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的顿悟与渐修
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大家要注意,我们讲《中庸》时,开宗明义就说过什么是天性之道和修道之教。你只要熟读原文,用“以经注经”的办法,自然就会通达。现在从本节开始,他明白地注释说:“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这四句话只有两个要点,就是由“诚”到“明”,由“明”到“诚”。这里所用的“明”,就是明明白白悟道的明,与“大学之道,在明明德”的明是同一内涵,是天命本有之性的性德。“诚”,就是“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是天性自然的直道境界。总之,天人之际的自性,本来就是上下古今亘古不变、圆明寂照的直道。
如果你能生而自知,自己本来处在无思、无虑、无为的直道诚性的境界中,那就可以自己明悟自性的妙用,所以叫作“自诚明谓之性”。
如果你迷失了本自诚明的作用,那就要从后天开始修习,先能够明心见性,自然而然也就达到明悟至诚的境界了,这就叫作“自明诚谓之教”。
你如了解了这两个要点的说法,就可以知道中国的禅宗心法,有“顿悟”与“渐修”两种方便法门。其实,它和《中庸》的“诚则明”、“明则诚”之教完全相似。由“诚”而自“明”是“顿悟”;从“明”后而自“诚”是“渐修”。但无论由“顿悟”见性,或是由“渐修”见性,对于天命自性的本来都是一样的,并无什么先后高低的差别。正如《中庸》所说“诚则明矣,明则诚矣”,只是文字语言次序上有先后而已。最重要的,是在于本身的真知灼见,在真修实证见性以后,必然会由性德的诚性而自起至诚作用。因此便说:“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我们读了这一节优美的论文,虽然明白了自性本自“诚明”的妙用,但却在“诚明”之外,似乎又多了一个名词“至诚”。是不是另有道理呢?答案是有道理的,但很难解释得清楚。如果借用佛家的学理来比喻,就比较容易了解了。佛学把悟道成圣的本有自性,叫作“本觉”;从后天的生命,重新修行而悟道见性的,叫作“始觉”。“本觉”起“始觉”,“始觉”觉“本觉”,本来是一而二,二而一,并无差别。
由于一般人喜欢从学问论辩来讲,所以佛家又用“智觉”的理念,把悟到本觉自性的明智叫作“根本智”。再把悟后起修,洞明世间和出世间的种种个别智慧,叫“差别智”。我们知道了佛学的这种“明辨”论理以后,再回转来了解《中庸》由“诚”而到“至诚”,的确就有它的界说了。其初所谓的“诚”,是“天命之谓性”的性德本有的妙用,等于是“本觉”灵明的“根本智”。后来所说的“至诚”,等于是“始觉”自性以后,依性起修,明悟所有人性、物性种种差别的作用,这是“始觉”以后的“差别智”。若能藉此理解,便可知道本节所说“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然后,能尽知一切人的本性,原来本自平等,本自具足。
但只尽知人之性还不彻底,要进一步尽知万物的自性,其与人性也是一体并没有差别的。然后才可明白心物一元,人性、物性息息相关的妙用,才能达到“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才能完成人的生命功能的价值,那是与天地并存并立的,可以参与并赞助天地化生万物,养育万物的功德。所以传统文化把天、地、人称为宇宙之间的三才。“参”字,同时包涵有数学“三”字的意义。
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
其次,为了说明天性的“诚”和人性“至诚”的效应,就提出先修后悟或悟后起修经由“致曲”的重要。“致曲”这个名词,在《周易·系传上》早已提出,说:“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这就是“致曲”理念的根源。老子也有“曲则全”的说法。“致曲”,是宇宙万物自然的法则,也是人性和物理变化的规律。因为形而上天性本自的功能,是“〇”的,在《易经·系传上》的解说,叫它是专一的,也可以叫它是空的。因为它是无形象可见,无大小内外可分别,又是无边际的广大,人们姑且把这种功能定名叫作静态,但它并不是真实固定的恒静。其实,静态只是无边际,无方位,运行不息,极广大的恒动。因此,人们把这种运行不息的本有功能,姑且定名叫作直道,也可以说它是本有的空性。空,是指本有的功能而言;直,是指本有功能的作用而言。但在它形成空间和时间的宇宙物理中,根本是曲线旋转,形成了圆周的现象,并非真实有一个直线的作用。人们所谓的直线,只是把短的曲线分段,叫作直线,其实,在本源上,并无曲直内外之分。宇宙万物,都在这种曲直交互的作用中,形成生命和物理的现象。
