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欲以“旧道德新知识”六字包扫一切[1]——读许全胜《沈曾植年谱长编》再说学术史的遗忘
一 论学绝不逊欧人
1916年,赫赫有名的法国东方学家伯希和(Paul Pelliot,1875—1945)在中国担任法国驻中国使馆陆军武官次官,7月中到上海,张元济在家中请他吃晚饭,座中有缪荃荪、叶昌炽、蒋汝藻等,也有寓居沪上海日楼的沈曾植,据叶昌炽记载,这场宴会成了四十岁的伯希和与六十七岁的沈曾植的学术对谈,“乙庵与客(伯希和)谈契丹、蒙古、畏兀尔国书及末尼、婆罗门诸教源流,滔滔不绝”,其他客人插不上嘴,只好洗耳恭听。
伯希和虽然年轻,但要与伯希和谈论契丹、蒙古、维吾尔等非汉族文字和摩尼教、婆罗门教等非汉族宗教,却不那么容易,伯希和精通亚洲各种文字,曾经主持《通报》(T'oung Pao)的编辑,因为批评凌厉苛刻而享有“学界警察”的名声,后来还被从来自负的傅斯年称为“全世界治汉学者奉为祭酒”[2]。何况,欧洲学界从十九世纪起就关注中国周边,所谓南海和西域史地之学向来是他们的强项,后来几乎所有关注“殊族之文,塞外之史”的中国学人,都要到那里去问学。而这个除了去过一回日本外基本未出过国门的沈曾植,居然能够在这些学术前沿话题上与伯希和分庭抗礼,真的让人吃惊。王国维在《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中说的“道咸以降之学新”的“新”,其实说的是当时中国一流学者,已经在西洋东洋学者的擅长领域中入室操戈。
这当然要追溯到更早的学风变化。清代中叶以来,西北史地之学这一学术潮流在沈曾植的时代之前,就已经渐渐蔚为大国。如果说,乾(隆)嘉(庆)时代的学问视野,除了少数学人之外,仍基本不出传统中国的经史子集,那么,道(光)咸(丰)以后的学问却逐渐以超越汉族中国的历史、地理、文献甚至语言为时尚。光绪六年(1880)沈曾植在会试对策中,说“其一种族不易知,其一疆域不易考,载籍无征,抑又其次也”,已经表现出他早对西北民族史地之学的了解(许《谱》35—36页,以下所引均只注页码),光绪十五年(1889)与缪祐孙在袁昶宅中“谈俄回部地里沿革”,据说“混混可听”,就表现他知识兴趣的扩张(113页),第二年(1890)与欧洲回来的洪钧谈《元史》,向缪荃荪借《黑鞑事略》,则说明他在这一方面的知识准备(123页),而光绪十九年(1893)作和林三碑考证让俄国人非常惊讶,更说明在这一方面他的造诣已经甚深(166、183页)。他的《圣武亲征录校证》和《蒙古源流考》被金楷理(Carl Traugott Kreyer,1839—1914)及日本学界的内藤湖南、那珂通世等杰出人物关注,说明他在这一领域已经可以列入国际学界的顶尖人物,难怪他和罗振玉都敢于说“欧人东方学业尚在幼稚时代”,而世人“闻之目为怪论” (395页)。陈寅恪曾经说,“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于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借用佛教初果之名),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3]。如果用这个标准论说“世界学术之新潮流”,我想,从清代中后期延续到晚清民初的西北历史地理、辽金蒙元史的研究热潮,是中国学术“预流”的第一波,在这一波里,在文献、考据、语言各方面,中国学者和外国学者在同一起点和同一标准下接受挑战和检验,中国学者似乎并不落后。
“鄙人昔所研习,自以地学为多,创之在欧士以前,出之乃远出欧士以后,在昔新发明,在今或已为通行说”(401页),沈曾植有理由感到委屈和愤懑,这让我们看到“东西学战”里中国学者的不利处境,也让我们看到“同场献技”时中国学者的不低水准。不过,晚清民初的这一取向和潮流,以及这一学术群体及其领袖,似乎没有在过去的学术史叙述中被凸显,我过去曾写过一篇纪念沈曾植的文章,副标题叫做“沈曾植与学术史的遗忘”[4],这些天,读许全胜新著《沈曾植年谱长编》(中华书局,2007),不由得想再来谈谈这个话题。
二 遗老心境凭谁问?
