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江南鱼米书(7)
第二天,我们总是在母亲的喧哗声中醒来:什么炸圆子的肉还是买少了,鱼肚子里好大块冰坨,捆菜的稻草绳子足有二两重……抱怨归抱怨,父亲回家了,母亲的抱怨里也有喜气。一个上午,母亲就往两个大木澡盆里倒上几篮子菜,还有干子豆腐油盐酱醋,母亲扒几口烫饭又出去了。这样密度很大的采购一直要持续到年三十的早市,父亲神色笃笃地在厨房收拾年夜饭,母亲还在慌慌张张一篮子一篮子往家里拎。
随着澡盆装不下,堆到厨房一角,我们知道,过了年我们又将有很长一段时间吃那些蔫了的青菜酸了的豆腐以及空了心的萝卜。母亲终于在旧年最后一次早市里买到了称心的提年鱼,她一边拎出来给对门的汪大妈看一边抱怨:这么条鱼还卖一块二一斤,三十晚上到了真是抢钱呐。
这句话母亲年年讲,母亲当家过日子很仔细。现在是我当家过日子,这句话母亲还是年年讲。
年轻人对过年没什么兴趣。两个人两张嘴插到哪家吃几餐算完事,压根就没有办年货的念头。等到孩子出世,母亲跟我一起过,无论我们怎么无所谓,也终于在母亲坚持不懈的絮叨声中把无所谓搞成郑重其事。先是在腊月下旬的某个晚上在母亲的第N次提醒下冲向超市,都说现在年味淡,但是进了超市你就知道这个论调是胡扯淡,看看收银台前久违的长队你才明白咱老百姓对于这个传统节日被引爆后喷涌而出的爱,人山人海的热闹劲,看着就热血沸腾了,我们采购的热情终于被点燃,结果买几样意思意思变成浓情大采购。母亲是连电饭锅勺子都要顺带一把,给出的理由是万一过年的时候找不到,备一把捞到就是。就这样,厨房一夜暴肥,冰箱终于关不上门,我们目瞪口呆地发现钱包水洗一样。
然后母亲开始孤军奋战。她不声不响往口袋里塞上几个大方便袋奔向菜市,然后歪歪斜斜地拎回来鸡、鱼、肉、豆制品、蔬菜……我知道童年一度中断的日子终于在这里接上了头。春节之后,我们将又开始一段漫长的吃蔫了的青菜酸了的豆腐以及空了心的萝卜的日子。年年如此,乐此不疲。有一年我们家储存的大芹菜一直驻扎到二月二,每次打开冰箱看到它们以人参的气场盘踞我就怒不可遏。这样的日子固然事后觉得是自找麻烦,忙碌里却也有点缱绻之情,我们总是开玩笑说母亲积习难改,顺带提起以前父亲在世时过年的情景。我们,尤其是母亲终于不在过年的时候心情悲哀,终于会笑着说起父亲,虽然心里免不了会酸酸的。真的,缺了亲人,过年的快乐是要大打折扣的。
今年的春节就在眼前了,母亲又开始着手办年货。对于母亲来说这更是个回忆的过程,在回忆里也许她比现在幸福。对我们而言,有母亲张罗着过年,心里是踏实的。那就什么也别说了,我们就等着过年吧。
狮子头
在菜市场的早点摊上看到了狮子头。
不是肉狮子头,肉糜加面粉搓成,躺在婚宴的席面上,完成一次礼节性的出场仪式——各位来宾,大团圆之后就是散场,您可以走了。
就是纯粹的面粉,类似于花卷,不过花卷是发面,蒸出来胖大些,狮子头是死面捏成,油锅里炸了,个个钢筋铁骨嘎嘣脆。在我的家乡,它们也叫狮子头,比起肉头肉脑的狮子头,气质上更有神似性。
可是虎毒不食子。嘎嘣脆的狮子头,咬开了,里面是柔软的面心。
我小时候,家里留宿的客人,第二天早上要买早点招待。巷子尾有两个早点摊子,一个是做烧饼的老夫妻,一个是卖油条、狮子头、糍粑的中年夫妻。烧饼是我们喜欢的,当然我们更喜欢油条摊子,又香又脆的油条,又香又脆的狮子头,又香又糯的糍粑,油水那么足,在一人一月定量供应五两油的年代,对于清寡寡的肚子,拔苗一样蹿个子的童年,油水就跟庄稼地里的肥料一样重要啊。
面粉揉倒揉好,加料,这个料是拌了香葱盐和油脂的,这样炸出来的狮子头咸津津的脆香。因为狮子头跟油条不一样,油条是舒展开的,炸得快,狮子头是紧凑地抱成一团,得在油锅里几起几落,据说耗油也就格外多,卖得比油条贵。大概也是油锅里待的时间越长吃油越厉害,所以狮子头们都不会炸成透心脆,我们在吃完了香脆的外层之后,里面是黄黄的面心,很软,咸味儿,适合牙口不好的老年人。对门邻居汪爷爷每天早上会买两个狮子头喝早茶,他掰掉脆脆的外层给孙子们吃,自己吃面心。我们的外婆也是这样,外婆的牙还好,但是狮子头冷的时间长了,就不是脆而是硬了,外婆也不敢吃。卖不掉的狮子头第二天回锅再炸,两次锅一回,狮子头里里外外吃透了油,脆得不得了,我们非常喜欢,虽然看上去个头要小一些。我们吃到狮子头的机会是比较少的,因为即使招待客人,一般几根油条配早上的粥甚至烫饭,也就敷衍过去。除非客人又多又重要,买的数量和种类也要多,我们才有机会。说着说着就忆苦思甜起来了。
后来还吃到过袖珍狮子头,很小个,形式倒是一样,我和弟弟到市里参加招工考试,投宿在亲戚家,是我父亲的舅舅,可是父亲已经去世好些年了,到我们这一层,算不得什么亲戚了吧?留宿了我们,不热情也不冷漠,只是淡淡的。早餐是一锅下了年糕的粥,桌上有红通通的豆腐乳,还有一碟子小狮子头。我和弟弟一人喝了一碗粥,然后就出门参加考试了,中午在考场一人吃了两只烧饼,不是亲戚没有招呼中午去吃饭,而是知道,这招呼里真情有多寡淡。少年的心应该是更加敏感的吧?
