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江南鱼米书(6)
炒货店
一进腊月,镇子的炒货店忽然之间冒了出来,春笋一样从去年消失的地方生长出来。街巷的某一间,有大灶,将槽门的门板一块一块卸下来,叠起靠在一边,大铲子、大锅、大小筛子,还有几个穿着深浅不一的旧棉袄的年龄不一的男人。像隔壁昨天乡下来卖两箩花生壳子的乡下大爷,像前几天街头来请街上大舅去吃喜酒的乡下外甥,不认识又眼熟得紧。
不要贴广告不要竖招牌,一年一度的炒货店开张了。挑着一稻箩阴米,搬着一脸盆花生米的主妇们络绎不绝,拉着稻箩沿或者脸盆边的是半大娃娃们,急吼吼要吃呢。家家都会来做糖炒花生米,可是这个先后对于孩子们来说太重要了。
炒货店开始热香弥漫,甜香四溢。主妇们备好原料,将糯米用八分开水烫过,摊开散热,沥干水分,带到炒货店,下到锅里,大师傅挥动巨大的木头铲子,三下五下,糯米发黄,铲起来放到细眼筛子里过一遍,将炒货店无处不在的细沙过掉。一边山芋糖已经熬好,加点白糖,不加白糖光是山芋糖不甜,很多人家加的是糖精,不要跟我说不健康,没得吃更不健康。将金黄的阴米倒进去,和糖浆们来个零距离。在我家乡,糖浆叫个糖稀,稀释的糖。铁锅铲在锅里搅拌,火候是糖坊师傅的看家本领,火候一到三铲子两铲子铲起,将黏合成一大团的米和糖放入一个四方木头框子里,木头框子放在担在长条凳上的门板上,赶紧铺平,然后用木制的圆形滚筒,比一般擀面杖粗短,来回用力滚压,将米和糖压平整压板结,这个时候米和糖也冷却了不少,开始变硬,糖坊师傅将木框拿开,嚓嚓嚓切成麻将牌大小,一气切完,不切完米糖冷了,容易碎。碎得多了,来做糖的主妇们是不会不作声的,她们就在找机会压一压做糖的手工费呢。这就是金黄香脆的我们家乡称之为蛮米糖。这个蛮大概是南蛮子的意思,硬,但是香。至于说炒米糖,是将阴米和细沙一起炒到起爆,也就是现在的膨化状态,大且白,虽然不够香,但是明显薄脆些,适合牙口不好的人,也将阴米的体积扩大了,也就是说更具有欺骗性和实用性,做米糖的路子还是一样的,不过可以加炒熟的花生做花生糖,加炒熟的芝麻做芝麻糖,什么不加做炒米糖,或者是将炒米和糖混在一起和匀,不上木框,直接用手搓,搓成圆的,再点上点红色绿色,这叫欢头。乡下过年是新婚的小夫妻要备的回门礼。
如果你要做炒米糖,还记得要带上个香油瓶,润油锅用,用得不多,但是炒货店的师傅不提供。
做糖是大头,附带的也要炒点花生米。将做花生糖捡过的花生,大粒的,在家里用盐开水或者糖开水泡一下,晾干,带到糖坊里炒一炒。糖坊都是大锅,都是一样的塞草把稻壳子,师傅乐意炒大宗物件,但是总有些老婆婆要炒个斤把两斤阴米,不做糖,没牙吃不动,就炒个炒米有时候嚼两粒嗒嗒嘴,大师傅虎着脸,很不高兴,可是也给炒了,半铲子东西,还得细细过筛子,要是有几粒沙子磕了老婆婆仅有的两只牙,叫你腊月里生意做不安生。
我爸不知在哪吃到一种糖,是纯用糖浆和花生做的,没有炒米什么事。我妈那年好好难为了炒货店的大师傅一回,他说他做了几十年炒米糖,就没有这种做法。是啊,这几十年,他都是在这里做的,他做的就是这几样。后来到底也做成了,不过着实费糖稀费花生米,很不划算。没人家这样做,都希望用最少的糖稀最少的花生米做出最多的花生糖,炒米是个主角啊。我妈说今年做糖太吃亏了,即使是吃进肚子里的亏,我妈也觉得很痛心。为了将装炒米糖的洋铁箱装满,这个每年都是要装满的,不然就是对我们的虐待,又多花了一笔糖稀钱和手工钱。我外婆摸了一块新产品放到嘴巴里,半天没有吃动,这种花生糖比运漕街头著名难啃的蛮米糖还要难啃,在嘴巴里裹了半天终于不得不放弃,她对我妈非常不满:跟你讲男子汉的话不能听,你就是耳朵软。注意,男子汉三个字在这里的发音非常不一样,平时我们说的男子汉三个字音高频率都是平等的,我外婆说出的男子两个字短而紧密,子是男的附属音,汉拖得较长,发音较轻,表达了一种不屑。天地良心,我外婆对我爸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但是这个时候她就是这么说的。
而且炒货店的大师傅逢人就说,此后街坊间传出一段谣言,说老唐家发财啦,做糖都不要炒米了。我妈着实担惊受怕了好一阵子。
开油锅
过年,平时再会过日子的人家,譬如我家对门的林奶家,日常炒菜只用插在油瓶里的鹅毛掸一下锅,到了年边上,也是烈火烹油的滋啦啦响着,油烟滚滚油香滚滚。
炸圆子、炸熏鱼、炸小扎,哪一样不需要香油来洗礼?定量香油不够?总有乡下的七姨娘八舅母拎瓶把香油上来。我家乡的香油就是菜籽油,俗话里的香油我家乡直接称呼麻油。
