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味:美食思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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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江南鱼米书(5)

回锅。再从油锅里过一遍,拨动油条的筷子也有点尴尬,一如说过了再见电梯下去又上来真的又见,只是时间相隔太短。稍微滚两滚夹上来,金黄变成红黄,饱满变得干瘦,油锅吸收掉水分,比游荡在空气中时吸进去的水分更多的水分,油条更脆,脆得不能碰,一碰就魂飞魄散。金色的碎屑落了一地,油光光的,所落之处留下一片油渍。有时候,一根油条也有自己的想法,它要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自己的痕迹,甭说一根有阅历有沧桑有见识的老油条。

不是非得再吃二茬苦重遭两遍罪。过了气的油条扯断了浸到白粥里,浸透了,油条很软,很软,几乎要柔弱无骨,它就是遇水可溶的面粉的啊。这个时候油条赖以闯荡江湖的香酥没有了,口齿间只有绵软的面香和油香。或者,因为油条的这一品质,油条可以做菜。比如我们小时候夏日当家的丝瓜汤。柔韧的碧绿的丝条载浮载沉,佐蛋可以,佐以油条更佳。饱吸水分的油条丰腴柔软,与丝瓜纠缠不清,面粉的柔和蔬菜的脆嫩,还有,揪一根油条,这一大锅汤就不用放油了。童年,油是有定量的,能省我的父母是要省一点的。而童年时代习惯的食物如今都是美味,因为承载了记忆。那些比美食还要美好的记忆。

齿白唇红的王宝宝后来做了摄影这一行,在家乡的某个文化机构,一度我在新华社的图片库里会看到他拍摄的当地新闻图片;拖着长鼻涕的张小军初中毕业回家种田,现在是农民企业家,他的采访专稿是王宝宝摄影的。只有“老油条”不知所终,初中没有毕业就跟着家门口的戏班子走了。某一天忽然感觉班里安静了很多,大家觉得有点奇怪,过了几天才明白好几天没看见“老油条”了,后来再也没有见到“老油条”了。教室最后一排那个位置空下来,像掉了的牙迟迟没有长出来。据说他父亲不在了,母亲拉扯不了几个孩子,让稍微大些的他跟着戏班子,跑龙套也好学唱戏也好,自己挣饭吃去。然后就没有了下文。孤儿寡妇,一定是再也支撑不下去了,不然,过个三五年,“老油条”就能得力了。在他走后,班上又转来一个“老油条”。一样的嬉皮笑脸,一样的油盐不进,一样的目光冷漠举止早熟。每个班都会有这样一根“老油条”,好像就是为了让班主任头疼,让我们开心,因为“老油条”会跟老师对着干,会搞鬼作怪,又可怕又可爱。

那时候,我们还不懂这些“老油条”,我们不知道他们成为“老油条”是有原因的,相对于我们的简单,人世的雨打风吹来得太早太无情,没有长大没有长壮没有长成型,他们就开始苍老。要到很多很多年之后,我们才会明白,其实每一根“老油条”的后面,都经历了我们在那个年龄不曾经历的沧桑。“老油条”不是自己早熟的,是生活在很短的时间内以磨难催熟了他们。我们后来也成为“老油条”,大多数人都会如此,在时间里无一幸免,迟早而已。岁月老了。我们不能停留在童年,我们也不能在童年之后再度复制粘贴童年。最悲摧的是,我们未必有回锅的机会,不得不相继沦为一根软沓沓油滋滋皮松肉泡的老油条,在时间里打滚,一脸无所谓地内心绝望着。

小笼包要开口

《人民日报》2014年1月5日以《包子,朴实无华的美味》为题整版介绍了全国各地的包子,其中上榜的包括天津狗不理包子、上海小笼包、广东叉烧包、成都鲜肉包、武汉鱼香包、宜春大包子、沈阳长乐包、开封灌汤包、新疆烤包、扬州三丁包以及生煎包。“包”打天下,虽然文章名字还是朴实无华的《人民日报》风格,显见得更接地气了。

自从《舌尖上的中国》红遍中国,芜湖这一江南码头居然没有一款上得榜单,着实让一干认为天下美食都不如芜湖味道的芜湖人不爽——小笼汤包,不也是芜湖的一城一味吗?都怪公关不力,让别人占了先。芜湖人搅动着虾子面,拎起一只小笼包,边吃边牢骚。很多时候,牢骚是最好的小菜。

虽然饱腹填饥是大包,各种肥白丰硕的大包有淀粉有肉,热乎乎一个下去,基本上这个上午就不会头昏眼花血糖低,当然,大包显见得粗夯,如果稍有闲暇,如果稍够精致,芜湖人的早茶,是要一笼半笼小笼汤包才算正儿八经的早茶,是待客之道,也是善待自己。

以前看关于芜湖的书,像《芜湖古今》都曾经提到,反正写芜湖的美食乃至特产,小笼汤包都是不能不提的。原来我以为就芜湖有小笼汤包,后来去苏州,发现苏州也有,等我将唐鲁孙、车前子、古清生、蔡澜、汪曾祺等人的饮食札记拜读一二,并且煮成一锅粥,我觉得他们好像多都提过小笼包子。江南人的饮食嗜好估计都差不多,饮食方法也应相去不远。