1911年12月,宣统皇帝颁布退位诏书,大清王朝画上句号,这对忠于清朝的士人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辜鸿铭去看望沈曾植,问“事已如此,我辈将如何?”据说,沈氏“泪流满面,执余(辜)手而言曰:‘世受国恩,死生以之,他非所知也’”(362页)。
看到这一段,我的感慨仍然是如何重新回到那个时代语境中,去体会沈氏的心情。在那个时代中生活的学者,有些复杂心情今人不易理解。像沈曾植这样学术上追求前卫和时尚的新潮学者,却在观念上表现得相当顽固和保守,原本是汉人的沈曾植,对满人的大清有如此的眷念,可能很多人都想不通。1917年,年近七十的他仍然怀念前朝,他给罗振玉写信时,还大叹此时他才领会魏晋人为何会“寄情庄老,及今乃知其身世之感”。据当时人记载,年事已高的他特别容易激动,“每事机不顺,无所借手,辄涕泗横颐”,弄得“满座栖惶,不能仰视”(448页),所以,他会积极参与张勋复辟的活动,这一年,他起草了《复位奏稿》和《行政大略》,在文中大谈五伦五常,强调欧亚政治和文化不同,痛诉共和政体不适合中国民众,等等,不仅出主意想办法,而且居然也当了几天学部尚书(449—450页)。
以今天的历史观倒推过去,参与复辟显然是“开历史倒车”,不过,如果我们不以王朝认同作为判断的尺度,而以文化认同作为理解的基础,那么,正如我在旧文中说的,他们的依恋旧朝,更多的是一种对传统生活和稳定秩序的企盼,因为在社会巨变中,他们的旧经验无法适应新现状,他们的旧文化无法应对新变化,这让他们觉得没有安全感,对于那些原本就有高度文化修养,而且已经拥有了应对社会的知识,并且自认为代表了一个时代的文化与价值的知识人来说,他们未必真的重视一家一姓的天下更替,倒是更关心他们获得价值与尊严的文化传统的兴亡,“前朝”只是他们用来标榜和祭奠的象征物罢了。
所以,在政治上,他对湖南时务学堂的风气相当不满,觉得他们患了“平等自由之病”(265页),也反对跟随西洋新潮搞立宪,觉得西方“立宪实以限制民权,谓限制君权者表面语耳”(315页),在知识上,他认为不要盲目杂糅新学,特别是人文领域,“科学宜用西国相沿教法,古学宜用我国相沿教法”(343页),觉得在学问上一旦“阑入新学,则非驴非马矣”(357页)。他似乎对于传统不能纯粹相当紧张,觉得当下的弊病就在东西混杂,曾经很不满地说到当时学界“以残缺不全东洋之议论自文,其不知西学,不通经史,于是乎杂乱无章之课本行,而自由革命之怪论沸矣”(266页)。一直到1922年去世前不久,沈氏还有书信,与金蓉镜讨论这个问题,觉得“欧华糅合”会造成很多麻烦,他说中国人的天性中以“让”为主,而西方近代则以“争”为主,西方的路德、罗伯斯庇尔、托尔斯泰、马克思的学说,激起了对专制、官僚、军阀、资本的批判,又引起了对不问政治、不跟潮流、崇拜宗教、固守传统、不开民智等等的抨击,因此导致心理紧张,人人自危,于是秩序便会大乱(509页)。
