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当然会有机会也考虑做艺术家”
如果给杜尚勾勒一个白描,他应该是:椭圆的脸形,淡淡的眉毛,灰色的眼珠,挺拔的鼻子,圆整的下巴。他的个头是一米六八(图1-1)。
1-1 杜尚,摄于1920年左右。
他的基本简历是:高中毕业,终生无固定职业,长期未婚(六十七岁才结婚),没有任何财产——不光没有房子、汽车,家中甚至连书都没有一本。他的住处简单得像一个船舱。他旅行时不带任何行李,只把洗换的两件衬衣都穿在身上,牙刷放在口袋里。
认识他的人,无论男女,都由衷喜欢他,很多艺术团体都想拉拢他,可是他从不属于任何女人,也不属于任何团体。
杜尚做一切事情以精确有效为务,他说话准确清晰,绝无废话。他给人回信是“电报体”,任何来函一旦回复,从不保留。他的生活一向量出为入,不花力气多挣一分钱,不积蓄任何多余的身外之财:“有了多余的钱,我还得费心照看它们,累不累啊。”杜尚如是说。
杜尚的脸上常年带着一种笑容,一种洞悉了世态真相的笑。18世纪法国著名的启蒙学者伏尔泰脸上也常年带有一种笑容,可那种笑容充满嘲讽,因此是进攻性的,出其不意就会有隽词辣语脱口而出,子弹似的钻入对手的心脏。可是杜尚的笑容是淡淡的,轻嘲的,不具进攻性,只具怀疑性。那是一种隐而不显的笑,不仅不露齿,甚至可以连嘴唇都没有动,却在他的眼角眉梢,乃至体态上流露出来,那是对于一切看不明白是非究竟的轻嘲,他的眼神冷静,深邃,穿透一切,岿然不动。
马塞尔·杜尚(Marcel Duchamp,1887-1968)出生在法国西北部诺曼底地区的一个普通小镇布兰维尔(Blainville),他的父亲是镇上的公证人。
出了巴黎,往西北方向去,大约走出两百多公里,会进入法国诺曼底地区的乡间,布兰维尔镇就在这乡间的腹地中。镇子挺小,镇中心是个小广场,广场上竖着一个小小纪念碑,上面镌刻着几位在二战中牺牲的出自本镇的士兵姓名。围着广场的房舍中有布兰维尔镇公所、三两家铺子、一个小饭店。此外周遭分布着约摸百十栋房屋,顺着小路走去,还可以看到一些老旧的土墙,泥地。在汽车时代到来之前,这里以火车为公共交通,如今到21世纪,这里干脆连公共交通都不设了,要去那个地方,只能自己开车。不过,别以为布兰维尔是一个贫瘠荒凉的乡村,才不是呢,布兰维尔安静而且干净,房屋朴实而且整齐。说实在的,法国的乡村看着挺漂亮,尤其是诺曼底这个地方,富庶殷实,放眼望去,真是“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尤其在四月的天气里,田野里的新绿美得醉人;柔和起伏的田地,具有女人体般的丰腴饱满;吐着新芽的野树立在田野晨雾中朦胧袅娜,活脱就是法国19世纪法国著名风景画家柯罗笔下的景致。
对于诺曼底这块地方,我们该多说几句。在过去很长时间中,诺曼底一直有自己独立的历史和文化。由于靠海,诺曼底曾多次被北欧海盗骚扰,侵占,也由于靠海,诺曼底人亦善于远征探险,灵活善战。在11世纪,诺曼底的威廉大公甚至征服英国,并做了一回英国国王。在17世纪,诺曼底人还远航到北美洲,占据了现在加拿大的魁北克省,还有现在美国的路易斯安那州。直到18世纪法国大革命时期,诺曼底才取消了独立的称呼,被划分成法国的行政区域。
诺曼底人除去在征战统治上有能力,在艺术上也很有一手,他们在统治英国期间发展出一种成熟的建筑风格——诺曼式。这种风格很快风行欧洲大陆,一时成为中世纪欧洲建筑的主流。
诺曼底的主要城市卢昂,有悠久的历史和文化传统,有名的卢昂大教堂极其古老精美,是世界一流的杰作。哪怕就是布兰维尔这样一个小镇的教堂(就在杜尚家前面),也相当坚固体面。教堂通体用石头建成,有高大的拱顶,哥特式的玻璃花窗和尖尖的塔楼,内里的石头雕塑、橡木祭坛都做工精细,让人难以相信这只不过是一个小乡镇的教堂。从这里不难看出,文化艺术在法国民间渗透很深,覆盖极广。
