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机会之门(3)
“没有,没什么特别有趣的事。只是处理了一件关于水牛的案子。哦,还有,普林邀请我去他地产上看看。一些小工毁坏了那里的树,他希望我过去调查一下。”
普林是小河上游那橡胶园地的经理,他们偶尔会同他有些来往。有时,当他想要有点儿什么变化时,他便会沿河而下,到阿尔班家吃晚餐并过夜。他们都很喜欢他。他今年三十五岁,长着一张红脸,脸上已布满了深深的皱纹,此外还有一头乌黑的头发。他没受过什么教育,但天性乐观从容,但他既然是附近唯一的英国人,阿尔班他们因此总是非常友善地对待他。起初,他同他们一起时还有些害羞。各种消息在东方会传播得极快,远在他们到达该地区之前,这里的人们便知道他俩是知识分子了。他不知道该如何来面对他们。他可能不知道自己有一种值得称许的魅力,让感性的阿尔班尤其容易受到感染。他也发现,阿尔班比他预想中要人性得多,当然,安妮也是相当不错。阿尔班为他演奏拉格泰姆音乐——这可是地方长官也未能享受到的待遇,还同他一起玩多米诺骨牌。阿尔班和安妮第一次在这个地区旅行并告诉他,他们想要在橡胶园里住几个晚上时,普林事先提醒他们说,自己有和一个当地的女人同居,并且,那女人还为他生了两个孩子。他说,他会尽量不让安妮看到他们,但不会送走他们,因为他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安置他们。阿尔班笑了。
“安妮不是那么忸怩的女人。不必想着把他们藏起来。安妮可是很喜欢小孩子的。”
很快,安妮便同那害羞又可爱的当地妇女成为了朋友,不久,又融入了两个孩子中间,常常高兴地同他们玩游戏。她和那女孩常常有些秘密谈话,孩子们也很喜欢她。她总会在华莱士港给他们带来可爱的玩具。普林发现,殖民地里的其他白人女性总是一副刻薄尖酸的样子,而安妮却是时常微笑并且非常宽容的。他觉得,他怎么做都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愉悦及对阿尔班和安妮的感激。
“如果所有的知识分子都像你们一样,”他说,“那希望每次派来这里的都是知识分子。”
他一想到明年阿尔班夫妇就要永远离开,便感到很恼怒。并且,如果下一任的地区办公室主任也是已婚的,那么,他的老婆便会对普林和一个当地妇女同居这事感到耿耿于怀。更甚的是,普林对这女人还有依恋。
然而最近,橡胶园的情况有些不妙。小工们都是中国人,并且受到了所谓共产主义思潮的影响。他们现在变得很是躁动。阿尔班已不得不把其中一些审判后监禁起来。
“普林告诉我,等到他们的合约期满之后,他会把他们统统送回中国,重新找爪哇人来替他们。”阿尔班说,“我觉得他这想法是对的。爪哇人要顺从得多。”
“还会有更严重的麻烦吗?”
“哦,不会的。普林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并且,他是个很坚定的家伙。他不会容忍那些人无理取闹的。再说了,有了我和警察的支持,我想那些中国人不会再耍什么把戏了。”他笑着说道,“天鹅绒手套下也有铁拳。”
他话还没说完,一阵嘈杂声便突然响起。发生暴乱了,有许多人踩石阶的声音,兼有各类巨响和尖叫。
“先生,先生。”
“出什么事了?”