看上去可能会觉得,这人实在保守,在西洋新潮流已经铺天盖地滚滚而来的20世纪20年代,他仍然抱定这种“欧自欧、华自华”的想法,希望保存一个纯粹的“中华”,这未免太落伍,可是,只要我们想想他的处境,也许就能理解这个嘉兴老儒的心情。其实,当中西杂糅已经无可阻挡地成为趋势时,强调“纯粹”文化往往只是抵抗西潮的表演,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作用,尤其是那个时代讲“国粹”的人,其实是把对世界主义的渴求掩藏在民族主义的口号下的,他们标榜一个正宗和纯粹的文明传统,其实只是要把它发扬光大“立于世界之林”。前面说到,沈曾植并不是一个拒绝拥抱世界的人,他从19世纪80年代起就关注外面的学术取向,对当时西洋和东洋新兴的西北史地之学、早期佛教研究、敦煌发现的文书、满蒙回藏的历史,都曾经相当熟稔,他只是对当时的死守旧学、盲从新学,“知识胸襟奴隶于外界粗浅之浮言、简单之俗论,甘放弃其神志之自由”很不赞同,他想象要捍卫的纯粹中国文化,只是“欲攘外先安内”的策略,他说得很清楚,“要当以世界眼光,扩张我至美、至深、至完善、至圆明之国粹,不独保存而已,而亦不仅仅发抒古思旧之情抱”(353页)。因此下面这一段话可以看成是他的夫子自道:
愚管欲以“旧道德,新知识”六字包扫一切,而以道德为学界天职,匡济为政界天职,幼童不必使崇拜欧风,中学以下不必令比较中外。(《与李翊灼书》,见322页)
三 预流与新知
可是,在学术上沈曾植可绝不保守,真是新潮。
在许全胜《年谱长编》中可以看到,沈氏早就看过日本冈千仞的西洋史著作,也关注当时东洋西洋的蒙元史研究,还了解日本的佛教史著作,甚至还关注朝鲜史料,连新出的敦煌文书也不陌生,而且,还可能是中国最早收藏并关注殷墟甲骨研究的人之一。在他给罗振玉的信中,表现了一种中国学术要在国际争胜的想法,也流露了他对当时中国学界的失望,他说,罗振玉《殷虚书契》如果能被学界理解,“决不在现在吾国之儒流,而在他日异邦之学者”(388页),他希望年轻一代学者关注新的学术潮流,还说王国维如果关心“若郅支后裔之西迁,若帖木耳后王之世系”等学问,一旦“得欧籍参证吾国史书,固尚有未经发挥之佳义可以贡诸世界”(401页)[5]。
沈氏提出的新课题的确重要。那个时代的西洋和东洋的中国学界,特别关注中国的周边,正如桑兵《国学与汉学》所说是有“四裔取向”[6],尤其是近在东邻的日本,从明治、大正到昭和年间的学界,相当多的学者都表现了这种学术兴趣。早期的那珂通世之外,著名的如白鸟库吉(1865—1942)、藤田丰八(1869—1928)、桑原骘藏(1871—1931)、箭内亘(1875—1926)、池内宏(1878—1953)、羽田亨(1882—1955)、和田清(1890—1963)等等,对于蒙古、朝鲜、安南、西域、西藏等史地领域,都有出色的研究。其中,奠定日本明治时代东洋学的重要人物白鸟库吉,他关于突厥、乌孙、匈奴、粟特、康居以及朝鲜的研究,都赢得了欧洲学界相当高的评价,显示了当时参与国际学术对话中的日本中国学新潮流,对于这一新潮流,另一个参与者羽田亨曾经总结说,这一时期日本东洋学的进步,恰恰就表现在(一)东方新的考古资料与诸文献的研究(如阙特勤碑),(二)古代语文的发现(如回鹘文、吐火罗文、西夏文),(三)西域各国的人种的研究,(四)各种非汉族宗教文献的新发现(如摩尼教经典),(五)粟特文化对东方的影响,(六)回鹘文化的东渐。显然,这些研究领域远远超越了传统“中国”的空间、历史、文化、典籍和语言,正如他所说的,明治大正年间,日本东洋学的发展,“不仅在美术史、风俗史、历史地理上的研究数量不少,更由于中亚所发现的史料,使得中国历史事实被阐明得更多……从上述取向可见,如果从事中国史特别是塞外地方的历史研究,晚近学者可以向何方努力,学术的大趋势究竟会走向何方”[7]。