在诺曼底随便走走,可以看到,它的寻常小镇,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房屋即使老旧,都收拾得整齐体面,红的或黑的瓦,粉白的墙,黑色的木头椽子镶嵌白墙之中,有悦目的装饰效果,沿街的窗台门廊上多数会摆出一盆盆的花。显然,诺曼底人很善于享受生活,把日子过得殷实而有情致。出生在这样地区与民风中,杜尚算得是个有文化的人,他的家在布兰维尔小镇上,是个殷实体面的家庭,他的父亲是镇上的头面人物:公证人兼镇长。
公证人在过去两百年中一直是法国社会中的重要角色,他们经管立遗嘱、定契约、收税、裁判纠纷、投资咨询等一切日常事务。实在说来,公证人就是一乡的总理,他要给人出主意,断是非,谋钱财,节开支,筹前程,了后事……能做上公证人的必是头脑清楚、精明能干、善解人意之辈,不然何以能把一乡里错综复杂的疙瘩事调停得整齐妥帖。杜尚的父亲就正是这样一个能干人。
杜尚父亲叫尤金·杜尚(Eugene Duchamp,1848-1925),他出生在法国乡间的清贫人家,家中只靠开小咖啡店维生。尤金·杜尚是家中最小的儿子,因为聪明能干,被送到城市受大学教育。他从大学毕业后,到枫丹白露的一家税务所当了一段时间的雇员,1870年普法战争期间被征兵参战,很快在部队里升为副官。战争后他转业回到地方,在诺曼底的一个城市丹维勒当上了税务官。在做税务官时他结了婚,娶的是卢昂市一位家境殷实的姑娘露西·尼科尔(Lucie Nicolle, 1860-1925)。露西家里是做船舶运输生意的,因此她在结婚时带来了一笔颇为丰厚的嫁妆,靠了这笔嫁妆,尤金·杜尚就在卢昂地区的小镇布兰维尔买下了一份公证人的产业,他在搬到布兰维尔六个月之后,就因为精明能干就被选进十二人的镇委会,协助管理地方事务,而且很快被任命为镇委会秘书,不久又以压倒多数的选票被选为镇长,并连任两期(一期五年)。在十年任期内,他做下了许多有益乡人的事情:申请在镇上添设一个火车小站,申请在镇上开设一个银行的支行,还开办了一所女子学校,等等。我们看得出,杜尚的父亲,从一个乡里的穷孩子,慢慢磨炼成一个精干的乡镇领导者和核心人物,靠的全是他自己的能力。老杜尚给自己和全家在布兰维尔镇挣下了一份体面的生活,他们在这个镇子直住了二十二年才离开。老杜尚在带着全家人离开时,带着一份足以养老和支持六个子女成长的可观积蓄。
显然,尤金·杜尚能管理好一镇人的事务,也同样能管理好家中的事务。他给自己的子女营造了一个经济富足、受乡人尊敬的家。尤金·杜尚曾有七个子女,除去早年夭折了一个女儿,老杜尚家共有三个儿子,三个女儿。大儿子加斯东(Gaston)生于1875年,第二个儿子雷蒙(Raymond)生于1876年,杜尚是家中的第三个男孩,在他之后,他母亲又生了三个女孩:苏珊(Suzanne),伊冯娜(Yvonne),马德莱娜(Magdeleine)。
作为一个公证人的家庭,杜尚一家在布兰维尔过着像19世纪法国作家福楼拜的著名小说《包法利夫人》中描绘的那种外省人生活,平静,富足。《包法利夫人》中描写的“永镇”,离布兰维尔只有十几里路,因此,福楼拜用极其精确的现实主义手法描绘的“外省风俗”,也正是杜尚一家居住地区的生活画面。福楼拜这样描写永镇的公证人住宅:“再往里去,就是一所白房子,台阶两头一边一个铜瓶,门上钉着一块亮晶晶的事务所小牌,这就是公证人的住宅,当地数它漂亮。”尤金·杜尚家在布兰维尔镇上那栋结实体面的楼房和福楼拜小说里描写的公证人住宅一样,正是当地最漂亮的房子,红砖墙,黑房顶,白窗扇,上下三层,极其结实方正(图1-2)。房子前面坐落着镇上的灵魂建筑——教堂。东边是一片开阔的草地,一直连到河岸,河岸边种着三排平行的桃树。在其中的一棵桃树上有十四岁的杜尚刻下的字迹:“马塞尔·杜尚,1901年4月19日”。直到现在,那栋楼房还在,按杜尚在这栋房子里出生那年(1887)算,它已经有一百多岁。80年代时有人给它估价还能值到三十万美元,现在肯定能值更多,因为房子依然结实,并且有人居住。
