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绪论:文化灵魂和历史命运(1)
面对一部皇皇《红楼梦》,每每陡生不知从何说起之感。这部伟大的巨著不仅具有《圣经》意味,而且具有莎士比亚的丰富性,并且还具有卡夫卡那样的深度。就整个世界文化而言,此乃命运之作,而就其所属的民族文化而言,她则是该文化的一个精灵。人们过去虽然朦朦胧胧地感受到了她之于中国历史的终结意味,但却很少领略她之于中国历史的开天辟地的界分性质,也即是说,所谓中国历史,就其文化意味而言,可简明扼要地划分为《红楼梦》之前的历史和《红楼梦》之后的历史。所谓之前的历史,是帝王将相的历史,是《资治通鉴》的历史,是《三国演义》的历史;所谓之后的历史,则是大背于吾国吾民之传统的历史(此乃借用王国维所说),或者于破败之中寻求新的生机的历史。《红楼梦》的问世,既标记着对以往历史的颠覆,又标记着一种人文精神的崛起。作为一个旷古的文化灵魂,她照亮了昔日的兴衰;作为一则《城堡》式的寓言,她启示了未来的存在。正如人们可以在世界文化的横坐标上发现《红楼梦》的文化命运之意味一样,人们可以在中国文化的纵坐标上领略这部巨著的神灵所在。
或许是为考据学或政治学的目光所囿,人们总是习惯于把视线集中在作者身世或当时社会背景之类的界域中理解《红楼梦》,从而将小说开宗明义所叙说的神话故事当作一段无关紧要的开场白忽略之。殊不知,恰恰是这几段有关石头故事的文字,蕴含了小说《圣经》般的深意。因为《红楼梦》的另一个题名就是《石头记》。此外,还叫《情僧录》,这三个题名分别揭示了解读该小说的三个关键眼点:梦、石、情;而所谓石者,灵也,那块宝玉不叫通石宝玉而叫通灵宝玉。以往所有关于《红楼梦》的论说所达到的最高境界如王国维者,虽然成功地以悲剧说解说了小说的梦意和情境,但还没能进一步领略小说的灵性。至于其余的论者,更是等而下之。论说《红楼梦》一如鲁迅所言,弄不好就会钻进去成为一个角色。其中,冷子兴式的考据者有之,刘姥姥式的阶级论有之,丫鬟佣人间的闲言碎语式的穿凿附会以换取红学家或红学教授之头衔者有之,如此等等。唯有一代学术宗师王国维,才具备了与作者对话的思想素养和审美境界。扎扎实实的考证固然不失为一种治学之道,但在《红楼梦》的阅读面前,研究者更需具备的乃是悟性和灵气。
按照《红楼梦》开篇有关石头的叙说以及小说所展现的恢宏气势,其文化和历史的气脉不是出自二十四史,也不是缘自孔孟老庄,而是直承《山海经》所记载的远古传说,女娲补天,开辟鸿蒙。如果说《红楼梦》是一个文化精灵的话,那么其灵气则源自最为始源的混沌时代。这样一个灵魂所系于的不是什么文化传统,而是人类起源和天地之初。它上通茫茫宇宙,下接浩浩尘世;吸纳天地之精气,沐浴四季之灵秀;兴衰际遇,世劫历历;从而为神灵之使,为上帝立言。
按说《西游记》也由石头起笔,并由石猴而至美猴王,不无神灵之气。然同为石头,却彼此相去甚远;不仅习性不一,而且顽气迥异。石猴之石,志在功名,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人生圭臬,故历经称王、造反、齐天大圣、佛指之镇、唐僧招安,最后走上为人民服务的道路,成为西天取经马前卒。而宝玉之石,却崇尚无用,睥睨浊世;就其钟鸣鼎食之家而言是个孽障,痛恨经济仕途立功扬名;而一旦面对比他更无用的女孩,他马上降伏,悉心相向,极尽情种之致。同样的孩提时代,在贾宝玉是一片稚气,并且经久不改;而在石猴子却是一腔热血,一会美猴王,一会齐天大圣,最后又是孙悟空、孙行者。该行者悟是悟了,但却没有空,诚如《红楼梦》所言:云空未必空。因为《西游记》所承继的不是始源时代,而是孔孟老庄所奠定的文化传统,或者修身养性,或者兼济治平,修养是道德的修养,治平是武力的治平。内圣外王,此何空之有?以往的历史似乎就是这么写下的,要么是《三国演义》中的帝王将相,乱世英雄;要么是《水浒传》中的啸聚山林,绿林好汉;成则为王败则寇,如同一张纸的两个面,翻过来是王,翻过去是寇。王者需要道德神话,寇者诉诸暴力革命。在此似乎什么都有,唯独少了灵魂,诸如人的尊严、人格的崇高和人性的美丽等等。也许正因如此,《红楼梦》才一反以往的记叙,不是从历史开始如《三国演义》,也不是从故事开始如《金瓶梅》,而直接从灵魂开始,从那块灵石开始,这种写法本身就意味着对历史的颠覆。
