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散文豆腐(2)
我们曾戏称豆腐为“国菜”,其实以它历史的悠久和产地的广大,它是当之无愧的。我国大豆的产量,曾占全世界总产量的百分之八十,当时与丝、茶都是出口大宗,且居第一位。至于吃法,更是多到不可胜数,无论吃荤茹素,几于每餐不忘,如果把豆类从我们的食品中抽出,那就所余无几了。美哉豆子,大哉豆子!
从前台湾食用大豆,是经大陆运来;现在则是由美国输入。我国的“国菜”要用美国豆子来做,吃起来总觉有些愧对祖宗!
原载一九六四年八月二十二日台湾《大华晚报》
豆腐闲话
孟瑶
在日常生活中,我最爱吃的一味菜就是豆腐。它洁白,是视觉上的美;它柔软,是触觉上的美;它香淡,是味觉上的美。它可以和各种佳肴同烹,最后,它吸收众长,集美味于一身;它也可以自成一格,却更具有一种令人难忘的吸引力。它那么本色,那么朴素,又那么系人心神。
豆腐的营养价值很高,它是穷人的恩物,也是中国人的恩物。据说,有中国人的地方就能找到豆腐的供应,这证明,不爱吃豆腐的中国人一定不多。不仅如此,属于华夏文化笼罩下的外国人,也一样爱吃豆腐,譬如日本、韩国、中南半岛的国家。
爱吃豆腐的人,都说不出它有什么特殊的味道,但每一忆及它,却总是依恋的。想想,当你忙碌或食欲不佳的时候,做一味香椿拌豆腐,或皮蛋拌豆腐、小葱拌豆腐,只两三分钟时间,或就酒,或佐餐,都十分可口。时间允许,做一味麻辣烫三者兼备的麻婆豆腐,或煎得两面焦黄的家常豆腐,还有如今毛豆正上市,毛豆烧豆腐,绿的碧绿,白的洁白,只颜色就令人醉倒了。假如就一碗蒸得松松软软的白米饭,只此一味,不令人终生不厌么?其实豆腐也不只因生活简单而食取果腹如我的人嗜爱它。饕餮者,美食家,也很难不常常惦念它的。谭公豆腐固不去说它,平常,在大吃大喝之余,为了不肯糟蹋一味自己最爱吃的菜,常常用它的残汁再烧一盘豆腐。我嗜豆腐如狂,是因它容易烹调使我留恋,只需用白水煮了,蘸酱油吃,竟也非常美妙。但,我却不爱冻豆腐,因为它似乎已不是豆腐了;就好像我不嗜甜食,豆浆我却不吃咸的,也因为它已不是豆浆了,理由是一样的。
豆腐是黄豆的加工品,属于这一系列的东西很多,豆干、豆乳、豆脑……是其中最普遍的。它们,也各有美味。
记得儿时在南京念小学,路边小摊,常常有许多吸引小孩的零食,其中便有豆腐干。是圆形的,香的是酱色,臭的是灰色,好像由蒲叶包裹煮成的,上面印成了花纹,十分美观。那时我便嗜之如命,常常就着马路上飞扬的尘土,一路吃回家。我们的住屋是在淮清桥旁边,后门,便是秦淮河,常常有一个小贩,提着一个椭圆形的食盒,由河边拾级而上,由我们家后门进来,然后打开盒盖,里面是各式各样的豆干。那年母亲还在,常常一次买许多,其中有一种虾“子”夹心的,最是美味。
回忆,常常是很美丽的,我出生于汉口,大部分童年却在南京度过,但故乡事,也依稀记得,有两样美味,似乎在别的地方没有吃到过,一是臭千张,一是臭面筋。臭千张是豆类的加工品,所以由豆腐担子上叫卖,买时上面还有一层白毛(霉菌);吃时多半用油炸得焦黄,真所谓异香扑鼻。就着干爽的蒸饭(故乡吃用木甑所蒸的饭),实在可口。
豆乳也有各种做法,现在台湾就有好几家十分出名,它,却勾起我两个忘不掉的回忆。抗战时在重庆念大学,伙食一天比一天坏,因此长期陷于饥饿中,便不得不加点菜以谋一饱。最有钱的时候,当然是去饭馆“吃油大”,这不是能每天如此的。等而下之,就是做一罐又咸又辣的肉酱,又经吃又下饭,可以维持好一些日子。此外,临时救济办法就是在饭厅门口买一块豆乳,它是用竹叶包的,上面有辣椒粉,又咸又辣,可以开胃。这种豆乳,却不是豆乳中的上品,佐食而已。复员住在上海,门口常有叫贩,一次,我便买到一种令我至今不忘、臭得美味的豆乳。好像是近郊的乡下人挑进城里来卖的。他挑着前后两木盒,其形如饭甑,本色的,洗刷得干干净净,里面,便是一圈圈、一层层的臭乳,一寸见方,排列得整整齐齐。当时,我只随便买了一些,却不想竟鲜美异常,以后也买,却再也不如这次。如今,变得很有名的炸臭豆腐,但好闻不好吃,比我想念中的那一味,差远了。