1-2 杜尚家在布兰维尔的房子,作者摄于2004年春。
杜尚家的屋后,通向河边的原野,屋前,是布兰维尔镇的教堂,这里除去清晨的莺啼燕语,薄暮的教堂钟声,是要多安静有多安静。从留下的照片中,我们看到,生活在这里的杜尚一家,衣着优雅,过着体面舒适的生活(图1-3)。杜尚在这里出生并长大,直到十七岁离家,没有受过任何辛苦经过任何风浪。他照社会设定的程序读了小学和中学,然后离开这里,选择了一个他认为是最自在的身份:艺术家。
1-3 杜尚十多岁时的全家照片,杜尚在后排左一,1895年。
杜尚家的六个孩子中,共有四个做了艺术家。虽说法国历来尊重从事艺术的人,高看艺术家(法国至今的民意测验中“最受尊敬的职业”一栏,依然是艺术家——这在其他地方则无从想象),可是六个子女中竟有四个选择从事艺术,这个比例对一个家庭来说还是过于高了。因为艺术家在任何社会里都是一个没有保障的职业,而这位做公证人的父亲那么善于务实,善于经营世间生活,他当然希望自己的孩子,至少是儿子们能继承他的职业,做公证人或律师,成为社会倚重的角色,既有身份,收入又好。因此他曾把两个大儿子分别送到巴黎去,一个学法律,一个学医。但这两个儿子都在半途改了主意,选择当艺术家。而且在他们之后,他的第三个儿子杜尚,还有杜尚的大妹妹苏珊也都做了艺术家。
难得的是,这位父亲和违背他意愿的子女们竟没有发生过冲突。凡仔细研究过杜尚少年时期的学者们,都对他们有那样平静祥和的家庭关系感到吃惊。想想看,父子两辈人有如此大的不同,放在别的家庭早就闹得鸡飞狗跳了,但杜尚家却平静无事,波澜不起。这当然得之于老杜尚的睿智聪明,他是这个家庭的强韧而有弹性的箍儿。杜尚在成年后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总是说,他的童年生活算得幸福。这幸福除去家庭在经济上的稳定殷实,更重要的应该是来自他父亲的善解人意。作为公证人,他既要精明又要诚实,既要严格又要开通,无疑他把这些特点平衡得很好,只看他对待子女的态度和做法就很能说明问题。
尤金·杜尚显然从不强迫子女照父辈的希望成长,他给了他们自由,甚至还在他们尚不能自立时持续提供经济帮助。不过,他与要当艺术家的几个孩子们说好,他们成年后从他这里得到的每一笔资助都要记上账,最后分遗产时需扣除,这样对所有的子女在财产分配上才能做得公平。这位出色的公证人父亲把事情做得仁厚、精明而公道,避免了今后的家庭纠纷,子女们也都很服气。杜尚在成年后谈到他父亲的这一措施时笑道:“这是个非常好的做法,应该向每个做父亲的推广。”
杜尚的母亲对杜尚的成长似乎没有什么影响。杜尚不止一次流露过他并不喜欢自己母亲,而且他的两个哥哥和大妹妹苏珊也都不大喜欢母亲。杜尚母亲结婚时才十八岁。在尤金面前她是个城里姑娘,而这么多年来她跟着丈夫一直生活在小镇上有什么感触和心事,却没有人知道。照了杜尚自己的描述,他的母亲性格“沉静,冷漠”,而且患有耳疾。在杜尚出生的时候,她的耳朵就几乎快要听不到声音了。听力上的困难再加上淡漠的性格,使她对周围的事情进入得越来越少,只管埋头照料自己最小的孩子。她好像明显偏爱两个最小的女儿,杜尚说她“从来不拒绝她们”。是她天生喜欢女孩子,还是别有原因?我们所能知道的是,在杜尚出生前,曾有一个姐姐,可惜只三岁就夭折了。因此杜尚的母亲是带着丧女之痛抚养杜尚这个男婴的。杜尚都长到三岁了,还被母亲打扮成女孩子,留着长发,穿着白纱的小裙子(图1-4)。