第一次看到那么小的狮子头,但是都没有吃。再过了几年,我和弟弟先后到了芜湖,就业安家。发现小狮子头是芜湖的早点之一,因为小,炸得很透,也是因为小,所以总觉得没有早点的郑重,零食而已。很少去买,为什么买这个?连正经的油条都极少问津,都说不健康,那油炸来炸去从前唐炸到后汉,简直可以算物质文化遗产了,而且也远,又不是当年出了门三两步,上楼下楼的。时间长了,也就想不起来了。
前几天到报社对面的菜市场,看到烟熏火燎的有人在炸油条、糍粑、麻团,还有狮子头。和所有的街头摊点一样卫生堪忧,也不健康,摊子跟前站了会儿还是走了,结果一天都惦记着,说不清惦记啥,第二天径直买了。狮子头个头比记忆里小,颜色也比记忆里深,不知道是不是油炸过头了,居然掰开了连里面的心都炸透了,不吝油了还是昨天的狮子头回锅,要不就是芜湖的狮子头都是炸得透透的?酥脆是够酥脆,嚼起来嘎吱嘎吱响。
就这样,老鼠一样嘎吱了一个早上。嘎吱完了,牙巴骨开始疼了,心里的惦记倒是搁下了。不管我们怎么努力,我们是既回不去,也无法将过去拽来。那就像回锅狮子头一样,散了吧。
阳春有野食
过了年,天气稍微有点和颜悦色,饭桌上的那碗青菜就有薹了。
先还是细瘦伶仃,很快就粗了腰肢,撕去外皮简直就是个白胖子。
春天,是荠菜妖娆的季节。春雪融尽后我带女儿去挖荠菜,还有一把很钝的铲子。坐车过长江大桥,我知道荠菜是个行者,到处挂单,但是关于它的记忆都在江北,甚至更远。舅舅家在江北,过小年去看见灶间一大竹篮荠菜,我们带回家包荠菜饺子摊荠菜蛋饼,很香。
今天的荠菜在乡间不太受欢迎,除非有人挑了拎到城里卖。舅舅老了,挣不动外面的钱,就在家里田头的忙乎,整担的荠菜,说他是给猪吃的。
但是我和女儿没有挑到几棵。对于野菜我们习惯说挑而不是挖,挑比挖多了点轻盈的身姿和心情。田里劳作的大妈看着我们母女笑,说荠菜薹都多深,老了,挑回家也吃不动。女儿拿小铲子到处铲土,有很多不知名的野草长得很茂盛,大妈歇下来告诉我哪些可以吃。
七七八八的,我们也挖了小半篮子回来。野菜最不济就清炒,多放油,有高汤更好。风餐露宿的,野菜是个苦出身,非恶补不行。
三月笋肥。据说笋是春天的菜王。山脚路边瞅瞅,可以摘到幼细的春笋。小笋条放进汤里炖,嫩鲜非常。我们家是很少用笋烧菜的,假如我们不是趁着春天玩玩闹闹采点来,母亲一年到头笋不进门。没有办法,这是她的习惯。弟弟一家比我们有生活情趣,我们去混饭吃,常常吃到时令菜。冬笋怎么吃,春笋怎么吃,弟弟和弟媳妇都是一套一套的。我点头,不过东耳朵进西耳朵出而已。倒是把那碗笋丁咸菜吃了个不亦乐乎。
笋子溜溜达达地走了,然后是香椿头施施然来了。乡里香椿树很多,当然臭椿树更多。我也不太分得清,必定先问一问。养香椿的人家不给你打的,找了一个村子,带女儿忙活了半天也只弄到了一小把,树主人看着笑,后来帮我们又打了些下来,都是付钱的。好歹凑合着能够吃得着了。香椿头拌臭干子是道好菜。但是现在臭干子来历不明,吃起来都有些惴惴然。
我们家最应景的春膳算是蒌蒿吧,炒咸肉丝或者香干子。但是现在蒌蒿一年到头都有,大棚把季节模糊了,这景应得虚。
最应景的是青团子,比元宵个大,鲜绿鲜绿,用麦汁和面蒸制而成,清明左右上市,和春卷一样很有古风,其实是南京苏州一带的,近两年吹到了芜湖。我刚才从元祖蛋糕店过,看到了艾草青团的广告,春天也有艾草?实在是喜欢艾这个很江南的字,我是很容易被这些小情小调诱惑的,忍不住买了点,有点青香,是青而不是清。融汇的四楼也有过卖,一块钱一个,只是绿得太虚情假意,它们触目惊心地绿瞎了餐桌,人人都满腹狐疑,酝酿不出问津的勇气。
好在江南春短,吃吃蒌蒿、香椿头什么的,菜薹就老了,带了黄色的菜花,进嘴有股子苦味,酷爱青菜的母亲终于也放弃它了,春天也就过去了。
春风几度,流年偷换,醉里乾坤,一杯千觞,对酒当歌,话,就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