因为从灵魂开始,所以功名在此不再成为生存原则。以往的历史所看重的道德和暴力连同世故权术等等一起被弃之如敝屣。相反,孩提时代的童稚和纯真被奉为神明,就像通灵宝玉一样,一旦有失,便会使主人公丧魂落魄,眼也直了,人也呆了,如同死人一般。这是《西游记》中的石猴想都想不到的人生境界。那个石猴为了获取功名,扮演英雄,结果迷失了本性,丧失了自我,交出了或者说出卖了他的童稚和纯真。这是一个中国式的唐·吉诃德,他以牺牲本真自我的方式换取了一番英雄事业,博取了人们的道德认同。与那位西班牙骑士不同的是,他的身份是个行者,并且不是手执长矛而是身携金棒,不是骑着瘦马而是在马前马后奔波忙碌。他虽然与唐·吉诃德同样热情可爱,但一旦被作为某种道德楷模,却让人不寒而栗。相形之下,顽石形象让人想起的却不是昔日的荣耀,而是《红楼梦》问世二百多年后的那个美国小男孩霍尔顿,《麦田守望者》中的主人公。他和贾宝玉同样地拒绝成人世界,拒绝为他们所置身的社会服务,从而守护着自身的灵魂。霍尔顿向往成为麦田守望者,守护着像他一样纯真的孩子们;而贾宝玉则作为神瑛侍者,守护着一群晶莹清澈的女孩子。如果可以将《红楼梦》比作一部史诗的话,那么其诗意就是这样闪现出来的:不是成就功名,而是守护灵魂。
这样的诗意和这样的灵气,源自《山海经》所描绘的苍茫世界。在那里暴力与权术无关,英雄与道德无涉。精卫填海,夸父追日,后羿张弓,刑天舞戚,朴素得如同《圣经》中的先知和圣徒。尤其是女娲补天,将耶和华般的神明形象直接诉诸了在男权世界视同草芥的女子。相形之下,后来的那些道德英雄显得不无丑陋可笑。无论那个英雄被叫作关公、岳飞,还是被称作宋江、武松,还不算那些节妇烈女,其喜剧性一如贾宝玉所言,一听到文死谏、武死战便混闹起来。我不知道为孔子所赞美的《诗经》始源到什么程度,但可以肯定的是,《山海经》所记载的神话传奇,其始源性远在《诗经》之上,其中没有丝毫暴力阴谋和道德污染。也即是说,韩非子的权术、庄子的养身术、孔子的伦理道德和孟子的王道说教,相对于那些素朴初始的传说,已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然而此后中国文化由于这些术学和说教的阴云笼罩,变行老谋深算,心智发达,而情致衰退,灵气全无。一部二十四史,刀光剑影,腥风血雨;王朝更迭,盗贼蜂起。相反,文化气脉却愈渐衰微,从诸子百家的争相著书立说逐步败退,直至乾嘉学派的考据注经,最终落入穷途末路,显出末世景象。《红楼梦》由此横空出世,阅尽人间诸色;她超然卓立,慨然长啸,其灵光所至,一派初始性情。这不是一次征战,却穿越了几千年沉沉黑夜;这不是一个论断,却道出了历史人世的全部秘密。若要追溯其来历,人们不仅可以领略女娲补天时代那种混沌,而且还可以品味历历数千年的精神修炼。这种精神修炼要而言之,我想可以归结为汉唐之气和宋明之情。
中国历史就阴阳五行而论,汉唐时期主阳,以气为上,呈一派阳刚之气;及至宋明主阴,以情为重,呈一种人欲风流。然而需要说明的是,《红楼梦》所承汉唐之气,不是其帝王气象如汉武、魏武、唐太宗者,而是其人格风貌如陈蕃、李膺、嵇康、阮籍、陶渊明者。汉末党锢之惨祸以其惊心动魄的悲剧形式显示了中国知识分子的浮士德时代。这个时代的文化精英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都同样具有一种为青春时代所独具的自信和昂扬。