阿尔班立即从椅子上起身,很快地走到阳台上。安妮也跟了过去。台阶下聚了很多当地人。那里还有一个警官、三四个警察、一个船夫及几个部落里来的人。
“这是怎么回事儿?”阿尔班叫道。
有两三个大叫着回答了他。那警官用手把旁边的挡开,于是,阿尔班便看见地上躺着一个穿着衬衫和卡其布短裤的人。他冲下石阶。他认出那人正是普林的经理助理。他是个欧亚混血儿。他的衬衫上沾满了血,脸上和头上也有凝结的血块。他已经失去意识了。
“把他带过来。”安妮说。
阿尔班下了道命令,于是便有人将那人抬到阳台上并平放于地。这时,安妮拿出一只枕头放在他头下。她叫人取来了水和紧急医药箱。“他死了吗?”阿尔班问。
“没有。”
“最好能给他喝点儿白兰地。”
那船夫给大家带来了一些骇人的消息。那些中国人突然发起暴动,袭击了经理办公室。普林已被杀害,而他的助理奥克利侥幸逃了出来。他到的时候,暴徒们正在抢劫办公室,他看到他们将普林从窗口扔出来,扔到了自己脚下。一些中国人看到了他,便追了出来。他沿着小河一路逃跑,在跳上一只小船之前,他便已负伤。在那些中国人还未登上任何交通工具前,他便飞也似的奔流直下,以寻求帮助。他离开时,看到橡胶林的办公室着了火。毫无疑问,那些工人烧掉了所有他们能烧掉的东西。
奥克利呻吟了一声并睁开眼来。他是个矮小且皮肤黑黑的人,他身材瘦削,长着一头浓密而粗糙的头发。此刻,他的眼里满是恐惧。
“放心吧,你没事的,”安妮说,“你现在很安全。”
他叹了口气,然后苦涩地笑了。安妮帮他洗了脸,并以医用海绵沾上抗菌剂为他做了消毒处理。所幸的是,他头部的伤并不是很严重。
“你现在能讲话吗?”阿尔班问。
“等等,”安妮说,“我们先来看看他的腿。”
阿尔班让那警官负责把聚到阳台上围观的人群打发走。安妮撕掉了奥克利一条腿上的短裤。仍有些布料粘在已经凝固的血块上。
“我一直像只猪那样在流血。”奥克利说。
还好这只是皮外伤。伤口又开始流血,阿尔班于是灵活地伸出手按住了它。阿尔班为奥克利做了伤口包扎,并缠上了纱布。那警官和一个警察则帮忙将他扶到了一把长椅子上。阿尔班给他喝了白兰地加苏打水,不久,他恢复了体力,感觉可以开口说话了。然而他知道的却也并不比那船夫刚刚所讲的要多。普林死了,橡胶园也着了火。
“那么,那女孩和两个孩子怎样?”安妮问。
“我不知道。”
“哦,阿尔班。”
“我必须去找警察。你确定普林已经死了吗?”
“是的,先生。我看到他了。”
“那些暴徒抢到枪械了吗?”
“我不知道,先生。”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阿尔班生气地叫道,“普林有支枪,是吧?”
“是的,先生。”
“那里应该还有更多的枪。你也有一支枪,对吧?看守人应该有一支的。”
这个欧亚混血儿沉默了。阿尔班严厉地看着他。
“那里总共有多少中国人?”
“一百五十个。”
安妮寻思着,阿尔班为何要问这么多问题,在她看来,这似乎是在浪费时间。重要的是去上游捉拿那些工人,准备船只并给警察们分发弹药。
“先生,你们有多少警力?”奥克利问道。
“八个,此外还有一名警官。”
“我可以一起去吗?这样我们就有十个人了。我现在绑上了绷带,我觉得自己已经没问题了。”
“我不去。”阿尔班说。
“阿尔班,你必须去。”安妮叫道,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荒谬!这简直是疯了。奥克利去了也没用。再过几个小时,他还会发烧的。他去了只会碍事。这样便只有九个人。而那里有一百五十个中国人,并且,他们有武器,还有各式军火。”
“你怎么知道?”
“若非如此,他们是不敢公然演出这样一场暴乱的。这样贸然前往简直就是白痴行径。”
安妮吃惊地盯着他,张大了嘴。奥克利也是一脸迷惑。
“那你打算怎么办?”
“好啦,幸好我们还有船。我会派人到华莱士港请求增援。”
“但增援力量至少要两天后才能到达。”
“好吧,不这样又能怎样?普林已经死了,橡胶林也被烧得精光。即使我们现在过去,也完全无济于事。我会派个本地人去侦察一下,看看那些中国人究竟在搞什么。”他冲着安妮笑了,还是那种迷人的微笑,“相信我,亲爱的,多等一两天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些混蛋会等到他们应得的报应的。”
奥克利张嘴想要说话,然而最终却什么也没说。他只是个欧亚混血的经理助理,而阿尔班是地区办公室主任,代表的是政府权力。于是,他转而望着安妮,安妮从那眼神里读出了他的决心和个人诉求。
“但再等两天的话,他们便可能实施更为可怕的暴行了,”她叫道,“我们都猜不到那群无比残忍的人还会做些什么。”
“不管他们做了什么,都会付出相应代价的。我可以向你们保证。”
“哦,阿尔班,你可不能什么也不做。我恳求你现在就亲自过去看看。”
“别傻了。我可没法仅靠八名警察和一名警官便镇压住那伙暴徒。我也没有权利冒这种险。我们只能坐船去,这就不可能不被发现。岸边的茅草就是极好的掩护,他们很可能潜伏在那里,等到我们接近时,便一举将我们击毙。我们连一点儿取胜机会也没有。”
“先生,如果我们在两天内什么也不做,我想他们一定会认为我们很好欺负。”奥克利说。
“当我需要你的意见时,我会问你的。”阿尔班刻薄地说,“到目前为止,我所知道的只是,当有危险发生时,你所做的就只是急忙逃走。我没法说服自己说,你能在化解危机中起到什么有益的作用。”
奥克利脸红了,他没有再说什么。他满是困惑地看着眼前的阿尔班。
“我要到办公室去了,”阿尔班说,“我会写一个简短的报告,并即刻派人乘船送到下游去。”
他给了那警官一道命令——此前,那警官一直僵硬地站在台阶的最顶端。他于是敬了个礼,然后跑掉了。阿尔班走进一个小门厅,取下他的遮阳帽。安妮随即跟上了他。
“阿尔班,看在上帝的分上,再听我说几句话。”她低声说。
“亲爱的,我不想在你面前无礼,但现在我的时间确实很紧。我想,你还是先管好自己的事吧。”
“阿尔班,你不能什么也不做。不管有多危险,你都必须去橡胶林。”
“不要表现得像个傻瓜似的。”他生气地说。
在这以前,他还从未对她发过火。然而她却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走。
“我告诉过你,即使我去了,也是无济于事。”
“你不知道。普林的女人和孩子们还在那里。我们必须设法救出他们。让我和你一起去吧。否则,他们一定会杀害他们母子的。”
“那些混蛋也许早就杀掉他们了。”
“啊,你怎么可以这样无情!即使只有千分之一的机会,你也有责任去救他们的命。”
“我的职责是表现得像个理性人。我不会为了救一个本地女人和她那两个欧亚混血的小捣蛋,便拿我和我的警察们的性命去冒险。你以为我是傻蛋吗?”