现代人吃小笼汤包要戴一个塑料手套,像我们这里吃猪蹄子,是怕汤汁漏出来。有点扫兴,如同你吃螃蟹有人把肉剔好了,除非小孩,或者慈禧太后,还能吃得津津有味。轻轻提慢慢移,咬个小口,把汤吸掉。技术含量又不是很高。小笼汤包关键在汤,是用猪皮熬制的猪肉冻子,如果是正宗小笼汤包的话。我在这里就不赘言熬制包制过程,首先我不是内行,说出来的也是人所共知的大路话,其次也没谁打算自己在家包吧?还有,说和做的距离太大了,即使请某位小笼汤包的传人开出制作大全,你也做不出他那个味道。

小笼包子的馅巨重要,皮也巨重要。是死面擀制的皮,死面才有韧劲,也不会吸进汤汁,还要薄,薄到里面的馅红粉绯绯若隐若现,像纱罗裹着个佳人,“皮薄如纸,汤如泉涌”。不过很多地方你跟他说小笼包子,他拿来的是一笼小包子,发面捏的小包子,那个头和咱们这里的小笼包子一比,整个就是个相扑级别的。如果说我们这里的小笼汤包是个精致小姐的话,那个包子就是粗使丫头,而且是专管洗大件的。

在芜湖开个饭店即使是稍微有点样子的早点铺子,做小笼汤包是必须会的,也都是有的,水平也就参差不齐。皮子太厚,朽烂;馅呢,是猪头颈肉熬的,腥腻得很,汤汁也不饱满。如果一只小笼汤包,没有一肚子摇摇欲出的汤汁在紧致白皙的皮子里,如果不是用五根指头从包子头部拎起,一个包子一如一只坠着满腹经纶的逗号,轻轻放下包子,包子瘫软如泥,凑过去,咬开一个小小口子,汤汁们奔涌而出,赶紧猛吸几口,然后被满嘴巴的鲜香迷醉,这都是小笼汤包的必杀技,少一样,小笼汤包就是草台班子。其实这个也不难,虽然人不可貌相,但是吃小笼包子,看一眼,这家包子好不好吃就心里有数了。

即使是金碧辉煌的五星大饭店,未必货真价实,不是白案师傅不上心,是有劲使不出。围着一条万年不洗的围裙的街边摊,也许就是身怀绝技的民间高手。包子好吃不在样子,果腹当然可以将就,喝个茶吃个早点,早点的形象就要讲究,食客有的是工夫跟你数一数包子上有多少道褶。

小笼汤包的精致该算是包子中的首席,但是小笼汤包的首席是蟹黄汤包。秋风老螃蟹肥,一款芳名蟹黄的小笼汤包闻风而动。新鲜的大闸蟹剥了,用蟹黄调馅,无法想象的鲜美,尤其是捏汤包的师傅有意识抹一点馅在包子褶上,他们说是为了便于区别,我觉得就是显摆,谁会把蟹黄汤包卖成鲜肉汤包?这是季节性的,不过如果你在冬天或者初春也能吃到,不是螃蟹生命力如此顽强,而是有的商家将蟹黄冷冻起来。不过说真的,吃蟹黄汤包要的就是那个鲜美味儿,冷冻过的虽然也鲜,到底差了很多,只能说算是差强人意吧。

我婆婆是乡下人,芜湖的乡下,对小笼包子并不陌生。那真是粗制滥造的小笼包子,馅就是猪身上卖不出价的槽头肉煮出来的;汤呢?如果一定要说有汤的话,就是兑了水的肉汤;皮呢,厚得对着灯也照不见里面的馅。我们带她去吃正宗小笼汤包,婆婆很惊讶汤汁居然这么厚,皮居然这么薄,馅居然这么嫩,若是有文化,我婆婆一准要像《红楼梦》里的刘姥姥说我们那里最巧的姐儿也绞不出这样的花来一样感叹,我们那里最牛的大师傅也捏不出这样小巧的包子。我们还特意要了蟹黄汤包,估计这首席被螃蟹接见了一下,之后没洗手就来招呼我们了。一般的店铺就是这种货色。

对于小笼汤包我没有什么感情,办公室有位同事对它情有独钟,且一钟多年,具体多少年?他说二十多年。从一笼十二只汤包八毛钱吃到如今一笼八块钱。二十几年每天早晨吃十二只小笼汤包,真是了不起。有人对着一个大活人都忍无可忍,他居然二十几年对着几只死汤包并且至今兴致不减。我看到他快餐盒子载着一笼小笼汤包,他插上电水壶,开始吃小笼包子,沿着包子壁咬一口,呼噜噜先喝掉里面浓厚的汤汁。小笼汤包一定得这种吃法,先喝汤再吃肉。可是这是个多么热爱小笼包子汤的人,总是先喝掉所有小笼包子的汤,然后水壶尖叫,他拿茶叶,泡茶,滚滴滴地喝两口茶,然后坐下来,一只一只吃包子。常常是,他在一边忙活,一溜儿十几只小笼汤包软软地瘫在那里,都开着口子,仿佛想说话,却总是欲言又止。