在朝者昂首阔步地施展抱负,伸张正义;在野者如闲云野鹤般独步山林,冷眼向洋。至于此后诸葛亮式的鞠躬尽瘁和陶渊明式的种菊东篱,不过是上述气度和风骨的怆然延伸。这种气度和风骨到了唐人如李白、杜甫者,命脉已衰,不过末流而已;当年的潇洒在李白成了矫揉造作的泛舟,而那种大义凛然在杜甫则变为毕恭毕敬的“五百字咏怀”。相反,《红楼梦》直承中国知识分子浮士德时代的昂扬和清峻,让当年的精英化作诸如空空道人、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之类的幽灵,在小说中任意飘荡。这与其说是一种意味深长的缅怀,不如说是一种源远流长的历史气韵,萦回在大观园的上空。
宋明以降,虽然文化气脉几近衰竭,唯有“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趾高气扬,然而历史的幽默恰恰在于,在禁欲背后的人欲横流。由于文化精英们中气已短,宋明时代不是一个典雅的时代,而是一个色情的时代。以往汉唐时期的征战疆场、好大喜功,在此刻全然转为荒淫无度的床笫之欢。推动历史的基本动力是人的欲望,不再关注文化或文明的创造,而只是被诉诸肉体和性具的博弈。这种时代表面上张扬的是理学,实际上风行的是房中术,这种性欲的空前暴涨在宋词元曲中还委婉绰约,到了明清小说简直锋芒毕露。于是有了《三言二拍》,有了至今仍然惊世骇俗的《金瓶梅》,有了泛滥一时的清代色情小说。如果说,这也是一种人性的浪漫的话,那么这种浪漫所突出的不是情爱而是性欲。而这种微妙的差异又正是《红楼梦》汲取宋明之情的奥妙所在。
就某种意义而言,《红楼梦》之于宋明之情的承继可谓直承《金瓶梅》而来。然而,这种承继不是因袭而是升华。同样的风流,在《红楼梦》不再以欲为主,而是以情为上。西门庆式的情欲顽主在《红楼梦》里一律被写作鸡鸣狗盗之徒似的老少爷们,而主人公贾宝玉则是一个虽曾被色欲所惑,但又不迷失本性依然心地纯正的情种。而且,《红楼梦》不仅扬情抑欲,同时还将《金瓶梅》中的欲念提炼成才华和美德,比如潘金莲之于林黛玉,李瓶儿之于薛宝钗。潘金莲在《金瓶梅》中可谓第一淫妇,但那种之于性欲的强烈渴求在林黛玉形象全然升华为出众的惊人才华和动人的美丽情致;与此相应,西门庆的第一可人儿李瓶儿的娇柔在薛宝钗形象呈现为过人的心计世故和标准的贤妇美德。总之,《金瓶梅》中的全部世俗性在《红楼梦》都获得灵性十足的升华,从而被作了淋漓尽致的挥发。在此,不仅男女之间的情欲是诗意辉煌的,即便是女性之间的战争也充满机锋,充满才情和德行的较量,体现为天然的木石前盟和世俗的金玉良缘之间的微妙抗衡。一方面是情和欲的分离,欲者如贾珍、贾琏、薛蟠之流,情者属贾宝玉及大观园中的优秀女子;一方面是对整个道德传统的颠覆,体面的贵族男女并不体面,荣宁二府唯有门口的石狮才是干净的;而承担了尤物或狐狸精之类名声的下层女子尤三姐和晴雯们恰恰是清白自重的。由此出发,《红楼梦》中的道德评判不再为礼教作伥,而是与情爱结盟。这种与历史颠覆相应的道德颠覆,将爱情置于了至高无上的尊贵地位,即便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丫鬟,也值得多情公子为她撮土为香。就这样,从始源的《山海经》传说中汲取了灵气的《红楼梦》,经由汉唐之气和宋明之情的孕育滋养,形成一个中国文化的旷古灵魂,从历史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照亮了几千年的愚昧和昏暗。
毋庸置疑,这样一个文化灵魂,同时又是一种新的人文传统,遗憾的只是,自《红楼梦》问世以来二百多年,这一传统居然鲜为人知。想想在这部小说周围群集着多少红学家呵,他们如同食尸的鹫鸟一般从中啄取着各自的生存利益,而谁也不去领略其中的苍凉和悲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