这是所谓国际东洋学的“大趋势”,但也是中国人关于中国研究的“新走向”。在晚清民初的学术史上,如果关注沈曾植这一学者群体,就可以发现,学术史不仅仅有康(有为)、梁(启超),不仅仅有章(太炎)、黄(侃),不仅仅是李(大钊)、陈(独秀)或蔡(元培)、胡(适),也不仅仅有“心随旧而学则新”的罗(振玉)、王(国维),还有没有到东洋却和他们成同道的沈曾植。在他这里可以看到,在这些新领域,中国人不都是拾人牙慧、鹦鹉学舌,也不都是闭关自守、固步自封的。沈曾植的眼界和思路,显然与国外学界同步,考虑到他在当时学界的影响和位置,我们或许可以说,当时恰恰是他,象征着中国学界的趋势。许全胜《年谱长编》中相当有趣的一个资料发现,是找到了一份重要的《沈氏门簿》,在这个册子中记载了光绪二十九年(1903)北京沈氏寓所访客的名单,从中可以看见京师政治群体的动向,这是政治史研究者应当注意的。不过,我更奢望有一份沈氏在晚年寓居上海海日楼时的门簿被发现,如果这样,也许我们可以看到20世纪头十几二十年中,一个理应记住的重要学术群体。好在这部编得相当用心、资料相当丰富的《年谱长编》中,已经一一列出了当时往来沈门的朋友,其中包括了缪荃荪、辜鸿铭、罗振玉、傅增湘、郑孝胥、陈焕章、陈三立、麦孟华、梁鼎芬、杨钟羲、李详、张元济、易顺鼎、朱祖谋、李翊灼,也包括民国四年(1915)从日本回来后常常来的王国维。
他们讨论的学术话题中,就有这些学术界的前沿,包括古音学、宗教史、边疆四裔舆地、域外碑文与史著等等[8],所以王国维说这个时代学术很新,因为“道咸以降,涂辙稍变,言经者及今文,考史者兼辽金元,治地理者逮四裔,务为前人所不为。虽承乾嘉专门之学,然亦逆睹世变,有国初诸老经世之志”[9]。
四 晚清民初的学界班头、文人领袖
对沈曾植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王国维,也对沈氏不能在学术上一心专精,觉得很遗憾,他说沈曾植“天才学力,并绝等伦”,但是,却“博学无成”(424页),这是从一个现代学者角度看传统文人的感慨。其实,沈曾植大概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要当现代学者的人,他的本意不是要列于学林,却是要入儒林或文苑的,不过,当大清王朝渐渐恢复无望之后,他无意中成了当时的学界班头、文人领袖,恰恰由于他的博学,影响笼罩了很多领域,在他之后像张尔田(1874—1945)之关注道教、陈毅(1871—1929)之研究边疆史地、桂念祖(1869—1915)之研究密宗、李翊灼之研究佛学,当然,还有各方面都追踪沈氏的王国维(1877—1927)。缺了沈曾植(以及杨文会、罗振玉等),单一的学术史也许说明不了20世纪20年代以后中国学术的走向。
后来的陈寅恪曾经回忆说,因为家世因缘,当年他曾经听到过“京师胜流”中的议论,这时的“学术风气,治经颇尚公羊春秋,乙部之学则喜谈西北史地”[10],前者当然是后来思想史、学术史必然提及的康梁之学,而后者便是沈曾植一流的学术兴趣。以蒙元史为例,有人曾经说,“斯学自康乾以来,如果树放花,初作蓓蕾。道咸之间,则嫩芽渐吐,新萼已成。至同光之间,千红万紫,烂漫盈目,及柯劭忞氏之著作成,尔后繁花刊落果实满枝矣”[11]。那么,在撰《新元史》的柯劭忞(1850—1933)、撰《元秘史笺注》的沈曾植(1850—1922)和撰《蒙兀儿史记》的屠寄(1856—1921)之后呢?这一学术潜流究竟走向如何,是“每转益进”而“渐次邃密”,还是“绝学无后”而“终成绝响”?