1-4 杜尚三岁,着女装。
说来杜尚母亲也能画画,她像法国任何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女子一样,多少都有一点音乐和美术的教养。嫁给尤金以后,她间或还画一点东西。至今她还留下了一些水彩和素描,保存在卢昂市的美术馆储藏室中。杜尚从来不觉得他的母亲画得好,不过,他始终保持着几幅母亲的画作。
杜尚家的孩子大都成了艺术家,并不是受母亲的影响,而是受了外公的影响。
杜尚的外公是卢昂市一位靠了船运起家的商人,同时是个水平相当高的业余画家。他以画版画为主,而且技巧相当精湛。他画的那些线条细密、造型精确、细节清晰的写实风景版画在当地很受人欢迎。他的作品在卢昂卖得很好,那时他甚至还有作品选进巴黎的沙龙大展上去,这对外省画家是非常难得的荣誉。杜尚家在布兰维尔的房子里到处挂着这个外公的作品。从1875年起,杜尚外公已经从他的船运事务中退休,全心作画。当时,杜尚的两个哥哥正在卢昂的寄宿学校读书,因此常常到外公的画室去看他画画。结果这两个外孙全都当了艺术家。尽管外公在1894年过世了,可杜尚说:“我家住的房子里充满了我对外公的记忆,他制作了许多乡村景色的版画。”
杜尚的大哥加斯东受外公的影响最明显,他非常擅长描绘各种形象,而且勤练不辍,如果他手头正巧没有纸和笔,就会用指头在空中画。虽然大哥后来被父亲送去巴黎学法律,但他常常逃课去美术学校练习绘画。学了一段时间后,在一次回家度假时,他对父母说要放弃法律,而想做艺术家了,那是1895年,杜尚才九岁。此后,杜尚的大哥就完全脱离法律学校,并搬到巴黎艺术家集聚的蒙马特区,开始了他的艺术家生涯。他还把自己的名字从加斯东·杜尚改为雅克·维龙(Jacques Villon),并开始用这个名字在报纸上发表幽默插图。没几年后,雅克·维龙的插图已经在巴黎的一些报纸和杂志上频频露面。不过,即使如此,他还不能完全靠艺术来养活自己。因此在很长时间里,雅克·维龙仍需要父亲的接济才能生活。于是尤金·杜尚每隔几个月就要坐火车去一趟巴黎,带大儿子到饭店去吃一顿饭,然后把下一季度的生活费给他。看着自己儿子狼吞虎咽的吃相,这位做父亲的从来也没有因为他的选择去责备过他。
跟着,在巴黎学医的二哥雷蒙也放弃了自己的医科专业,决定要去当艺术家,并把原来的名字雷蒙·杜尚改成杜尚-维龙(Duchamp-Villon)。杜尚大哥把精力放在插图、招贴画这类实用美术上,而二哥则从事那种“严肃”艺术——雕塑,而且他比大哥还要有才气。杜尚一生都认为他二哥是他们家的“天才”,聪明过人。的确,杜尚-维龙做艺术家没有几年,在1902年,他的雕塑作品就被选入巴黎“艺术沙龙”,在法国那等于是我们中国的全国美展,不到相当水平的艺术家,作品是选不进去的。可惜杜尚-维龙却死得很早,四十二岁就过世了。
杜尚家这两个大儿子不仅改业,改名,而且都留着连鬓的大胡子——一派巴黎艺术家的打扮,他们那副模样回到家里来,不仅教会了自己的小弟下棋,画画,并且最终也把他吸引到巴黎去做了艺术家。
他们的父亲对此不动声色,还耐烦分别给自己的儿子们逐一当模特儿。他大儿子1891年画下的第一张版画作品,就是父亲的肖像。而杜尚早期作品中最出色的一幅油画也是父亲的肖像。也许是为了住在巴黎的儿子们方便来往,杜尚父亲在1905年卖掉了他在布兰维尔的公证人产业,把家搬到妻子的出生地卢昂,过上了退休的清闲生活。他自始至终和自己的子女保持着紧密的联系,他们到了成年之后,每逢年节时都回到家中与父母团聚。杜尚很爱自己父亲,他说:“我十六岁时,差不多想了有六个月时间,打算像父亲那样,也要做一个公证人了。不过我这样考虑仅仅是出于我爱自己父亲。可在我的生活周遭却充满了素描、油画和雕塑。”于是,“我当然会有机会也考虑做艺术家。”结果,杜尚还是选择了艺术,而且他走上艺术道路比两个哥哥更容易方便。他两个哥哥尚且还从父命在法律和医学上正经花了几年时间,杜尚却在高中毕业后一点不曾耽搁,直接就去巴黎学习艺术。因为父亲“已经有了两个做艺术家的儿子给了他面临这个局面的经验,所以到了我就没有任何困难了,我父亲甚至同意给我经济帮助”。
