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当马尔克·格雷高里奥把车钥匙插入点火器时,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他从来没有因为一项科学发明这么兴奋过,也从来没有如此深入地参与过这样有突破性的工作。他不得不在斯坦福的停车场里多坐一会,等兴奋的情绪平静下来以后,才驾车回旧金山。
这个智能实体的创造是意义深远的,历史性的。一台人工智能机器,有清醒的意识和自我意识,有独立的意愿,甚至以马尔克的个性为基础,形成了自己的个性。虽然说这种个性显然会因为其独特的性质而有所变化。
而且我有内部关系!马尔克离开校园时真是心花怒放,满脑子都是灵感,构思的不是一篇文章,而是一个系列。不,是一本新书。有一部分将基于他对另一个自己的采访记录。当然还会有在电视上露脸的机会;甚至可能还会有关于他自己的纪录片。这会是件庞大的工程。也许他应该主动请缨给他们正在拍摄的,表现扫描过程的电影做旁白。他应该跟那个广告人联系一下,现在是他在着手操办这一切——斯坦利·爱尔德里奇。
为什么其他实验都失败了,而偏偏这个成功了呢?除非这种成功能够复制,不然无法就此项成果发表科学突破声明。即便发表了,就算他们能够在全世界哗众取宠,也得不到科学界的认可。更大的难题是,科恩菲尔德曾暗示,因为商业原因,实际上他们可能不会透露技术上的所有细节,这是商业机密。菲茨杰拉德不希望有任何竞争者出现。科恩菲尔德不是很喜欢这一点,但他也没有什么办法。
同时,这一定会是个重磅消息,在他们自己的实验室能够复制首次的成功案例之前,科恩菲尔德和拉斯彻都不想过早露风。
马尔克在沙岭路上向西行驶,这条路上的车流是在蜗行。他改换了车道。
在去实验室与科恩菲尔德进行首次会面之前,马尔克已经访问过默曼阿莫尔公司的网站,了解了该公司的承诺,也看了他们的广告:在巴赫平静、舒缓而忧郁的背景音乐衬托下,一组蒙太奇效果的画面:上了年纪的男男女女,有的是独自一人,有的和家人在一起。画外音配合着画面,清晰地点明了主题:
什么是生命?我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我们在这里,是为了我们彼此。帮助自己的客户与逝去的家人团聚,一直是默曼阿莫尔公司不变的承诺。最近,我们承诺与最顶尖的科学家合作找到一种真正保留死者记忆的方法。今天,得益于非营利组织——菲茨杰拉德基金会的资助,斯坦福的科学家们正在努力,试图真正捕捉和存储记忆本身的结构。
画面切换到一个实验室场景,展示着扫描过程。画外音还在继续:
我们现在已经可以兑现这个承诺了。不久,首批12名志愿者将接受大脑扫描。生产记忆的储存介质也在加班加点地生产中。你们是不是也想要报名?而现在,我们的名单上已经有了成千上万的报名者了。想想看,这对我们的至爱亲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一个女人和她的姐妹们,还有她们的母亲坐在一起。她说道:“医生说我妈妈还有六个月可活。也许默曼阿莫尔公司可以让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更久一些。”
画外音敦促电视观众访问公司网站,了解更多信息。此时镜头仿佛一直在向上攀升,再攀升,穿过云层,一直到达天堂的大门口。那里有一个霓虹灯的招牌,上面写着“天堂欢迎您”。