最近,看到刚出版的郭丽萍《绝域与绝学:清代中叶西北史地学研究》,这部很有意思的著作讨论到了嘉庆、道光之后,既有西北史地之学中的张穆《蒙古游牧记》、魏源《元史新编》、何秋涛《朔方备乘》这三部标志传统西北史地之学终结的著作,也讨论了“同(治)、光(绪)余声”,也就是洪钧、沈曾植、李文田、缪荃孙、屠寄等人有关西北史地和蒙古历史的学问。作者在提到这些同样治西北之学的学者的时候,用了“新萼”这个词来形容,指出他们已经“不再说经世,他们成为更加纯粹的学者”[12],那么,这种越来越纯粹的学术取向,是在哪里表现出王国维所说的“新”呢?这些纯粹学者的“新知”,何以被学术史长久地遗忘呢?
在这部著作的“尾声”中,她提到20世纪30年代之后倡导边疆史地研究的禹贡学会以及顾颉刚等人,那么,这些更晚一代学者的学术灵感和取向,是从沈曾植等人那里得到启发而来的吗?遗憾的是她没有说下去。
五 再说政治史与学术史:能否各行其道?
在前面提到的我那篇有关沈曾植的随笔中,曾谈到了思想与学术的纠缠。过去的学术史对于一个人,常常把他的思想和学术“打包”,以致政治立场总是“绑架”学术成就。如果思想史极力褒扬,学术史只好投鼠忌器,评价调门跟着水涨船高,如果思想史在极力贬斥,学术史也只好绕道而行,生怕染上了立场不稳的罪名。这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现象,究竟是在什么文化背景中产生,又是如何会产生的?传统观念世界中有很多成语表明,中国人对知识与思想、文风与人品、政治与学术,向来很难划开一道理性的界限,所谓“知人论世”、“文如其人”,把本来只是经验和感觉的判断,常常当成评价一切的铁律,中国人太看重思想和政治,这叫做“人品”,所谓“一为文人,便不足观”,就是说一个人如果不关心政治,只好舞文弄墨,就连他的文墨都应当受到蔑视,所谓“大忠必为高品,高品当有妙文”,就好像一旦人品有可表彰处,就连他的文章也一并要受到好评。因此“巨奸贼为忧国语,热中人作冰雪文”当然只是存心作伪,扬雄“剧秦美新”,便连他的文章也一道被人贬斥,严嵩成了奸臣,连他的书法也不好挂在墙上,阮大铖在明清之际的表现,害得他的《燕子笺》怎么也入不了文学史家的法眼,钱谦益的命运浮沉,更来自他自己是明朝之遗臣还是清代之贰臣,就算他真的在《投笔集》里写了好多倾诉恋明情怀的诗歌也无济于事,明遗民说他是叛徒汉奸,清政权却说他是投机分子,明明写得很好的诗文收在《初学集》和《有学集》里,也好久不能刻印。
人品坏了,学术也不足取,政治反动,知识自然也越多越反动。其实元好问早就说,“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刘因也曾说“若将字字论心术,恐有无边受屈人”,当年钱锺书先生《谈艺录》中曾经用了好多例子,说明评论人当“就事论事,断其行之厉害善恶,不必关合言行,追索意响,于是非之外,别求真伪,反多诛心、原心等种种葛藤也”[13]。何况,政治毕竟只是短暂的立场选择,而学术却是长久的知识追求,沈曾植这一批被叫做“遗老”的士人,即使在国内政治上与同时代革命者有取向的差异,他们有留恋前清王朝的情结和维护传统价值的立场,但是在国际学术上,却和同时代的学术前沿的走向一致,他们也在关心颠覆传统历史认知的新看法,关注超越汉族中国的周边语言与文献,特别是在他们身后,带出一种新的学术风气,开出一批新的学术领域,学术史为何不可以脱开政治史或思想史,自己有一个脉络?