豆腐,也常给人一些联想,譬如陈麻婆的故事,虽然传说的内容有些大同小异,但是,一个寡妇,为了谋生,以她在烹调上的特殊会心,而烧出一样众人皆嗜的美味来,却是其中不变的内容。想想吧,一个没有丈夫的女人,甚至于也没有儿女,丈夫抛给她的,只不过半椽破屋,于是她默默地、低着头,为往来的客商,烧一味简单朴素的菜,来换取自己的衣食,不妄求,也不苟取,就这样谦抑地打发她的一生;这总是会增加人们一些凄凉寂寞之感的。所以战时我曾住在成都,总鼓不起勇气去拜访与凭吊那一块地方。
章回小说与旧剧中间,也常喜欢安排一对孤苦无依的老婆老头以磨豆腐为生,如《天雷报》里面的张元秀。其实磨豆腐应该是件很吃力的事,现在都用机器代替了。让它与贫苦的人发生联想,大概因为它利润薄的关系。
抗战时在重庆沙坪坝中央大学念书,一次,为赶一场话剧,一群人,只有一趟车钱,于是看完了戏便从城里走回去,一路上又怕鬼又怕“棒老二”,便索性唱着闹着往学校走。就好像走进旧小说里一样,在一片黑暗的路上,“前面忽然闪亮着灯光”,我们走过去,正是一家豆腐店在赶夜工,好追上明日清晨大家的需求。工作的人倒是一群壮汉,拿出热烫烫的豆浆招待我们,望着夜色,喝着啜着,浑身充满的,就是那一种说不出道不出的人情味。也因此想起,不知在哪里看到的一则小故事:一个年轻人,父母留给他一爿豆腐店,每天辛勤工作,早上,把豆腐卖完了时,总爱坐在门口悠悠闲闲地吹起横笛来,很难描绘那一份动心的自在与自足。它,打动了一位富家千金的心,终于嫁了他,幸福的他,也因此继承了岳父的财产,成为富翁。从此,邻人们再也看不见他横笛而吹的自在了,代替它的,是晚上不停地拨算盘声。这是个一点也不动人的小故事,却常常会跳到我的脑子里来。什么有比平静、朴素、无欲的生活更吸引人的呢?它就像豆腐一样,说不出它有什么特殊的味道来,但,你却永远怀念这平淡。
豆腐史诗
于荻
读了孟瑶女士大作《豆腐闲话》一文,除了叙述她个人对豆腐的观感及故事外,也说了很多豆腐的好处,颇饶趣味,拜读之余,谨就所知,撰成《豆腐史诗》以为续貂。
在《清稗类钞》一书中,有如下的一段记载:
首先发明大豆之用途者,为高阳李石曾煜瀛,文正公鸿藻之子也,光宣间,尝以大豆制成肴馔,并制为烟筒,则以大豆中之一种元素造成,能不着火。
笔者对这段记载,难表同意,至少“首先发明”四字有待斟酌,因为证诸史实,大豆用途的发明溯自汉孝文帝时代就已有明确的记载。
大豆,古语称菽,汉以后方呼豆,《淮南子》有云:“菽夏生冬死,是九谷中获最后者。”古时不但将大豆视为食物,同时也视为药物,且有史为证。《氾胜之书》云:“大豆保岁易为宜,古之所以备凶年也。”张华《博物志》中“左元放荒年法”曰:“择大豆粗细调匀,必生熟按之,令有光烟,气彻豆心内,先日不食,以冷水顿,服讫,一切鱼肉菜果不得复经口,渴即饮冷水,慎不可暖饮。初小困,十数日后,体力壮健,不复思食。”又《延年秘录》也有记述:“服食大豆令人长肌肤,益颜色,填骨髓,加气力,补虚能食,不过两剂大豆五升,如作酱法取黄捣末,以猪脂炼膏,和丸梧子大,每服五十丸至百丸,温酒下,神验秘方也。”但注明“肥人不可服之”。
在《抱朴子·内篇》中更引证一段很精彩的故事,说明大豆治病的渊源:“相国张文蔚庄内有鼠狼穴,养四子为蛇所吞,鼠狼雌雄情切,乃于穴外坋土壅穴,俟蛇出头时,度其回转不便,当腰咬断,而劈腹衔出四子,尚有气,置于穴外,衔豆叶嚼而傅之,皆活,后人以豆叶治蛇咬,盖本于此。”该书更进一步注明:“大豆有黑、青、黄、白、斑数色,惟黑者入药。”但《养老书》却有一段与此略有出入的记载:“李守愚每晨水吞黑豆二七枚,谓之五脏谷,到老不衰。夫豆有五色,各治五脏,惟黑豆属水性寒,为肾之谷,入肾功多,故能治水、消胀、下气、制风热,而活血、解毒,所谓同气相求也。”
至于与豆类有关的诗词,史籍甚多,为众所周知的当首推魏曹植的七步诗——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晋代名诗人陶潜有《归园田居》诗一首,诗云: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其他明王伯稠、王登等也都有与豆类有关的诗词,以篇幅有限,不可一一登录,因为到目前为止,还只谈到豆腐的祖宗,还没有谈到豆腐本身哩!