糯米怕过年

进入腊月了,该忙着准备过年了。先从哪儿下手?捋起袖子,要是认真过年,免不得先和糯米打一架。曹操倒霉遇蒋干,萝卜倒霉遇稀饭。糯米怕过年,糯米的倒霉充满了宿命感。

蒸阴米。糯米真好看,我家乡人说好看的糯米是三粒寸,三粒一寸。淘干净,沥干。这个时候的糯米真真切切是素颜美人儿,雪白得耀眼修长得纤浓有度。然后上笼屉蒸熟。逢到腊月里,有笼屉的人家左右逢源,束之高阁一年的笼屉们洗干净灰尘,年深月久烟熏火燎,再用碱水刷洗也是黑脸乌嘴巴的邋遢婆娘。这婆娘一个腊月里走家串户,饶舌得不得了。屉布是口罩子拆开的纱布,这个还是用自家的吧,辗转来黄黄黑黑的屉布实在是不敢相信,好歹是进嘴的东西。

大灶猛火,蒸熟的糯米倒到凉床上,摊开,晾冷,然后晒干,要晒很多次,我家乡称晒干,一粒粒缩小了身躯、黯淡了颜色的熟糯米为阴米。阴米有两大用途,平时做炒米,过年做炒米糖,这个得等炒货店开张。

打年糕。年糕比起炒米糖,更加具有美好的寓意,年年高。糯米和粳米按照比例来掺和,要是够本钱,全部用糯米,我家乡觉得这样划不来,糯米比粳米贵。淘洗干净,浸泡,上磨子磨,磨出来的米浆沥干水分,刨成细粉,上蒸笼。蒸好了搡粉。就是将米粉团放到一个大石臼里舂打,一人舂打一人翻米粉团。估计打年糕由此而来。打好之后揉搓米粉团,再慢慢挤成长条状。一块好年糕的要求是细腻、劲道、柔韧,韧性十足之余不沾牙,回味清香甜糯不硌牙——这就对了。我看《舌尖上的中国》,看到宁波年糕美白如同艺术品很是羡慕,在我家乡,所有的食物都散发着粗制滥造的味道,年糕们也是如此。根本没有那些年糕模板来塑造年糕的形状,年糕们都是自由生长,吃年糕也是如此,不过是下到稀饭或者烫饭里,为不抵饱的烫饭稀饭增加干货,也是为了来年春天下田的人添把子力气。

当然,过年的时候,年糕的待遇是不一样的,将年糕切成薄片,热水下熟了加咸菜猪油或者青菜猪油年糕。或者油煎年糕,炒年糕最美味,香油,咸肉片葱蒜姜丝,爆炒。我不是抱怨穷日子,芜湖人都记得当年鸠江饭店一带一到晚上一溜红帐篷,炒年糕炒面皮热火得很,后来被取缔了。卫生是不大卫生,可是我们知道,好吃的东西都有点不干净。不要相信那些美丽的广告图片,那是PS出的美人。

搓元宵。北方人叫元宵,用箩滚手摇;南方人称汤圆,是用手搓成。我家乡应该是南方,却叫元宵,但是手搓的。这怎么说的?继续和糯米死磕,这个美人儿被折腾得够呛。糯米洗净,泡酥,石磨子伺候。有石磨子的人家门槛也被踏平了。石磨子用了几辈了,青石上花纹累累精神抖擞。磨子下放大澡盆,泡好的糯米放一边,一边转动石磨的木头柄,一边用勺子舀一勺连水带米的糯米投到石磨眼里。要是人口多,得老驴拉磨一样转一下午磨子。雪白的汁水从石磨中间流淌下来,淋淋沥沥。这不算完,将糯米粉定一定,用干净纱布包起来沥水,沥干水之后的糯米粉就是元宵粉了。脸盆里放着几大块元宵粉,上面覆着纱布,放到温度低的地方。要吃,揪一大块,搓成长条,长条上揪一小块,搓成圆形,就是元宵。我家乡的元宵都是实心的,没有现在这些甜的、咸的、肉的馅讲究。

年糕元宵都是将糯米粉碎,唯一尊重糯米形象的过年饮食大工程,是八宝饭。八宝饭是糯米饭配上八色果脯,比如红枣、核桃、莲子等等,还有红绿丝,各色装点在雪白油润的米饭上,要说吉祥,的确是又好看又讨彩,八和发也是谐音。我们最喜欢谐音了。做八宝饭最重要的一点是不吝猪油和白糖,大量地放,放到嗓子眼。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和糯米死磕除非你有石磨子一样的胃。

八宝饭是过年的高潮。因为自从吃过八宝饭,我得用上好一段时间来消化那么多糯米、猪油、白糖,做八宝饭是花了血本的,消化八宝饭何尝不是。我们经常被一顿八宝饭终结了过年的好胃口,我妈年没有过完就急着找街头的接骨老戴家要食母生,治这几个熊孩子的消化不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