领域分化,各自评价,其实是理性的结果,政治意义不能取代学术意义,学术史对于这些政治上“保守”甚至“反动”的人,如何给予公正的评价?这并不是已经解决的事情。今天在评论学术史的时候,不妨把政治立场与学术成就分化开来,不要让政治评价总是凌驾在学术评价之上,这样,也许政治便不至于总是笼罩一切,让人时时感觉到政治挂帅的阴影,而学术能够有自己独立的空间,成为独立的领域,能够建立起独立的评价体制。我在这部《年谱长编》中看到的是,沈曾植常怀希望,能在道德上坚守旧的价值,而在学术上却追求新的知识。在作为立身之本和经国大计的传统经典解释上,他觉得“阑入新学,则非驴非马矣”,在作为了解世界的史地数理新领域中,他又觉得不妨引进西洋东洋的教材,“以东文课本教之,大致不殊”,在给汪康年的信中说了一句很简洁精练的话,“和调新旧,泯绝异同”,也就是说,在新旧东西之间不必有那么深的鸿沟,过去的他这么想,今天的我们能否这样做,把“恺撒的归恺撒,上帝的归上帝”,是否对他这种理想,也就可以有同情之了解的地方了呢?
注释:
[1]本文原发表于《书城》2008年5期。
[2]傅斯年《伯希和教授》,《傅斯年全集》第七册,联经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80,2350页。参看同氏在《北平晨报》1933年1月15日写的《法国汉学家伯希和莅平》。据说伯希和精通十四种外文。
[3]陈寅恪《陈垣〈敦煌劫余录〉序》,《金明馆丛稿二编》,三联书店,2001,266页。
[4]参看《世间原未有斯人——沈曾植及学术史的遗忘》,收入本书。
[5]陈寅恪在1942年写的《朱延丰〈突厥通考〉序》中,其实已经感觉这一波学术与清代西北史地之学的关联,并预见这一学术趋势的发展,他说“惟默察当今大势,吾国将来必循汉唐之轨辙,倾其全力经营西北,则可以无疑。考自古世局之转移,往往起于前人一时学术趋向之细微,迨至后来,遂若惊雷破柱,怒涛振海之不可御遏”。《寒柳堂集》,三联书店,2001,163页。
[6]这一点桑兵《国学与汉学——近代中外学界交往录》已经说到,参看其第一章《四裔偏向与本土回应》,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
[7]羽田亨《輓近における东洋史学の进步》,原载《史林》(1918年)第三卷一、二号,后收入羽田亨《羽田博士史学论文集》,京都:同朋社,1957,1975,635—653页。
[8]通过各种途径,沈曾植涉猎过《密宗发达史》、《多桑蒙古史》、《满蒙丛书》等不少日本方面的著作和史料。
[9]《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王国维《观堂集林》卷二十三,720页。
[10]陈寅恪《朱延丰〈突厥通考〉序》,《寒柳堂集》,162页。
[11]李思纯《元史学》,中华书局,1926,76页。
[12]郭丽萍《绝域与绝学》,三联书店,2007,298页。
[13]钱锺书《谈艺录》,中华书局,1984,16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