马尔克看得脊背一阵阵地发凉。这应该是那个广告人,斯坦利的杰作。尽管马尔克鄙视这种吹嘘,但还是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难怪默曼阿莫尔公司的股票一路飙升。这些承诺非常激动人心。但是,在六周之前,他还在嘲笑这些虚无缥缈,仿佛是出自菲利普·K·迪克[1]小说里的东西。“不可能的。”他一直是这么想的,直到他见到自己大脑克隆版的那一刻。
第一次去实验室时,马尔克没有太多想法,仅仅是对科恩菲尔德进行一次采访而已,看看这位前神童正在忙些什么。如果有足够的干货,他就可以写一篇文章出来了。
理查德·科恩菲尔德博士热情地带他四处参观。他对马尔克的书和文章都很熟悉,盛赞马尔克在沟通方面的才能。他还肯定了他积极的态度,他不象那些“时时刻刻把怀疑主义当作荣誉勋章挂在胸前的人”。
马尔克明白他的暗示。不管怎样,他很久之前就已认定,促进科学的进步比吹毛求疵重要多了。科学领域里的怀疑主义者够多了。
同时,过于苛刻的态度也不利于他获得访问尖端实验室的机会。这也是他拒绝为实验室学术期刊撰稿的主要原因。他担心没准会有什么欺诈行为给他发现,而他又别无选择,不得不如实报告。而接受这样的工作早晚要成为告密者,因此他对此没有兴趣。
那个星期一,当科恩菲尔德陪他走进计算机实验室时,他告诉马尔克,他们有11位受试者将接受扫描,同时也提到第12位受试者无法参加实验。当马尔克确信扫描过程很安全时,他主动要求顶替,并指出一位著名科普作家的观点可能会相当有用。尤其是因为他们还在拍摄受试者以及实验过程的电影。
科恩菲尔德给斯坦利·爱尔德里奇打了个电话。而斯坦利对于有马尔克参与表现出了很高的热情,这打消了科学家的顾虑。
在接受了一些认知和智力测试之后,马尔克获得了见到其他受试者的机会。他开心地发现在这11人中,有三个人听说过他,有一个甚至读过他的一本书。他也见到了汉斯·拉斯彻,该实验室著名的首席神经科学家。
那天下午,他戴上了满是线缆的头盔,按照程序吸入氦3同位素,用讽刺画的口吻说着玩笑话,然后他的大脑接受了整整两个小时的扫描。
广告人与导演一起忙活,把整个扫描过程拍摄了下来。那天晚上,文斯和克劳迪娅同意作为马尔克的好友接受采访。
斯坦利说,如果受试者和亲朋好友坐在一间屋子里,而大家谈论他时,就好象受试者真的死了一样,这样所带来情感冲击会更大。这些采访由斯坦利的朋友朱丽叶·拉法基执导。她是公关部的负责人。文斯对马尔克的评价一反常态地真诚。马尔克两天前刚刚发生的交通事故给了他很大的打击。克劳迪娅也表露出了一定程度的感情,可他以前从没意识到过。这一切都把马尔克打动了。
而在那个时候,他们所提出的这些可能性听上去肯定是无法实现的白日梦:储存受试者的完整记忆——他们的姓氏、相貌,以及他们的社会关系、他们的人生故事和各种轶事。然后把这个数据库连接到一个谈话引擎上。这些组合在一起就能让亲人和死者的灵魂聊天,而这个灵魂了解死者生前所有的事。
当马尔克从遐想中醒过神来,发现已经错过了高速路匝道好几英里了。他一边自嘲,一边调头,最后开上了280号公路,向北驶去。
马尔克回到他的家庭办公室,坐在电脑前,手痒得恨不得马上开始写报告。但是首先他需要更多的背景资料。
他又一次访问了默曼阿莫尔公司的网站。之前,他只是粗略地浏览了一下,看了看他们的电视广告,读了他们首席执行官、首席科学家,以及团队其他重要成员的资料。
这一次,他查阅了公司新闻简讯的存档资料。
亲爱的订户:
欢迎订阅默曼阿莫尔公司的新闻简讯创刊号,“网络来生”·[2]。这份杂志旨在让那些对我们独有的“记忆扫描”·服务感兴趣的家庭了解我们的最新情况。随着计算机科学的进步,扫描和储存记忆的技术有望通过数字化使你所爱的人重生。那会是多么奇妙的日子啊!那会是多么幸福的团聚啊!再次见到那个曾是你生活中最重要部分的那个人,那是多么值得欢呼雀跃的事啊!