豆腐,古名黎祁,清人又称为小宰羊,在食品界有其特别清高的地位,其普受大众欢迎的程度,恐尚无出其右者。据说某旅美华侨当年因孵豆芽、磨豆汁、制豆腐,而被天真的美国人目为神奇,竟授以化学博士的荣誉头衔,殊不知豆腐的发明在我国是汉孝文帝时代的事,算公历则是公元前一百六十年左右,当时新大陆恐怕还是处在“洪荒”时期哩!我们对此固不应自我陶醉,也不必懊丧浩叹,唯一之法,除了复兴我中华文化之外,更应在科学研究发明上急起直追,以恢复我们固有的声誉。
豆腐是汉孝文帝时代淮南王刘安发明的,史有记载,也有诗为证。宋朱文公豆腐诗云:“种豆豆苗稀,力竭心已苦。早知淮王术,安坐获泉布。”明苏雪溪评豆腐诗更是雅极:“传得淮南术最佳,皮肤褪尽见精华。一轮磨上流琼液,百沸汤中滚雪花。瓦缶浸来蟾有影,金刀剖破玉无瑕。个中滋味谁知得,多在僧家与道家。”
《随息居饮食谱》对“豆腐”有如下的说明:
豆腐一名菽乳,甘凉清热,润燥生津,解毒补中,宽肠降浊,处处能造,贫富攸宜,洵素食中广大教主也。亦可入荤馔,冬月冻透者味尤美。(但孟瑶女士却认为它已不是豆腐了,而不喜爱,各人口味喜爱不同,奈何)以青黄大豆清泉细磨生榨取浆,入锅点成后,软而活者胜,其浆煮熟未点者为腐浆,清肺补胃,润燥化痰。浆面凝结之衣,揭起晾干为腐皮,充饥入馔,最宜老人。点成不压,则尤软,为腐花,亦曰腐脑。榨干所造者有千层,亦名百页,有腐干,皆为常肴,可荤可素,而腐干坚者甚难消化,小儿及老弱病后皆不宜食,芦菔(注:又名莱菔,即萝卜)能消其积。由腐干而再造为腐乳,陈久愈佳,最宜病人,其用皂矾者名青腐乳,亦曰臭腐乳,疳膨黄病便泻者宜之。
以上记载,将豆腐的来龙去脉、旁支系统以及用途、优点等,都作了概括的说明,笔者谨就其中几点,提出个人的观感。
文中曾三度提到“点”字,虽然似乎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点”,但却是一门非常大的学问,是一项惊人伟大的发明。若是在今天,淮南王非得诺贝尔化学奖不可。在世间各式各样的物质中究以何者来点,才能促使豆汁产生理想中的化学反应?点多少?什么时候点?温度的影响如何?……时至今日,每一个豆腐店“点浆的大师傅”都还是该店的“首席店员”。由此可见这一“点”的重要性。
其次它说到腐乳最宜病人,臭腐乳“疳膨黄病便泻者宜之”这是有其科(医)学根据的,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人发明了盘尼西林,活人无数,被认为二十世纪伟大发明与贡献之一。而盘尼西林的制造过程与豆腐乳的“长毛”、“发霉”几乎完全相同,不过美国人用的是科学方法,我们中国人则是“祖传秘方”而已。
由以上两点,我们应该可以体认到我们中国人绝不是没有科学头脑的民族,不但有,而且先知先觉、高人一等,我们的祖先是足以夸耀于世人的,不争气的人是我们后人。我们固不应再作阿Q式的自我陶醉,但也不必过分自卑,只要我们能勿骄勿馁,勇猛精进,我们可以相信,是可以迎头赶上,也一定会有更多的杨振宁、李政道甚至是淮南王出现的。
清朝有一位诗人将豆腐系列各物都做了一首诗,颇饶趣味,兹抄录于后:
豆浆:醍醐何必羡瑶京,只此清风齿颊生。最是隔宵沉醉醒,磁瓯一吸更怡情。
豆皮:波涌莲花玉液凝,氤氲疑是白云蒸。青花自可调羹用,试问当炉揭几层。
豆花:琼浆未是逡巡酒,玉液翻成顷刻花。何藉仙家多著异,灵丹一点不争差。
豆滞:化身浑是坎离恩,火到琼浆滞独存。入口莫嫌滋味淡,盐梅应不足同论。(滞者锅底也)
豆乳:腻似羊酥味更长,山厨赢得瓮头香。朱衣蔽体心仍素,咀嚼令人意不忘。
豆干:世间宜假复宜真,幻质分明身外身。才脱布衣圭角露,亦供俎豆进佳宾。
豆渣:一从五谷著声名,历尽千磨涕泗倾。形毁质消俱不顾,竭残精力为苍生。
明·陈嶷《豆芽赋》:
有彼物兮冰肌玉质,子不入于污泥,根不贵于扶植,金芽寸长,珠蕤双粒,匪绿匪青,不丹不赤,白龙之须,春蚕之蛰,信哉斯言,无惭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