杜尚在去巴黎做艺术家前,跟他的两个哥哥一样,十岁时进卢昂市一所男子寄宿学校学习,他在那里待了七年。全校共七百二十九个男孩,分六个年级,课程有哲学、历史、修辞、科学、算术、外语(拉丁文、希腊文、英语、德语任选一种,杜尚选的是德语)等等。当时杜尚是一个白皙清瘦、脸上微微有些雀斑的男孩。作为一个学生,他的表现毫无过人之处,学业平平。他的中学毕业会考,只不过就是“刚刚及格”。但他从不公开捣乱,避免让人注意,并且决不多花时间在学习上。学校给他的评语是:“这个学生在学习上没使出最大的力气来,不然他完全可以做得更好。”所谓从小看大,这正是杜尚“精明”,他这个人后来终其一生都是拿出最小的力气来应付不得不做的事,这是他的生存策略。想不到当时杜尚自己喜欢的学校科目竟是算术,还得过两次数学竞赛奖。日后在他的创作生涯中,他正经用过他的数学知识,还写下过关于数学问题的思考,那些思考程度竟然还挺深的。
杜尚在中学毕业时也得到了学校的艺术奖。那是他用课余期间练习绘画的结果。我们现在能看到的杜尚的早期画作,主要是他放假在家中画下的习作,比如他画的布兰维尔的景色(图1-5)。杜尚的早期习作,显示不出他在绘画上有什么特殊才能,显然,那时他只是个非常年轻的学习者,甚至还未必是一个勤奋的学习者。艺术对于他这个寄宿学校的学生来说大概意味着某种新鲜的生活,甚至是新鲜的世界,他的两个兄长远在巴黎的艺术家生活,肯定成为少年杜尚在单调的寄宿生活中的希望之光。
1-5 杜尚十五岁时在家乡画的油画风景习作,1902年。
因此他中学一毕业,就投奔巴黎的两个哥哥去做艺术家了。这个未来的艺术家有些什么本钱呢?他带着一个乡绅人家所具备的艺术熏陶,两个哥哥的影响和感召,一点子写实绘画基础,平静恬然的天性,向往自由的期待,就上路了。他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他。他善解人意的父亲虽知道这个小儿子将来未见得会落魄,但也绝没有指望他能出人头地。那两个大儿子可比他更机灵有才华能折腾,一心一计要做成大艺术家,且轮不到这个天性恬淡的小儿子呢。不过也罢,这个小儿子只爱自由无拘束,只管由了他去飞翔。好歹,老父亲颇有积蓄,还供得起小儿子也弄个艺术家什么的当当。
这个小儿子就这样在十七岁时离开了布兰维尔,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杜尚只在晚年时,差不多六十年后,带了妻子到故乡作过唯一的一次探访)。他没有料到,在离开布兰维尔这栋结实体面、出生和生长的红砖楼之后,他一生再也没有住过这样置身自然景色中的独家独院的楼房。他后来一直生活在世界最大的都市,巴黎或者纽约,始终住在空间极其有限的公寓里。然而,他的内心世界却越来越阔大,他从一个来自布兰维尔小镇的亦步亦趋的十七岁学画青年,渐渐成长为一个超越了一切樊篱和限制的,影响了整个西方艺术界的人。
还有意思的是,多子女的尤金·杜尚自己的六个子女竟然全都没有后代(唯有杜尚“偶然地”有一个女儿,而且在很长时间中他并不知道)。然而,尤金·杜尚家的小儿子却用自己的作品和生存方式影响了无数的后代人,至今他的影响没有衰减。就这一点看,我们简直可以说,杜尚家族的命脉比任何多子多孙的家庭更加延绵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