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机会之门(1)
他们买到了头等厢的票,这可真是件幸事,因为他们带了太多东西:阿尔班的箱子和手提箱,安妮的化妆盒和帽盒。他们有两个行李箱,装着他们可能随时需要的东西,剩下的东西,阿尔班都交给了一个代理人,让他帮忙带到伦敦并代为保管,等他们稳定下来后再去取。他们有很多东西:阿尔班自东方收集的书画古玩,还有他的枪和马鞍。他们要永远地离开桑德拉了。像惯常的那样,阿尔班慷慨地给了搬运工人很多钱,然后便踱到书报摊前去买报纸。他买了《新政治家》、《国家》、《闲谈者》和最新一期的《伦敦精神》。他回到自己的车厢内,将那一堆东西扔到了座位上。
“这只是一个小时的旅程而已。”安妮说。
“我知道,但我还是想买。我已经好久都没能买到它们了。明天早上,我们能买的是明天的《时代》、《每日快讯》和《邮报》,这么想不对吗?”
她没有回答,他则转过身去,因为他看见有两个人正向着他们迎面走来——是一个男人和他的妻子,他们来自新加坡的旅伴。
“东西都过海关了吧?”阿尔班高兴地冲他们叫道。
那男人似乎没听见一样,仍是直直往前走,但那妇人却回答了。
“是的,他们一向找不到那些烟。”
她看到了安妮,于是冲她友善地一笑,然后便过去了。安妮的脸却红了。
“我猜他们是想进来,”阿尔班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最好独自霸着这车厢。”
她好奇地看着他。
“我觉得你不必担心这点,”她回答说,“我不认为还会有人搬进来。”
他点燃一支烟,并开始在车厢门口踱步,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当他们经过红海时,发现运河的风很大,安妮平日里看到的那些看起来很体面的人这下突然令她很是吃惊:他们脱下了从前那些得体的服饰,换上了更为暖和的衣服,然后,他们便突然什么也不是了。他们的领带看起来很是糟糕,衬衫也不对。他们穿着肮脏的法兰绒裤子,破旧的、明显不是很好的高尔夫装,或是由地方裁缝缝制的蓝哔叽套装。大多数乘客都在马赛下了船,但也有十几个人,一直坐到了蒂尔伯里——他们或是认为在经过了东方的长时旅行后,再经过海边的一段路对他们而言尚有好处,或是出于经济的缘故。现在,很多人都走到了站台上。他们戴着遮阳帽或者双层的阔边毡帽,穿着厚厚的大衣,或是没有形状的软质帽子或常礼帽,往往都不是很整洁,戴着也显得太小。看到这一幕,真是很让人吃惊。他们看起来就像是郊区来的二等人。不过阿尔班当时已经具有了伦敦的气派。在他那精致的大衣上没有一点儿灰尘,他的霍姆堡毡帽看起来也像是崭新的一般。你一定看不出来他已外出三年了。他的衣领不松不紧地绕在脖子周围,软薄绸的领带也系得很是齐整。安妮看着她时,忍不住要从心底里赞赏他的英俊。他身高六英尺,且很是修长,衣装打扮很得体,衣服的剪裁也非常合适。他有一头漂亮的头发,仍然很浓密,有一双蓝蓝的眼睛,皮肤略显黄,这对刚过完青年时期并失掉了自己白里透红肤色的人而言显得极为正常。他的脸上几乎没有颜色。他那好看的脑袋长在长长的脖子上,就像是亚当的苹果,然而你对这对比的印象可能要强于他那漂亮的脸蛋。他的轮廓很标准,鼻子很挺,眉毛又很浓,因此,他非常上相。事实上,只要看到他的照片,人们都会认为这是个非常帅气的人。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这或许是因为他的眉毛和睫毛都很苍白,嘴唇又很薄;不过他看起来很像是个有智慧之人。他的脸上有一种高雅的神气。你可能会认为这就是诗人的样子。安妮同她订婚后,每逢女伴们问她未婚夫的情况,她总会说,他看起来就像雪莱。现在,他转向她,蓝眼睛里带着一丝笑意。他的笑容可是颇富吸引力。
“能回到英国真是太好了!”