我们通过这份新闻简讯来分享我们为了实现这美好的未来所进行的努力。首先,我们要宣布菲茨杰拉德基金会的成立。这是一个新的非营利组织。其主要任务是为大脑扫描和记忆存储的研究提供资金支持,最终创造出你的至爱亲人的数字版,这样你和你的家人就能够探望你们逝去的亲人。
基金会所进行的第一步是聘请了一位世界级的认知科学家,理查德·科恩菲尔德博士,来领导和主持高登里斯人工智能实验室的研究工作。这个实验室是专门为了他而创建的,他曾荣获麦克阿瑟基金会给予的“天才”称号。他已经同意担任默曼阿莫尔公司的顾问。科恩菲尔德博士的首要任务是提供认知研究、神经系统科学、计算机科学领域的最新进展报告,也包括其他与实现我们的目标有关的所有技术领域。《网络来生》会不定期发表他的研究数据。另外,他还会邀请并协助我们挑选其他顶尖科学家加入我们的研究。
为此,默曼阿莫尔公司的CEO杰拉尔德·菲茨杰拉德已经承诺,把预期利润的三分之一投入到基金会及其相关工作中。这笔资金会接受年度独立审计,以此验证总投入金额的准确性。
我们还要请您访问我们改版后的网站,我们同时也更新了常见问题解答版块。当您有疑问时,可以通过这种新颖的交流方式,直接与我们的研究部门进行沟通。我们会在几周之内,把我们最新的流媒体视频格式广告发布在网站上。
“活着”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事啊!
马尔克不得不表示同意。他继续浏览其他介绍相关新发现的新闻简讯。
工业润滑剂取代了石墨烯,以实现量子计算
瑞士洛桑联邦理工学院(EPFL),麻省理工学院(MIT)和高登里斯人工智能实验室的科学家们已经开始使用二硫化钼,作为石墨烯的高级替代品。与石墨烯一样,这种材料可以制成只有一个分子厚的薄片,而与石墨烯不同的是,二硫化钼可以直接蚀刻进晶体管。
著名的未来主义者、发明家、教育家和作家,雷·科兹威尔先生已经同意担任菲茨杰拉德基金会和默曼阿莫尔公司的顾问和咨询师。这是公司取得的一项非凡成就。科兹威尔于2002年入选美国发明家名人堂。他还曾获得美国发明创新最高奖,50万美元的麻省理工学院莱梅尔逊奖。他还获得了1999年国家技术奖章,这是美国科技界的最高荣耀,由克林顿总统在白宫举行的颁奖典礼上亲自为他颁发。对于人类的未来,他有一番既富有争议,又有远见的见解,包括预言我们可能很快会被我们自己创造的,以电脑为外在形式的发明所取代。这样的言论让他成为他那个时代的传奇人物。
马尔克很好奇雷·科兹威尔会如何看待这个智能实体的出现,以及如果他实际与这个智能实体交谈之后会作何感想。他肯定会非常欣慰、激动异常,毫无疑问。
他打开了另一期新闻简讯:
神经键并不像我们原来设想的那样,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开关
模拟法有一个问题,就是把现实简化了。英格兰桑格研究所的赛斯·格兰特博士最近领导的一系列跨物种研究,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深入钻研。在他之前,神经科学家们并不觉得把神经键、神经元之间的电子化学互联与晶体管——计算机的逻辑门——进行模拟对比有什么问题。但桑格博士发现,物种的进化程度越高,神经键就会越复杂。研究结果显示,人类的神经键可以创造出十多种不同的“分子机器”或工具,而其中的有一个神经键使用的蛋白质达到183种之多。
菲茨杰拉德基金会为了表示对科恩菲尔德博士、拉斯彻博士,以及高登里斯人工智能实验室的敬重,刚刚宣布将再为实验室提供一笔慷慨捐赠,数额达到两千万元美金——这是该实验室历史上收到的数额最大的一笔资助。