“他们会说你是胆小鬼的。”
“谁?”
“殖民地的所有人。”
他轻蔑地笑了。
“要是你知道我对这殖民地所有人都是不屑顾就好了。”
她开始审视般地看着他。他们结婚已有八年了,她清楚他的每一个表情,以及它们分别意味着什么。她盯着他的蓝眼睛,就像看着打开的窗户。她的脸色突然变得一片煞白。她放开他的手,转过身去。她默默地走回阳台上去。此刻,她那难看的猴腮脸上写满了恐惧。
阿尔班到自己的办公室写了一封短信,尽述事实,很快,那电动船便载着这信急流而下。
接下来的两天可谓是没有一点儿安宁。逃出来的当地人向大家讲述了橡胶林里发生的事。然而那些激动人心又无限恐怖的故事似乎也不可能表现出事情的全貌。总之,最近又发生很多杀戮事件。看守人被杀了。逃出来的人们讲述了那些残忍的场景。然而,安妮还是没能听到关于普林的女人及两个孩子的消息。一想到他们可能的命运,她便忍不住浑身发抖。阿尔班尽可能多地积聚起了一些本地人。他们就靠着矛和刀剑作为武装。他征募了一些船只。形势已经很严峻了,然而他依然保持着他的冷静。他觉得,自己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剩下的只是冷静的等待了。他尽到了他的职责。他开始比平日里更多地陶醉于弹奏钢琴。他早晨和安妮一起去骑马。他看起来也像是忘记了同安妮间发生的、自结婚以来的第一次严重分歧。他认为安妮已经明白了他的决定中所蕴含的智慧。同她一起时,他仍像从前那样爱开玩笑,那样热忱,那样快乐。他谈到那些暴徒时,语气里只有无情的讽刺:等到定夺之日,他们中的许多人会宁愿自己从来就没有出生过。
“他们最后会怎样?”安妮问。
“哦,他们都会被绞死的。”他耸耸肩,表示自己的嫌恶,“我讨厌亲临行刑现场。这常常让我觉得很恶心。”
他非常同情奥克利,他们安置好了他,并且一直由安妮亲自看护着。或许他后悔在盛怒之下说过冒犯奥克利的话,因此,之后他一直特别用心地照顾他。
接着,第三天下午,在他们刚吃完午饭并开始喝咖啡时,阿尔班那灵敏的耳朵听到了电动汽船的声音。同时,一个警察进来报告说,他们观测到,政府的船来了。
“终于来了。”阿尔班叫道。
他马上夺门而出。安妮升起百叶窗,望向河边。现在,那声响已经很大了,不久,她便看到有船出现在河流的拐角处。她看到阿尔班正站在栈桥上。他上了一只普拉胡帆船,等到政府派来的船只抛下锚之后,他才上了岸。安妮于是告诉奥克利,增援力量来了。
“他们去进攻时,地区主任会和他们同去吗?”奥克利问安妮。
“当然会去。”安妮冷冷地说。
“我看未必。”
安妮突然感到一阵难受。过去的两天里,她一直极力地克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她没有回答,只是径直走出房间。
一刻钟后,阿尔班回来了,同时还带来了警察队的队长,队长带来了二十名锡克教信徒,准备应对那些骚乱者。斯特兰顿队长长着一张小小的红脸,红色的胡须,双腿向里弯曲着,然而为人非常热忱,也很有吸引力。珍妮常常在华莱士港碰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