现在是十月天。他们在一个天气灰暗的日子里经由一片灰暗的海洋渡过了运河。那里一点儿风也没有。渔船停靠在平静的水面上,像是永久性地忘记了它们那古老的战斗。海岸是无比的绿,但这种色彩鲜明、令人感到惬意的绿又完全不同于东方丛林那种繁茂且来势凶猛的新绿。他们沿途所经过的那些红色小镇让人感觉很温暖,并且很有家的感觉。它们似乎都在友好地欢笑着,欢迎背井离乡的人们归来。当他们进入泰晤士河的河口时,见识了埃塞克斯的富饶,不久之后,肯特的岸边出现了外墙的教堂,中部有可爱的饱经风霜的树木,再然后便是科巴姆的树林。红红的太阳出现在薄薄的雾气中,照耀着湿地,至夜间则陨落。车站里,弧光灯照亮了黑暗中的事物。看到搬运工人们穿着肮脏的制服来来往往地穿梭,看到肥胖而重要的戴着投手帽的站长,都是美好的事情。那站长吹了一声口哨,然后挥舞着手臂。阿尔班回到车厢内,并在面对着安妮的角落坐了下来。火车开始启动了。
“我们预计会在六点十分到达伦敦,”阿尔班说,“七点可以到达杰明街。我们还有一个小时可以洗澡、换衣服。之后,我们可于八点半到萨沃伊用晚餐。今晚我们可以喝点儿汽水,亲爱的,并吃上一餐极好的饭。”他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听见斯特劳茨和毛兹商定在特卡德罗一间餐馆里碰面。”
他拿起报纸,问她是否想来一份。安妮摇了摇头。
“你累了吗?”他问道。
“不。”
“很兴奋吗?”
她笑了一笑,回避了他的问题。他开始读报,并从广告开始看起,她也意识到了他重回这些报刊中时的那种满足感。他们在桑德拉时也订阅了这些报纸,但总是六周以后才能到达,尽管他们仍是知晓了世上所发生的一切——他们对此都很感兴趣,但晚来的报纸总是提醒着他们正漂泊在外的事实。但现在阿尔班看的是刚刚出版的报纸,他们能感觉到其中的不同。这对他们而言是种全新的近乎奢华的享受。他想要立刻把这些东西都读完。安妮则眼望着窗外:外面已经是一片漆黑,她只能看到火车的灯光照射到的小草,然而很快,眼前出现了一个小镇,她的视野里开始出现一些肮脏的房屋,一片连着一片,窗口闪烁着各家的灯火,屋顶的烟囱单调地指向天空。他们经过了巴京、东哈姆和布罗姆利——站台上所写的这些地名让安妮开始颤抖,然后,他们到了斯特普尼。阿尔班放下了手中的报纸。
“我们再过五分钟就到了。”
他戴上帽子,从货物架上取下了搬运工人们先前放上去的东西。他两眼放光地望着她,双唇也是不住地抽搐。她能感觉到,他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他也朝窗外望去,火车经过了一条灯火通明的大街,那里停了许多有轨电车、公共汽车及电动车,街上也挤满了人。好多人呐!商店都已经点灯营业了,路边的商贩也推着手推车开始了叫卖。
“伦敦啊!”他说。
他牵过她的手,轻轻地按了一按。他的笑是那样地甜蜜,以至于安妮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她试着想要诙谐一点儿。
“这让你感到很有趣吗?”
“我不知道我是想大叫一声,还是想要呕吐。”
到芬丘奇街了。他去窗口向外挥挥手,招进来一个搬运工人。在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后,火车停稳了。一个搬运工人过来打开门,阿尔班便将行李一件件地递给了他。接着,他开始了他惯常的礼貌动作:自己先跳出去,然后伸出手帮助安妮下到月台。搬运工人去取手推车,他们于是便站在行李旁等着。阿尔班冲经过他们身旁的两个同船旅客挥了挥手。他们则僵硬地朝他笑了笑。
“我们再也不用对这些糟糕的人表示客气了,这真是件令人欣慰的事。”阿尔班轻声说道。
安妮很快地瞥了他一眼——他真的是让人无法理解。搬运工人带着手推车回来了,他将行李装到车上便开始往前走,安妮和阿尔班则紧随其后。阿尔班牵住妻子的手臂,并轻轻按了一下。
“这是伦敦的味道。天啊!真是太好了。”
他为那些噪音和繁忙景象而感到高兴,为那些相互推挤的人们而乐。弧光灯及其投射出的黑色阴影刺目而又清晰,让他感到四处都是一片喜气洋洋之色。他们往街上走去,那搬运工准备为他们叫出租车。阿尔班看到了街上的公共汽车及正在进行交通疏流的警察,眼里发出一阵异彩。他那高傲的脸上表现出像是受到了鼓舞的神情。出租车来了。他们的行李被堆到了司机旁边,随后,阿尔班给了搬运工人十二便士,然而便乘车扬长而去。他们过了天恩寺街,然后在坎农街遇上了交通堵塞。阿尔班大声地笑了。
“你这是怎么了?”安妮问。
“我现在非常兴奋。”
之后他们又往河堤走去,那里相对安静一些。一些出租车和小汽车超过了他们。有轨电车发出的声响对阿尔班而言也是美妙的音乐。经过威斯敏斯特桥后,他们又穿过了议会广场,穿过了一派翠绿的圣詹姆斯公园。他们在杰明街的一家酒店里预定了房间。到达后,接待员将他们带上楼,搬运小工则帮他们把行李提了上去。这房间有两张单人床,还有一个洗手间。
“看起来真不错,”阿尔班说,“在我们找到合适的公寓以前,我们还可以勉强住在这里。”
他看了看表。
“听我说,亲爱的,如果我们一起收拾行装的话,一定得出乱子。我们还有很多时间,而你收拾衣物及换衣服的时间也比我长,所以我还是先出去好了。我想去俱乐部看看有没有我的信。我的无尾晚礼服就在手提衣箱里,并且我只需要二十分钟就足以沐浴更衣了。我这样的安排你满意吗?”
