的老骨头里。她现在已经白发苍苍,温暖的阳光对她来说是一种享受。

用苍老的双手剥着豆荚时,理查德森寡妇开始幻想,如果能再次走在家乡康沃尔郡的荒野和悬崖峭壁上,该是多么幸福呀。她回忆起自己还是个小姑娘时,坐在海边卵石沙滩上,等着父亲的船从灰蒙蒙的大海上归来。她的手现在已经布满青筋,不太灵活了。她打开豆荚,把饱满的豆子剥进一个陶土碗里,剩下的空豆荚丢到围裙兜里。然后,她发觉自己正在回忆早已一去不复返的往事,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过了:如何用灵活的手指夹出别人的钱包,偷窃昂贵的丝绸布料。她又回忆起西门监狱里的看守告诉她,距离她的案子被审还有十二周的时间,她是个漂亮姑娘,如果能在这段时间内把肚子搞大,就可以逃脱绞刑架。她想起自己转身面对墙壁,勇敢地拉起裙子,她既恨自己又恨那个看守,但她知道,他是对的。腹中的小生命意味着她能从死神手中多骗来一点儿时间……

“艾茜·特瑞格温?”一个陌生人叫她。

理查德森寡妇抬起头,五月的明媚阳光被面前的这个人挡住了。“我认识你吗?”她问,却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那个男人从头到脚穿着一身绿:蒙满灰尘的绿色紧身格子呢绒裤,绿色的夹克衫,还有暗绿色的外套。他顶着一头胡萝卜红色的头发,正歪着嘴巴微笑着看着她。那人身上有什么东西让她一看见他就觉得很高兴,但也隐藏着危险。“你可以说你认识我。”他说。

他眯着眼睛看着她,她也眯着眼睛看着他,在他那张月亮一样圆的脸上寻找熟悉的线索。他看上去和她的外孙们一样年轻,但他却能叫出她年轻时用过的名字,还有,他的声音里带着英国北部人才有的喉音,那是她从小就熟悉的腔调,和她熟悉的家乡的岩石、沼泽一样。

“你是康沃尔郡人?”她问。

“是的,我是杰克表兄。”红头发年轻人说,“或者说,过去是。可现在,我来到这个新世界,这里的人们没有把麦酒或牛奶放在外面给一个诚实家伙喝的习惯,收获季节也没有烤好的面包。”

老妇人扶稳放在大腿上的那碗豌豆。“如果你就是我想到的那个人,”她说,“我同意你的说法。”她听到费丽达在房间里冲着某个仆人发脾气的声音。

“我也同意。”红头发的家伙说,他脸上有一点哀伤,“尽管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你和像你一样相信传统的人,带我来到这个没有魔法、没有比奇斯小精灵和其他精灵的生存空间的地方。”

“你给我带来很多好运。”她说。

“有好也有坏。”喜欢眯眼斜着看人的陌生人说,“我们就像风一样,我们会带来好运,也带来厄运。”

艾茜点点头。

“愿意握住我的手吗,艾茜·特瑞格温?”他伸出手给她。那是一只长满雀斑的手,尽管艾茜的视力已经很差了,她还是可以看清他手背上每一根橙红色的毛发,在下午的阳光下发出金色的光。她咬了咬嘴唇,迟疑了一下,然后把自己青筋突起的手放在他的手心中。

他们找到她时,她的身体还是温热的,但是生命早已离开她的躯体。她的身边还有一半没有剥掉豆荚的豆子。

第五节

生命不过是昙花一现,

死亡如影随形时时跟随,

她是房中暂时的租客,

他却是等在楼梯上的恶棍。

——W.E.亨利《生命不过是昙花一现》

星期六早晨,只有已经起床的卓娅·乌特恩亚亚和他们说了再见。她收下星期三给的四十五美元,还坚持要写一张收据给他。收据写在一张过期的饮料折扣券背面,字迹很大、弯弯扭扭的。在清晨阳光下,她显得有些像洋娃娃,苍老的脸上化着精致的妆,金色的头发高高盘在头上。