同样的类比,我们的精神、意识、思维、情绪等的作用,也都跳不出这个曲成范围的规律。譬如人的意念和思维,根本就不是单一直线的作用,它是由生理和心理的交曲而形成来来往往,反复回旋,一点一滴,断断续续,连接构成了方圆曲直的心态表象。好了,我只能讲到这里为止,如果循这个思路去发挥,又是另一题目,离开本题就太远了。
现在我们只能照《中庸》本节的思路收紧范围,只在人性心意识的作用方面,来说由“致曲”到“至诚”的变化。因此,我们必须先要了解“天命之性”的性德,它本来便是“寂然不动”,圆明清静,“感而遂通”,自能照临一切的事物。但人们由“天命之性”所赋予的功能,生身为后天的人性以后,做不到“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原本性德的圣境,始终落在后天心意识所起回旋曲折的作用之中,不能自主。如果学养想达到返本还原,重新返还“从容中道”的性德,就要从性德功能的诚意上起修,这就是“其次致曲,曲能有诚”的奥秘。同时也是说明“大学之道”, “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的内涵。
所以说,由“致曲”到“诚”、“形”、“著”、“明”、“动”、“变”六个程序,才完成了“至诚为能化”的大机大用。这才是子思启先圣之绝学,发祖德之幽光,阐师道之庄严的千古伟论;也是孔门儒学心法的真传,可以作为佛、道两家修证奥秘方法的明显注解,希望你们大家不可等闲视之。这八个原则的次序,包含六步修养的功夫,等于《易经》的原理:先天的基本现象唯八卦,后天的动用只六爻。它与心理、精神、医学等科学息息相关,内含真修实证的许多境象和理则。真不明白宋儒理学家们为什么只注重“博学”、“审问”、“慎思”、“明辨”,把它们作为“集义之所生”的“道问学”的主旨;甚至还与“尊德性”的主张互相争辩,而不切实从心理精神的实验科学上着手。这实在是传统学术上一大憾事。
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祸福将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
接着是说“曲能有诚”的学养,当你自修到“至诚”的最高境界时,自性自然就会有前知的功能。这也就是一般人盲目追求、盲从迷信神通妙用的说明。前知和神而通之的神通,在天人之际本有的性命功能上是本自具足的,是不必用什么修证的方法而求得的。他先举出大的方面来说,“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只要你明白了《易经》“象”、“数”的法则,或藉蓍草或龟甲等卜筮的作用,也可知道,如果你本身学养有素,就在你本身的身体上,也自有触受感应。
所谓诚于中者,必形于外,祸啊、福啊,善的、恶的,自然会在你心性寂静的境界上产生预感和先知。问题是,你本身是否真能做到“至诚”。所以说“故至诚如神”,能够做到“至诚”,自己就有神通,不需要外求什么先知和神通了。
说到这里,又进一步说明,“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所谓达到“至诚”境界的“诚”之作用,不是从痴心妄想或是用各种虚幻的神秘方法达到的。“诚”是由你本心一念不生,“不勉而中,不思而得”,本自圆成的。所谓“率性之道”,也不是假藉妄想或外物而修成的。“道”是由“率性”的自道,也不是你有为有修而增加的,它是不增不减、本自现前的。总之,“诚”,是心物同源、生生不已的功能。万物由生到灭、由无到有的生命,便是天命自性所生诚性直道的作用,所以说“诚者物之终始”。万物如果没有自性功能“诚”的能力,那就根本没有物象的呈现存在了。所以说君子的学养,必须要了解“诚之为贵”。“诚”,不是自己修学成功便了事,同时也需为使一切众生与万物能达到有福同享的境地才对。
因此,更要明白,成己与成人,还只是“仁”的向上半提而已。如果在成己以后,更要成就人人,而且能成就众生与万物,同登圣境,那才是大智大慧“心能转物”的向上全提。而大仁慈的“仁德”和大成就的“智德”,都是天人之际本有自性的德用。无论是自修“内明”之学,或是用于外在的治国平天下之道,它都是由“天命之性”的性德功用而成就。因为性德本自具有“智德”和“仁德”的内涵,只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的“至诚”,能如此,则随时随处无往而不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