“好的,这主意不错。”
“我会在一小时内回来的。”
“很好。”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通常随身携带的一把小梳子,梳理了一下他那长长的头发。然后,他戴上帽子,看了看镜中的自己。
“我要为你开着热水吗?”
“不,不必了。”
“好吧,一会儿见。”
他于是出了门。
待他走后,珍妮拿出她的化妆盒和帽盒,将他们放到行李箱的顶上。然后她拉响了铃。她并没有脱下帽子,而是直接坐下点了支烟。当服务生应铃而来后,她要求为她找来搬运工人。工人来了。她用手指着行李。
“你可以将这些东西带到走廊里去吗?一会儿我会告诉你接下来怎么做。”
“可以的,夫人。”
她给了搬运工两先令。他拿出了箱子和其他行李,然后关上了身后的门。眼泪淌上了安妮的脸颊,但她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她擦干了眼泪,又往脸上涂了粉。她现在需要冷静。她很高兴阿尔班主动提出去俱乐部一事,这让事情变得容易了许多,并给了她思考的空间。
现在,实现她数周来一直筹划着的事情的时刻到了,现在,她必须要说出那些她必须说的可怕的事,然而她又胆怯了。她的心沉了下去。她完全清楚自己打算对阿尔班说些什么,并且早已对自己说了千百遍,从新加坡到伦敦的这段长途旅行中,她每天总要对自己说上三四遍,而她也害怕自己会变得越来越疑惑。她害怕争吵,一想到可能的争吵就会让她觉得恶心。不管怎样,她现在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整理思绪。他也许会说她真是无情、残酷又不可理喻。然而她也无法控制这一切。
“不,不,不!”她大声叫道。
她因为害怕而颤抖起来。不过突然间,她又看见了小屋中的自己,像这一切开始时那样坐着。快到午餐时间了,要不了多久,阿尔班就要从办公室回来了。她开始回想起从前的事来:令她感到欣慰的是,他们的家对阿尔班而言仍是个很有吸引力的地方,他很乐意回家,大大的走廊是他们的会客厅,她明白,虽然他们已在那里住了十八个月之久,他还是很为她成功地装扮了那个家而感到高兴。正午的阳光通过百叶窗射进屋内,滤进来的闪耀的光线给那房间增添了一种冷冷的沉默感。安妮是个很讲究家居装饰的人,尽管他们常常因为服务需要而紧急搬迁,从未在任何地方做过久的停留,但每到一个新地点,她总是会拿出新的热情,将他们的家布置得舒适又迷人。她是个非常现代的女人。房客们往往会感到惊奇,因为她家从来没有小摆设。她的窗帘颜色也是尤为鲜艳;她还会以灵巧的手法将玛丽·洛朗桑和高更等人的画作进行再着色,然后,那些镶着银边的画作被她挂在墙上——客人们也往往因此而觉得震惊。她心里清楚,很多人并不会认同她的做法,华莱士港那些有品位的夫人们认为那样的布置很古怪,做作并且一点儿也不合适,然而她却丝毫不受别人的意见之左右。她们慢慢就会明白的,让她们多少有些惊奇也不完全是坏事。如今,她望着那又长又宽敞的走廊,就像是艺术家看着自己的作品那般满足。这是件令人愉快的作品,这是世间极少的,能给人带来安宁的布置。它能让人们的精神焕然一新,可在不知不觉中激活想象力。三棵巨大的黄色美人蕉形成了很好的色调搭配。她看了看堆满书籍的书柜,这是殖民地里的另一种风景。她充满感情地看着它们,似乎那是一堆货物般。然后,她瞥了一眼钢琴。一个曲谱仍在琴架上敞开放着,那是德彪西的曲子,阿尔班在去上班前还弹了这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