马尔克发现这些新闻简讯是个信息的宝库,无论是该公司的历史,还是认知研究领域本身的信息都相当丰富。当然,他对大部分信息都很熟悉,但对研究进展的了解还是比较零散的。他打开了另一个页面。
氦注入技术应用于高分辨率3D大脑扫描
超级化氦3,是惰性气体氦气的一种同位素。高登里斯人工智能实验室的神经系统学家们开创了一种新技术,利用这种物质实现了对单个神经细胞及其附属轴突和树突的扫描。他们的这项突破性成果使用的是一对互成角度的扫描仪,产生高分辨率的3D正视角度。这两台扫描仪利用了电子全息摄影技术——一种利用相干电子波的干涉技术。这种干涉模式有可能精确复制大脑,精确到最细微的结构。
虽然注气技术一直以来都用于肺部疾病的诊疗,但捕捉到活体的,正在运行中的大脑图像,还是首次。这次实验中使用是一只实验室仓鼠的大脑。顺便提一下,这只仓鼠目前状态良好,吃东西也很正常。它还和往常一样不知疲倦地在它的玩具滚轮上奔跑,转个不停。
马尔克读完了所有新闻简讯,打开了他存储科恩菲尔德信息的文件夹,浏览他所收藏的文章。他已经把看起来相关度高的文章作了特别标记。
《六层序列的神经网络学习能力》。这是科恩菲尔德的经典论文。也正是这篇论文让他在认知科学圈子里获得了很大的名气。
他查看了其他文章标题,对其中的两篇特别感兴趣。
《从神经网络序列到大脑的功能:可扩展性问题》
《模拟排列与进化解法中的硬件排列》
马尔克用手推了一下桌子,他坐着的电脑椅离开了桌边。他决定在开始研读科恩菲尔德的论文之前,先去健健身。他拿起健身包,出门去了附近的健身中心。
当马尔克随着iPod中巴赫变奏曲的节奏在跑步机上慢跑时,他想起了那一天,那个上传的大脑开始提要求的那一天,自己曾对科学家们说过的话。“你们为什么不把这个东西的记忆抹掉,再重新上传?怎么不上传一个孩子的大脑呢?从一个孩子的大脑发展出来的智能实体一定会更听话。”
拉斯彻和科恩菲尔德在反对这个建议时的步调倒是一致的,但他们的理由却各不相同。
科恩菲尔德争辩说,无论这个实体开始时多么简单,一旦它具有了人类基本的理解能力之后,就会迅速分析形势、察觉到自身的力量。无论何种情况,一个孩子的大脑可能缺乏成人在成长中所培养出来的控制能力——好公民所遵循的道德信仰系统。这几乎已经成为成年人的第二天性。用弗洛伊德的术语来说,叫做“超我”。
而拉斯彻博士指出,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别的实验都失败了,只有这个成功了。可能完全是出于运气。他们难道会愿意冒着失去他们唯一的成功案例的风险,抹掉它再重新来过吗?“另外,”他激动地补充说:“抹去一个有智慧的,有自我意识的实体的精神,可以称得上是一种谋杀。”
这番话,让他们都踌躇了起来,也让马尔克直反胃。毕竟,这是他自己的克隆版啊。
完成了他例行的健身活动,马尔克冲了个澡。当热水瀑布般地冲刷着他的身体时,他觉得自己想深入这个项目的渴望越来越强烈。但是他先得把背景弄明白。他也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要让这个活着的、具有自我意识的,超级智能实体跟他们合作,他们还会遇到什么情况。
他感到自己和它有一种奇异的亲情关系。毕竟,他们拥有共同的人生记忆。
试着站在自己的角度来考虑,他不禁想知道,如果他自己的脑壳里有这般超大的记忆容量和处理能力,自己会做什么呢。
如果他能摆脱人类的疑忌所带来的种种限制,充分地发挥这种力量,又会怎么样呢。
注释:
[1]菲利普·K·迪克(PhilipK.Dick,1928~1982)是美国科幻小说作家。他的小说至少有七部被改编成电影。虽然他生前受到知名科幻作家的赞赏,但却很少得到一般人的认同,直到他去世后才渐渐被人们认可。
[2]TM是商标的英文缩写。