星期三亲吻她的手,和她告别。“感谢您的盛情款待,亲爱的女士。”他说,“您和您美丽迷人的姐妹们,就如同天空一样光芒四射。”

“你可真是一个坏坏的老男人。”她冲他摇了摇手指,然后又拥抱了他一次。“保重自己,”她叮嘱他,“我可不希望听到你离开我们的消息。”

“那种消息同样会让我悲痛不已的,亲爱的。”

她和影子握手告别。“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对你的评价很高,”她说,“我也是。”

“谢谢。”影子礼貌地说,“也谢谢您的晚饭。”

她惊讶地挑起眉毛。“你喜欢吃?那你有机会一定要再来。”

星期三和影子走下楼梯。影子把手伸进夹克衫口袋里。一美元银币冷冰冰地躺在他手心中,比他用过的任何硬币都更大更重。他以变戏法的传统手法握住它,让手自然垂在身边,然后把手伸直,让硬币滑到手掌前端,很自然地用食指和小指轻轻压住。

“做得不错。”星期三说。

“还在学,没入门呢。”影子说,“纯技术的手法我倒是学会不少,但最困难的就是引导观众盯着错误的那只手。”

“是吗?”

“是,”影子说,“这叫作‘误导’。”他把中指伸到硬币底下,轻轻一推,把硬币推到手掌后部,摸索着在那里轻轻按住它。可是硬币从他手中滑了下来,叮当一声掉在楼梯上,翻滚着落下几层台阶。星期三弯腰捡起银币。

“别人送你的礼物,你不能这样马虎对待,”星期三说,“像这样的好东西,你要把它紧紧抓在手心里才对。别再拿它到处乱抛了。”他检查一下硬币,首先看了看有老鹰的那面,然后翻过来查看有自由女神头像的那面。“啊,自由女神,她很漂亮,是不是?”他把硬币抛回给影子,影子从空中接到硬币,然后把它变没了。看似把它握在左手,其实在右手里,然后又把它变回到左手里。最后,硬币静静地躺在他右手手心,有它在那里,让人感觉十分舒服。

“自由女神,”星期三说,“和美国人拥有的众多神衹一样,源自国外。这一位,是个法国女人,为了照顾美国人的敏感心理,法国人遮住雕像的丰满胸部,然后才作为礼物送给纽约。”他说着,冲着楼梯下面一层台阶上一个用过的安全套皱了皱鼻子,带着一脸厌恶的表情,用脚尖把它踢到楼梯边上。“有人会不小心踩到上面,摔断脖子的。”他不满地嘟哝着,“就像香蕉皮一样,只有最下流、最冷血的人才会把它们到处乱扔。”他推开楼门走到外面,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室外比室内看起来的还要寒冷,影子觉得可能还要下一场雪。“自由女神,”他们向车子走过去时,星期三继续大声评论着,“其实是个婊子,只能躺在一堆尸体上睡觉。”

“什么?”影子问。

“这说法是有根据的,”星期三说,“是个法国人说的。那就是他们在纽约港口竖立雕像的原因:婊子总喜欢在货车丢出来的垃圾上干那种事。你想把火炬举得多高都没问题,亲爱的,但是你的裙子里还是有老鼠,还是有冰冷的精液从腿上流下来。”他打开车锁,让影子坐在副驾驶座上。

“我觉得她很美。”影子说着,把银币拿近一点儿观看。银币上自由女神的脸,让他觉得有点像卓娅·波鲁诺什娜亚。

“这就是男人永恒不变的愚蠢之处,”星期三一边开车一边说,“追逐甜美的肉体,根本没有意识到那不过是白骨红颜的皮囊,是蛆虫的食物。每天晚上,你就搂着一堆蛆虫的食物干那事儿。我这么说可没什么冒犯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