炭炉子上,炒锅里,大半锅香油。首当其冲是炸圆子。肉圆子、藕圆子、糯米圆子。糯米煮熟了,稍微冷一点,加盐,拌入大量的葱花,搓成圆子,放到油锅里炸。刚出油锅的糯米圆子滚滴滴地烫,钻鼻子地香,透心地糯,我妈知道我们的小心思,用筷子搛几个起来放到碗里,拿到一边吃去,别在油锅边蹿来蹿去,油烫着不是小事情。藕圆子。
洗净的藕用藕擦子擦成藕糜,藕擦子是铁皮做成,上面用钉子敲出无数个洞眼,捏住藕对着凸出的钉子孔使劲摩擦,藕糜从另一面冒出来。
将一盆藕糜,那会儿我们家脸盆的用途远不止洗脸,一脸盆藕糜加盐、葱,搅拌后搓成圆子,下油锅炸。藕圆子没有糯米圆子香韧,但绵软也是一大优点。最后炸肉圆子,其实炸肉圆子并不费油,要是肥肉的比例太大,油会越炸越多。为什么不先炸肉圆子?过年切记要少说话,嘴巴的功能最好单一到吃,安全系数比较高。但正是因为先炸糯米圆子和藕圆子,保证了糯米圆子和藕圆子的纯正。猪油,尤其是肥肉里滋出来的油,遇到糯米和藕,跟小鲹鱼一样,总是有点儿捣乱的意思。
纯粹香油炸出来,其实藕圆子糯米圆子也就这个时候最好吃。下回再见是饭锅头的搪瓷盆子。蒸透的藕圆子糯米圆子虽然油乎乎的,但是不脆不香,它最好的时光是短暂的,而且生不逢时,和它们一起出场的是肉圆子。
肉圆子是大戏,是黄金女主角。将瘦肉肥肉剁成肉糜,香葱也剁进去,生姜也剁进去,统统剁成肉糜,我老爸左右开弓拎着两把菜刀一阵子剁。那只从桂林带回来的铁木砧板被剁得一阵阵乱颤。剁好肉糜,加豆腐,当然纯粹的肉圆子更受我们的欢迎,但是一来的确很硬,外婆吃不动,更重要的是肉太贵,肉的数量有限,而用有限的肉炸出尽可能无限的圆子,这就要添加一些东西,对,豆腐。可是豆腐的添加也是有分寸的,少了,不足以表达出添加的意义,多了,圆子会馊,据说豆腐很作馊。就像有的人喜欢惹事一样。
我还记得我爸搓肉圆子,不是搓,是从虎口挤出来,轻轻丢进油锅,虽然一年只炸一次肉圆子,动作娴熟轻盈。我们都很想尝一个,但是肉圆子一般是炸的大半熟,要熟透了得好好炸一会儿。我们不敢在厨房逗留,因为你不知道随口一句话可能就招忌。比如什么火大了火小了,圆子多了少了扁了,你正吧唧吧唧那儿说呢,老妈刷过来一筷子头,稳准狠。
轻易不会坐一锅油,既然坐上了,该炸的不该炸的都炸一炸,那就再炸一锅小扎吧,我们叫小扎,读轻声。将面和好揉好,摊薄折起,切成两厘米宽,抖开了再切断成五厘米长,下油锅炸成金黄酥脆。这就是小扎。因为很费油也因为很好吃,耗费特大,我们当然喜欢吃,我们什么不喜欢吃?重要的是我妈喜欢,我爸上赶着炸一点,他和面揉面动作又麻利,我妈还半推半就呢,我爸已经和上面了。一年到头我爸都不在家,不赶着这个时候讨个好卖个乖还想不想日子过?前几年我在妇幼保健院门口等车,看到边上有个叫四季春的小店,玻璃柜里有小扎,买了半斤回家,我妈现在也还是喜欢,没事嚼两根,就听到咯吱咯吱声。这个东西要想偷嘴是不成,吃一根好大的动静。
还要炸熏鱼。不过这得另起油锅。炸鱼后的油腥气,只有平时烧菜用。炸圆子的油可以倒进放肉圆子的小坛子里,将肉圆子养到来年的二三月里都不坏。炒青菜放几只肉圆子,又有油又有肉,省了不少事儿。街坊邻居谁不说老唐家会过日子。我妈是个勤俭持家的主妇,也顾惜着一家子老小,靠着那一小坛子肉圆子吊着,把我们兄妹三个养得壮壮实实。这么多年过去了,一身膘都没跌下去。
办年货
好了,我们现在开始办年货吧。
母亲扎紧头巾挑起那副漂亮的皮稻箩,年轻柔韧的腰肢稳稳当当。
她是去隔街炒货店做糖,排了一夜队才轮到。稻箩一头是蒸熟晒干的糯米,一头是花生米、白糖、香油,要是那年有口福,还有两斤芝麻。晚上我们就有香甜的蛮米糖、花生糖、芝麻糖吃了。这可是我们过年的头等大事。新衣服也是念念不忘的,裤子或者褂子,总能有个件把,母亲扯了布径直送到街坊郭裁缝家,郭裁缝知道我们的尺寸,哪天我们不上他家淘气一两回?那阵子驼背郭裁缝整天埋头哒哒踩缝纫机,年三十之前他怎么也要把衣服赶出来,要不然他家二小子一准头上长毛栗子。
我们那会哪知道计较好赖,有得吃有得穿,这个年还有什么不心满意足的?
大人的年货筹备刚开始,妇道人家逢到过年这样的大日子就有点没脚蟹似的乱,母亲天天念叨父亲。父亲在外地工作,非得腊月二十几年擦了眉毛才进家门。母亲顾不上埋怨,整晚唧唧咕咕和父亲商量买这买那,她怎么还有那么多年货没办?说得父亲都没空跟我们亲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